接 生唐露?这个名字唤起了李时力的记忆,他想起那个不常说话的女孩,坐在教室的前排,总是扎着羊角辫。记忆继续蔓延,童年的画面涌现出来,学校总是漏风的窗户、嘎吱作响的板凳,还有那些曾经一起玩耍的少年……“胖墩!”李时力脱口而出,虽然这个人一点都不胖,可是从他紧张时咬下嘴唇的小动作中,李时力认出了他。“哎?”胖墩听到有人叫自己童年时的外号,回头看了一眼,但是并没有认出来这人。他转头抓着李时力的父亲,“李叔,我现在走不开,您去替我请大夫吧。”“行,车呢?”“在我家门口。”父亲和胖墩开始往村子里跑,李时力跟在后面。“叔,那是谁啊?”胖墩边跑边问。“你都不认识了?那是我儿子。”“阿力?”胖墩回头看看李时力,“他什么时候回来的?”父亲摆摆手,“你别跟我废话了,我跑得气都喘不上来,你自己问去。”“哦。”胖墩答应,但是却没有靠过去。记忆中,胖墩家和李时力家在同一条巷子里,中间隔了六户。可是进了村胖墩却往另一个方向拐,跑了七八百米之后,他们停在一户人家前,看方位应该是唐露的家,胖墩推门进去,“爸,妈,唐露怎么样了?”李时力犹豫了一下,也打算跟着进去,被父亲一把拉住了。“你干什么?”“帮忙啊。”“人家生孩子你帮什么忙,过来过来。”父亲走过唐露家的大门,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一辆蓝色的奥拓停在路边。父亲拉开车门进去,发动了车,李时力坐到副驾驶位置。“这是咱家的车?”“陈豪家的。”陈豪是胖墩的大名。“那怎么你有钥匙?”“现在村里就我和陈豪会开车,又没有外人,他家的钥匙都不用拔。”父亲把车倒出巷子,拐上大路。“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去北岸村请大夫,村里本来有会接生的,前两年也搬走了。”“陈豪和唐露是……是两口子?”“啊,结婚七八年了,陈豪他爸妈跟着他哥进城了,他住到唐露家,他爸骂他没出息倒插门,吵了几次,现在也不常回村里了。嘿嘿,别看老陈犟得跟头驴一样,等孙子一出生,他还不是得乖乖地回来伺候小祖宗。”“真没想到啊,他俩能成了两口子。”“他们孩子都有了,你呢?”父亲冷不丁地问。“我……那个……还没做好准备。”“有机会就别放过。”“嗯。”李时力哼了一声表示答应,沉默降临,几乎塞满了奥拓车狭小的车厢。到北岸村有十几分钟的路,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正等在村口。“陈豪已经打过电话了,那个就是医生。”父亲说,把车停在大夫身边,“你下去。”“什么?”“你下去坐到后面,她太壮了,后面坐不下。”父亲催促。等大夫坐好,父亲在北岸村门口绕了一个圈,调头返回江口村。“产妇情况怎么样了?”大夫缩在座位上,抱着手提包,随着车子的颠簸,提包里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大概都是生孩子需要的工具。“产妇?”“就是要生孩子的那个。”“不知道,两三年没见了。”父亲照实回答。“你是他家什么人?”“邻居。”“后面那个呢?”“我儿子。”大夫问了几句,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问出来,她哼了一声,开始闭目养神。父亲也没多嘴,他双手握着方向盘,把车开得很稳。不知道是因为谨慎,还是大夫的分量压住了车。奥拓车开进唐露家的巷子,陈豪和唐露爹正搓着手焦急地等待着。不等车停稳,陈豪就冲过来拉车门。“你是……”大夫边下车边问。“我是孩子他爹。”陈豪说出“他爹”两个字的时候,声音突然尖了上去,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将要成为一个父亲。“产妇……孩子他妈怎么样了?”“从早上说肚子痛,一直哼唧,到现在都没消停。”“一阵一阵的?”“嗯。”“啊——”从房间里传来一声尖叫。“这又开始疼了,今天这么叫了一天了。”“可能是快生了。”“还有,”陈豪看了看李时力父子,大概是觉得外人在不好意思开口,但还是压低了声音说,“你来之前,我媳妇都疼得尿裤子了。”“那是羊水破了。”大夫一把推开陈豪,快步走进屋里。“热水?”“有。”“毛巾?”“有,还有剪刀,剪那个……”“剪刀不用,我自己带了。”……陈豪领着大夫进了屋子里,李时力站在门边向里面看了看,“我们怎么办?”“先等等吧。”他问的是自己的父亲,回答的却是唐露的爹。他蹲在自己家门楼下面,点起一支烟,抽了一口,忽然记起旁边还站着两个人,他连忙站起来递烟。父亲拿了一根,李时力摆摆手说不会抽。三个人沉默地在门口站着,烟头随着院子里面的尖叫一明一灭。屋子里的叫声越来越大,李时力听在耳朵里,觉得脸上发烫。他从后面拽拽父亲衣服,低声说:“咱们走吧。”父亲摇头拒绝,围着车绕了一圈,找了一堆碎石头坐下。李时力没办法,只好沿着巷子向外溜达,好让那些令人尴尬的叫声离自己远些。尖叫持续了很久,唐露爹的脚下扔满了烟头,可是他还不停地抽着,看他猛嘬烟嘴的样子,李时力真怕老头子在孩子出生前就把自己抽出个好歹来。叫声突然停了,父亲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等着。唐露爹抽了最后一口,把还剩半截的烟扔在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侧着耳朵,抻长了脖子在听。