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开(2)用尽了一切办法,李时力还是说不动父母。“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在这活了一辈子了,也没见出啥毛病。”父亲撇下一句话,摆摆手,表示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母亲更是不表态,她早已经习惯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听丈夫的安排。说着说着,李时力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全家搬到城市里去,说着容易,做起来可难。他现在没有工作,也没有攒下多少钱。父母的钱全砸在家里这半栋烂尾楼上,手里也没剩多少积蓄。这样两手空空带着两位老人搬走,谈何容易。可是留在这样的环境里……李时力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星期,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和父母之间的话题除了劝他们搬家,再没有其他的话。后来,父亲早上一起来就叼着烟出门,直到很晚才回来,扒两口冷掉的晚饭就去睡觉,故意躲着儿子。而母亲总是满脸笑容,一边听一边点头,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她只是喜欢看儿子说话,至于说的什么,她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李时力也拿固执的父母没有办法,他们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他们的根在这里。李时力自己都还讲不清楚的塑料入侵人体的理论是无法说服他们的。父母只认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实,那就是村子里的其他人都活得好好的。父亲出门的时候,李时力也离开家,在村子周围转悠。他收集了周边各处的水样和土壤,陈家婴儿的畸形必然事出有因,但是原因在哪儿,必须要靠李时力自己找到答案。他吃得很少,每顿饭只是随便夹两筷子便放下碗说吃饱了。母亲以为他吃不惯自己做的饭,每天变着花样做,但李时力还是不吃。他不知道发病的源头在哪儿,熟悉的家现在成了黑暗的森林,不知道哪里就会有致命的陷阱。他曾经提醒过父母井里打出的泛着青色的地下水可能有问题,尽量少吃,结果父亲赌气连吃了三大碗,把碗放下后一边打着饱嗝一边问李时力,“这水我吃了几十年了,你看吃死我了没?”于是李时力不敢再说了,他所说的一切好像都是要推翻父母所熟悉的世界,可实际上,当那片塑料垃圾漂到这里的时候,曾经熟悉的世界就已经不在了。转眼到了离开的那天,父亲早上没出门,但是也没和李时力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门槛上抽烟。李时力留下了一些钱给母亲,又被母亲重新塞回兜里。“家里又不缺钱。”母亲说。父亲借来了陈豪家的奥拓车,要送李时力去火车站。当他看到李时力的行李时,眉头又皱了起来。“你带这些东西干什么?”李时力的包里装满了瓶瓶罐罐,都贴着标签,是他在周边采集的水样和土壤。“没什么,实验用的。”李时力说,他还偷偷捡了父亲母亲还有其他邻居的头发,放在小袋子里,打算拿回去测试。可是他早忘记了自己已经没有实验室了。父亲没有对儿子多做评论,他吸完最后一口烟,坐进驾驶室。奥拓驶离了家,村子、房子、新修的水泥路渐渐消失在后视镜中,李时力闭上眼睛,看到的还是记忆中家中的土房子。“爸……”“家里都好着呢,你就别瞎操心了。”“可是陈豪家……还有那么多孩子……”“我和你妈又不打算要老二,怕什么怕。”“可是……”“行了行了,你在外面好好过吧,家里没事。”父亲说着,绕过一辆农用三轮,小奥拓在宽敞的水泥路上狂奔。火车站和来的那天一样,冷冷清清,站前新修的广场上有一大群鸽子在四处觅食,但是却看不见几个人。李时力检票进了候车室,一个警察懒洋洋地站在X光机旁边,示意李时力把包放下进行安检,他照做了。在等X光机缓慢地将他的行李吞入的时候,他把证件装好,回头一看,父亲还趴在玻璃门上,目送他离开。他摆摆手,示意父亲回去,这时X光机响了起来。“这是什么?”警察已经把李时力的提包打开,指着里面问。“那个……水。”“什么水?”“做……做实验用的。”“什么实验?”“那个……”李时力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说,“我得做了实验才能知道是什么……”警察翻了个白眼,倒是没有深究,只是说,“喝一口。”“什么?”“把瓶子打开,喝一口。”“这是实验用的水……不……不能喝。”“这是规定。”“阿力啊,怎么了?有什么麻烦?”父亲看到警察盘问李时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站在候车室门口,想要进来,但是被门口的保安拦住了。三三两两的目光开始汇集到这里,昏昏沉沉的候车室热闹起来。“不,爸,没事。”李时力连忙摆手。“我儿子是博士!他为国家做贡献,那些都是做实验用的!”父亲继续高声喊着。“不喝的话不能带。”警察冷冷地说。“坐火车……不要紧吧。”李时力说,“我真的是博士,不信你看我的证件。”“你这包东西量太大,很可疑。”警察说,“每瓶都喝一口,或者跟我们回去做个情况调查。”