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 面李时力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将行李扔在角落。路上这三天,他都没好好休息过。背叛、愤怒和屈辱像一团火焰在灼烧着他;而家乡的惨状和对父母状况的担忧又让李时力心里发寒。这两种心情轮番折磨着他,让他坐立难安,在狭小的卧铺格子里辗转反侧。用冷水冲了一把脸之后,李时力揉着干涩的眼睛走出卫生间,站在客厅中央,他才发现自己的公寓已经大变样。所有的东西都收拾整齐,桌子和地面上一尘不染。“装什么好人。”李时力骂道,随手将一个廉价玻璃杯扫到地上,杯子在骂声中碎成无数片。李时力心情好了很多,他抄起几年前买的一只冷水壶。这个更大,摔起来一定更爽。他抡圆胳臂,在地面上寻找水壶的落点。然而他的目光停在客厅的入口处,那里有一双淡青色的旅游鞋。他顺着旅游鞋向上看,陈言拎着一条鱼、一捆菜,脸上挂着像妈妈一样的表情,正看着自己。“你……你在这干什么?”李时力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向叛徒扔水壶。“你让我住在这里的,你忘了。”“谁把这里收拾成这样的?”“我啊,你等一下。”陈言把鱼和菜放进厨房,挽着袖子出来。李时力看着陈言走进走出,终于忍不住了,吼道:“滚出去!这是我的房子。”“大李,你怎么了?”“是我的实验!是我的研究成果!”李时力说,“你们有什么资格发表公告,那些是我的!”陈言笑了,他似乎就在等着李时力提到这事。他穿过客厅,跨过玻璃碴,在沙发上坐下,“首先,‘建木’这个项目是夏老师提出来的,我们三个人共同研究,你不能说是你一个人的事。”“哼!”李时力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陈言。“公告这个主意是我出的。”陈言说。“你们什么都没有,就敢对外发公告。你和夏强越来越像了。”“大李,你得分清楚公事和私事。你讨厌夏强,我也讨厌,但是圈子里能够让你我不受限制地做研究的人,你能数出来几个?”“这……”“你和我讲过你家的事,你不是发誓要和白色污染死磕到底吗?”陈言看李时力动摇,开始乘胜追击。李时力点点头。“虽然说那株成型的‘建木2417’是你合成的,但是资金是老夏搞来的,初期计划是我设计的。”陈言摊开双手,“它是我们研究组的,离了谁它都生长不出来,你说是不是?”李时力又点点头。“现在我们有了底气,发出公告之后老夏已经去找资金了,我们马上就能重新开始。”“重新开始什么?”“继续做实验啊,垃圾填埋场那个事没有人提,我们就不用再提心吊胆了。”“你是说我们?你,老夏,还有我?”“是啊,怎么能少了你?”陈言站起来,走到李时力面前,“刚才我就说过了,我们研究组,缺了谁都不行。”“可是……我已经……”“嗨,那种事算得了什么。你放心大胆地回来就好了,公告上本来就留着你的位置,只不过那样发,就是气你的。”李时力看着陈言,虽然和他同事四年,几乎是朝夕相处,但是李时力和他在理论上说得多一些,然后聊聊家常。陈言自暴自弃那段时间,李时力更是跟他说不上几句话,两个人几乎是生活在不同的宇宙中。“你……是真的想把实验做下去吗?”“当然。”陈言说,“我是真的想做研究。”李时力看到了真诚和坚定,他知道,那个成天玩游戏、自暴自弃的陈言已经不在了。他也相信,经过了这一次,研究组会更接近成功。可是,家乡的种种景象还在眼前挥之不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李时力正准备开口,又有两个人走进这间公寓。一个高大的金发外国人,一个结实的年轻人。“ChenYan?”外国人首先开口。“你好,我是。”陈言用英语回应道,“你是谁?”“我是被你救了的那个人。”拉尔夫说,“信号是我发的。”陈言想了想,这个外国人说的正是前几天他破解的那组信号。他回头看了一眼李时力,这件事还没提,不知道李时力会怎么想。“怎么了?”李时力问。陈言没回答,“请进,来,请坐。”他招呼外国人进屋,闪亮的玻璃碴铺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像是横亘在夜空中的银河。陈言在银河前停顿了下,然后跨了过去,所有人模仿着他的样子,假装这片星空不存在。“你是翻译?”陈言用中文问寇瓦纳。因纽特男孩虽然长着黄种人的脸,但是完全不懂中文。寇瓦纳看着陈言微笑,但是对他的问题毫无反应。“别误会,他是个因纽特人,不会说中文。”拉尔夫解释。“哦,对不起。”“我是在轻岛上遇到这个孩子的。”拉尔夫接着说。“轻岛?”李时力重复,“他说的是哪个轻岛?”他问陈言。陈言摆摆手,示意李时力先别插话。“我拆了轻岛的GPS系统,希望你不会生气。”拉尔夫说,“形势所迫。”“他说的确实是‘轻岛’。”李时力用中文对陈言说,然后转向拉尔夫,换成英文,“你去过‘轻岛’?”“我在上面住了一个星期。”拉尔夫指指寇瓦纳,“他住了……更长时间。”“那里现在怎么样了?运转还正常吗?”“你说那台机器吗?完好无损,”拉尔夫搓了搓手,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感到有些心虚。他从来没有和中国人打过交道,也不知道他们的脾气,不过从面前这两个人的肢体语言和地上的玻璃碴子来看,这两个中国人属于情感外露型的。