四周安静得可怕,没有风,没有海浪的声音,没有鸟飞过,仅有的几个人都屏住呼吸,仿佛整个村子被笼罩在真空中。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了那层无形的膜,世界仿佛又恢复了生机。“你还在这愣着干吗?还不进去。”父亲拍了拍不知所措的唐露爹的肩膀,唐露爹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哦,对,对,进去。”他跨进院门,前一只脚刚落在地上,哭声微弱下来,然后停了。唐露爹的脚停在半空,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的精力仿佛随着孩子的哭声一起消失了。老人脸色变得苍白,双肩也塌了下去,双脚如同被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父亲走过去,把手搭在唐露爹肩膀上,“没事,都好着呢,你放心吧。”“是……是吗?”李时力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离开正靠着的奥拓车,也走到大门口。“快……”父亲还打算再安慰唐露爹两句,陈豪突然从偏房里出来,重重地摔上了门。他走了两步,突然脚一软,跪倒在地上,开始号啕大哭。看到这一幕,唐露爹彻底垮了,他双腿发软,不得不靠在门框上,两行眼泪顺着他脸上层层皱纹蜿蜒爬行,最后落到地上。“爸,怎么了?”“唉。”父亲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李时力别问。他从地上搀起唐露爹,“老唐,你现在可不能垮,后面的事还得你做主呢。”“老唐!”父亲又叫了一声。唐露爹有了点反应,他木然地看着李时力的父亲,颤抖地伸出手,却悬在半空,不知道想抓住什么。“老李……全……全托付给你了。我……我不敢看。”父亲郑重地点了点头,他走进大门,走进唐露所在的偏房。片刻之后,门开了,父亲怀中抱着一个由黄布包着的包裹,上面用金线绣着盘龙。是个男孩,李时力想。父亲紧紧抱着包裹,快步走过院子。“站住,”陈豪突然说,他从地上爬起来,步履踉跄,好像醉鬼。“这是我们陈家的,你不能抱走。”“陈豪!”唐露爹喊道,“你想干什么?”趁陈豪愣神的工夫,父亲绕过他走到大门口。“老唐……”父亲放慢步子,对唐露爹说,似乎想给他一个重新做决定的机会。“快走快走。”唐露爹挥手,好像是在轰开一群苍蝇,“走!”父亲点头,路过李时力时,他把包裹塞进李时力的怀里,“我们走。”李时力不知道该不该接,“爸,这是……”“别啰唆,上车再说。”父亲严肃地说。李时力顺从地上了车,那个包裹很轻、很软,他把它放在怀中,却又与身体保持着一些距离。“爸,到底怎么了?”父亲缓慢地开着车,用下巴点向那个包裹,“你自己看看吧。”“我?”李时力惊讶地问。从刚才发生的一切,以及那个包裹的触感和轮廓,他知道那是什么。但是让他自己打开来看,李时力却没有勇气,毕竟这和生物学标本有很大的区别。“爸,这个……我……”父亲长出一口气,“看了你就知道原因了。”他活动手指,仿佛长时间不动已经发麻。包裹打开,露出里面小婴儿皱巴巴的脸,身上还挂着羊水和胎膜,乌黑潮湿的头发一缕一缕的,从眉眼中能够看出一些唐露和陈豪少年时的影子。李时力把包裹再打开些,手指碰到滑腻的羊水,他的头皮一阵发麻。除了皮肤发青,婴儿看上去一切正常。他看看父亲,父亲正看着前方,奥拓车走在往海边去的路上。在村子里有个讲究,未满周岁的孩子早夭,是不能埋到土里的。他们必须把这个还没有名字的孩子,放到海里去,让他随波逐流,独自去到远方。他捧着婴儿,将他翻了个身,顿时知道了所有的原因。那个可怜的孩子从屁股开始,沿着脊柱向上,一直到肩膀下方,敞开着一个口子,鲜红的肉向外翻着,原本应该是脊柱的地方,长出了畸形的棘状骨刺。这像是椎管闭合不全的症状,但是却完全不同,畸形脊柱并没有完全闭合,从参差不齐的裂口处可以看到,贯通全身的脊髓呈现出模糊的黑紫色。李时力打了个冷战。“爸,停车。”他草草地包好婴儿放在仪表盘上。“干什么。”“停车!”等不到车挺稳,李时力就打开车门跳下去,在路边的草地上干呕起来。他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只能呕出一些又苦又涩的酸水,呛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父亲安静地等着李时力吐完回到车里,直到儿子呼吸均匀后才发动车子。“这是第八个,也可能是第九个。”父亲缓缓地说。“什么?”“从几年前开始,杨村就生了这么一个孩子。当时都说那家人不知道干了什么缺德事,结果没过几个月,上堂村也出了一个这样的,后来越来越多。”父亲向车窗外吐了口痰,“有人说这片地方受了邪气,再加上海边都被封了,受不了的那些人就都走了。”“那你们为什么不走?”李时力问,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父亲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海边到了,父亲在前,李时力抱着包裹在后,沿着海岸线向南走了很远,一路上全是成片的垃圾,几乎看不到下面的海水。在一处稍微平坦的浅滩前,父亲停下。“就这里吧。”“为什么要走这么远?”李时力问。“这里是一大片死水,放得离村子太近,被人又找到怎么办?”父亲平静地说,话语里听不出一丝波澜。李时力走下浅滩,走进水里。