李时力想了想,“我不带了行吗?”警察思考了几秒钟,点了点头。李时力从X光机上拎起提包,走到门口,把提包交给父亲。“算了,我还是不带了,爸,你把这些东西扔了吧。”“那你的实验?”“我回去再想办法。”“我帮你存着这些。”“不用了,扔掉就行,都是随便弄来的水和土。”“嗯,嗯,好,好。”父亲点头答应,李时力知道父亲大概会把这包东西保存在床底下,还要等他下次回家的时候再自己扔掉。下次回家,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火车驶出了好几站,李时力仍然心神不宁。记忆中的家已经完全不存在了,那盖到一半的新房,人人自危的孤独村落,就像是一个被塑料垃圾包围的孤岛,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火车越走越远,李时力感觉自己离家也越来越远,不仅仅是距离,而是生命中的联系。他现在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像是没有根的树。父母,他好像也已经失去了和父母交流的能力,他恐慌不安,害怕生活在村子里的父母染上和陈家婴儿同样的病,甚至做了几次噩梦,梦见父母变成了僵尸一样的怪物,行动缓慢,从嘴角和其他地方流出熔化的塑料一样的黏液。但现在他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在数日的劝说和辩论中,他没有改变父母的想法,反倒被他们改变了。父母接受了他们的命运,他也是。他居然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个想法让李时力如遭雷击,他在火车中铺猛地坐起来,“嘭”的一声撞在了上铺铺板上。他捂着头,手心能够明显地感觉到额头上肿起一块,他的脑袋一蹦一蹦地疼,蒙在他眼前的迷雾却一下子变得清晰了。他并不是无能为力。在村子里住的这段时间,他的思想似乎也被村里的人传染了,迟钝、缓慢,日复一日地得过且过,明知道危险将近,却没有考虑过主动改变。一个小小的X光机就让他放弃了抗争,扔掉了原本打算拿来做实验的水和土壤——也许是能够拯救父母还有村子的东西。他开始在卧铺车厢狭小的过道里来回踱步,整理自己的思绪。父亲说临近的几个村子里都出现了早夭的婴儿,症状都和李时力看到的那样,像是孕早期叶酸缺乏导致的椎管闭合不全症。但是婴儿体内生长的那些塑料说明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塑料来自母体,那么母体中的塑料又来自哪里,又是怎样汇集到人身上的。如果母体中也含有高浓度的塑料,那么男人呢?老人呢?逃离了村庄的人是不是也染上了这种“病”?它会不会传染?以何种方式传染?它会造成什么样的症状?会不会致命?会不会造成像“反应停事件”那样的世纪丑闻?一连串的问题像是从一潭死水底部冒上来的气泡,咕嘟作响,转瞬之间又破掉,让他连一个都捕捉不到。李时力需要一个人来商量一下,这个人当然就是陈言,别看他对什么都懒洋洋的,但是这位师兄的眼光一向毒辣,能够迅速找到事情的关键点。他掏出手机,忽然发现这几天自己居然没有怎么摸过手机,他自认为严重的手机依赖症居然无药自愈了。可惜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回到现代社会之后,他还是一个依赖网络社交的孤独宅男。他打开网络开关,信号还是时有时无,连电话都拨不出去。李时力回到自己的卧铺前,坐在折凳上,看着车窗外的山和树从眼前飞速掠过,酝酿着见到陈言后的说辞。他想要拯救自己的家乡,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到。但是他需要研究设备,需要资金,需要计划和方案。他善于思考,但是不擅长做那些事情。这也是他曾经仰慕夏强的原因,夏强能够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就像摆积木一样,将所有的元素稳稳地搭建在一起,“建木”研究组几乎是他一个人建立起来的,也选择了正确的成员,李时力和陈言的搭档在最初的时候配合得完美无缺,说起来李时力是真的想念那段时光。虽然后来夏老师迷失了方向,但李时力仍然知道夏强的可贵之处。现在李时力已经和夏强正式决裂,这样的事只好依靠陈言了。希望他能够说服师兄,激起他对真相的渴望,从游戏中脱离出来,开始新的研究。火车终于驶出了山区,窗外是一片平原,农田像一片片工整的棋盘格,绿油油地种着各种李时力分不清的作物。他举起手机,邮箱又开始不断地冒出提示。大部分邮件都是李时力订阅的专业方面的信息,李时力随便翻了翻,在火车上没心情细看。但是翻到最下面的时候,一条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建木计划’获得巨大进展,夏强、陈言发表公告,称能够吞噬塑料废弃物的超级植物在研究方面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刚刚看到标题,李时力就愤怒地将手机摔在地上。他的动作引起了其他乘客的注意,其他人都警惕地看着他。几次呼吸之后,李时力心情平稳了些,他捡起手机,好在火车上的软质地面没有给手机造成什么伤害。他重新打开手机,开始认真地看那条新闻。网页在他的手指控制下缓慢向上滑动,微微带着颤抖,新闻的内容像是什么东西填进了他的胃,并且开始向外膨胀。就像是所有的内脏都变成了肮脏的塑料,不冷,也不硬,只是让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