他舔舔嘴唇,“不过为了发求救信号,我把它拆开了,而且……走的时候,好像忘了复原。”李时力皱了皱眉,但很快脸上的表情又变回之前的兴奋,他双眼放光,好像从朋友那里听到出门在外的孩子的消息一样。“它有没有按照设计……”李时力顿了一下,换了一种说法,“除了机器,那里还有什么?”“那部机器大概是为了将分散的垃圾塑料集中在一起而制造的吧?现在它已经造了一个塑料纤维编织成的人工岛,大概十几公里长,几公里宽。我的飞机坠毁在那里,如果没有这座岛,我恐怕……”拉尔夫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看看陈言,又看看李时力,“是你建造了那座机器?”李时力点点头。“你破译了我发出来的信号,打电话给了我的朋友?”拉尔夫指着陈言问。“是的。”“什么信号?”李时力用中文问陈言。不说不行了,陈言对拉尔夫说:“不好意思,请你稍等一下。”他拉着李时力进了书房,把事情简单讲了一遍。不过,他没有提自己的转变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你应该早告诉我。”李时力说。“是的,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我被小小的胜利冲昏了头脑。”陈言说,“咱们这事先放下,看看那个外国人要干什么,然后再商量‘建木计划’,你说怎么样?”“不,”李时力说,“陈言,我只知道做研究,和人打交道的事,不如你和夏老师,我不想总是被蒙在鼓里。”“我本意不是这样的,这个确实是因最近忙着跟老夏商量另起炉灶的事给忘了。”陈言认真地说,但是李时力不敢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我现在有了新的研究方向,‘建木’那边,有老夏的资金和你设计的方案,很快就能成功的。”李时力说,“我不参与了。”“新的研究?什么研究?”陈言问。“我本来打算和你商量商量的,现在看起来没有这个必要了。”李时力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回到客厅。“唉,大李!”拉尔夫看到两个人沉着脸从客厅出来,觉得自己来这一趟真是多余,“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不不不,”陈言连忙说,“我们只是……稍微有些分歧。”“我长话短说吧,”拉尔夫说,“我来是想当面向你们道谢,你们救了我一命。”“这没什么,我只是打了个电话。”陈言说,李时力冷哼一声。“还有一件事,我是一个环保志愿者,之前的主要工作是解救海豚。但是在轻岛经历过一切之后,我们组织想在解决海洋塑料垃圾污染方面做些事情。”拉尔夫拨弄了两下沙发旁摆着的一小盆多肉植物,抬起头说,“我的搭档说你的研究方向是什么……生物分解塑料?”“是的。”“我也是。”李时力说。拉尔夫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游移片刻,站起来,递给陈言和李时力每人一张卡片。“有机会的话,我们商量一下合作的事,这次就不打扰了。”拉尔夫开始不满,他说完,带着寇瓦纳离开李时力的出租屋。陈言看看手中的卡片,上面简单印着几行字,拉尔夫·盖博,邮箱、电话,没有更多的信息。他把卡片拍在桌子上,“都怪你。”“我?”“你能不能成熟点,耍小脾气也不看看场合!”陈言说着说着,嗓门也大了起来,“先不说他们是从外国来的,就是你家来个普通客人你也得懂点礼节。”“你也知道礼节?你们拿我的东西做宣传跟我说了吗?那个外国人是在我的轻岛上发出的信号,”李时力在“我”字上加重了声音,“你跟我说了吗?”“光凭你连信息都破译不出来!他们早就死在太平洋中间了!”陈言吼道。“光凭你们也合成不出来真正的‘建木’,你就跟着夏强到处招摇撞骗吧!”李时力也在吼。他们的骂声在出租屋里回**,穿过大门,通过狭窄的楼道,传到正在电梯口等待着的拉尔夫和寇瓦纳耳朵里。“他们在说什么?”寇瓦纳问。“不知道,听说他们中国人总是吵架,人越多吵得越厉害。”拉尔夫耸耸肩,“你们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没那么多人。”“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我喜欢很多人。”寇瓦纳跟着拉尔夫走进电梯,他对这个铁箱子有点敏感。“刚见到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拉尔夫揶揄道。“刚见到你的时候你也不会被两个吵架的人吓跑。”寇瓦纳反击。“我才没有被吓跑。”“合作的事你怎么没提?”“等他们需要的时候,我们再出现,留下的印象会深一些。”拉尔夫撇嘴。“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寇瓦纳摸摸肚子。拉尔夫大笑,“你就知道吃。”电梯打开,他们到了一楼,寇瓦纳先冲出电梯轿厢。拉尔夫举起手机,被电梯阻隔的信号刚刚恢复,他打算在网站上找找附近的美食,这时电话响了。电话是安迪打来的,拉尔夫接起电话,调侃了两句,然后神情严肃地听着,不时点点头。“怎么了?”寇瓦纳问。拉尔夫搂着寇瓦纳向小区外走,边走边说:“知道吗伙计,我们又能出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