从脚板和小腿处传来海水冰凉的触觉,可是从表面上却看不到一丝水分,干燥的黑色垃圾袋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白色花纹,那是海水蒸发留下的盐。他看向父亲,父亲点了点头,他把手中的包裹轻轻地放在塑料垃圾之间。黄色的布包在黑灰色的塑料之间挤开一块空间,然后向下沉没,塑料垃圾缓慢合拢,仿佛一张贪婪的嘴吞掉了那个可怜的生命,用金线绣成的龙消失在李时力眼前。整片海没有起伏,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回去的路上,李时力一言不发,海水的触觉还留在腿上,不停地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事。几十年来,他试图挑战塑料对人类的危害却一事无成,然而现在,塑料已经攻占了他的老窝,狠狠地将了他一军。父亲看出李时力受了太大的刺激,默契着,开着车子回村。唐露家此时应该还处于悲伤之中,所以他没打算还车,而是直接把车开回家。母亲晚饭做了几个菜,还弄了一条大鱼。李时力一点胃口都没有,他在桌前象征性地坐了一下,连筷子都没有动,就站起来离开低矮的库房,走到院里。“阿力,你怎么不吃东西?”母亲问,但李时力什么也没有说,母亲还想再问,被父亲摆摆手制止了。村子里的空气比城市里好得太多,没有一丝污染,头顶上群星璀璨,李时力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见过这么多星星了。他借着星光溜达出家门,沿着小路随意前行。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在草丛里鸣叫,除此之外,偌大的江口村一片宁静。不知不觉中,他出了村子,再次来到海边。他还记得真正的海是什么样子,在星光之下,海面上反射着宝石一样的光。而现在,整个海面乌蒙蒙的,没有任何光泽,只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像是黑洞一样,吸收了所有的光,还有生命。李时力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举在半空,对着星光端详。小瓶里有一株绿色的幼苗,青翠欲滴,垃圾填埋场事故的第二天,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夜晚,李时力悄悄回到那片废墟,在碎石和泥土中发现了它。也许这是疯狂的绿萝留下的最后样本。他把这株危险的植物装在瓶子里,用木头塞封住,每天喂一点塑料碎片,像对待小宠物一样饲养着它。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留着它,也许只是因为是他创造了它。现在,只要拔掉封住玻璃瓶口的软木塞,把那株幼苗倒进这片垃圾之海,这里的塑料足够提供给绿萝所有的营养。很快,这片海域将得到彻底的净化,并且留下足够强壮的植株,能够移植到其他的地方,继续消化塑料。这是李时力一生的梦想,只需要两个动作就可以达到。他注视着那片黑暗,拔开木塞的欲望越来越强,几乎无法抑制。绿萝的破坏力他是见过的,这片海域的面积比垃圾填埋场不知道要大多少倍,若是疯狂生长起来,后果一定不堪设想。况且……还有一个事实摆在眼前,李时力不愿意去想。唐露家婴儿体内的那些东西,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它们来自唐露的身体。如此说来,这个村子里的人,身体大概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塑料侵入,有陈豪、唐露爹,还有……自己的父母。在李时力寻找途径向塑料发动进攻时,塑料垃圾也在进化,他现在还不明白在这座村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经成了那些塑料垃圾的人质,对于这件事,他无可奈何。李时力把装着绿萝的小瓶放回口袋,向大海吐了一口唾沫,向村子走去。父母还在过着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塑料在他们体内蔓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动总攻,李时力必须在那之前摸透这一切发生的原因,还要找到治疗的方法。他不能待在这里,他要回到麓城市去,这场战斗还要继续,他需要更多更好的装备和武器,他需要实验室,需要器材,需要资金,需要能够得到的一切。哪怕再次跪倒在夏强面前才能得到帮助,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的。口袋突然震动起来,李时力掏出手机,屏幕上方提示有一条短信,他点开,短信提示他收到一封新邮件。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手机信号很差,5G信号更是一片空白。他点开邮箱,显示读取的圆圈转个不停,却没有收到任何数据。手机又震动一次,“您收到一封新邮件”。然后是第三封、第四封……李时力一共收到四百八十一份邮件提醒,但是他一份邮件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