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大逃离拉尔夫和寇瓦纳最终也没有到达海泽町。他们开着租来的老款本田雅阁，从大阪机场一路向渡边佑的家乡海泽町驶去。出了大阪，转入知名的阪和自动车道。随着车子向西南行驶，繁华逐渐褪去，路两边的建筑变得低矮阴沉，天空却明亮起来，路两边的植被也多了。过了和歌山县的路牌，路转向正南，在车的右侧就能看到海，吹进车子的风也变得潮湿起来。继续前行，天色渐沉，仿佛有乌云笼罩在远处的海面上。拉尔夫减慢了车速，让他在意的不是远方的天空。这一段路上，没有见到一辆与自己同向行驶的车，而对面的车道上则是川流不息。过了御坊市转向东南，对面的车道变得更加多了，有的路段即使平直毫无障碍也堵起了车。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拉尔夫将车停在红灯下，左侧车道上只剩一辆银色的本田雅阁孤零零地等着，而对面排起了长龙，红灯亮了又灭，重复了三次，对面的车都没有挪动一寸。“你怎么不走？”寇瓦纳注意到了，转头问拉尔夫。拉尔夫则看着对面的车道，透过车窗玻璃，他能看到一张张紧张的脸，即使车子无法移动，也没有人放松下来，司机们紧紧地握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仿佛一不留神，离开的机会就会转瞬即逝。“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拉尔夫说，“他们都在逃离。”“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寇瓦纳丝毫没有紧张，反而露出兴奋的表情。“那就听你的吧。”拉尔夫说，他踩下油门，路口正是红灯，但是排队的车龙早已将路口堵死，雅阁继续上路。又走了一会儿，他们在对面车道遇到了最后一辆车，那是一辆红色的小排量车，圆滚滚的像个面包。开车的是个老头，看上去大概有七十多岁了。副驾驶坐着老太太，车顶上绑着大布包，几乎和下面的小车一样大。拉尔夫看着那辆小车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后视镜中，从那以后，所到之处再也没有看到一个人。路两边的村子也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声音，村民大概全部撤离了吧。当导航显示还有十几公里就到海泽町的时候，一辆黑白相间的厢式车出现在眼前。这辆车横在路中间，车顶上黄色的爆闪灯忽明忽暗。拉尔夫把车停在厢式车的前面，下了车。厢式车的车厢又大又厚重，表面覆满钢板，侧面写着几个方块字，拉尔夫不认识，但猜也能猜出来这样的运兵车里坐着的不是警察就是军队的人。一个戴着头盔的日本人下了车，激动地挥着手，嘴里说着拉尔夫听不懂的日语。拉尔夫举起双手表示毫无敌意，待那人冷静下来之后才耸耸肩，返回车上。“我们过不去了。”“为什么？”寇瓦纳问。“我也不知道，听不懂。”“来的路上，我看到有一条小岔路，没有人看守的。”“嗯，我也看见了。”拉尔夫将车掉头，向着来时的方向开回去。走了大概有一公里多，早已淡出了那辆运兵车的视野范围，但是回头看去，还能看到黄色的警示灯在天空中一闪一闪。那条岔路就在路边的树林中，雅阁车开进去没有多远，就被坑坑洼洼的山路挡住了，一块石头顶住了车的底盘。拉尔夫下车看了看，前面的路更加凹凸不平，即使走出这里，前面的路口也没法勉强通过。他走回车子，对着坐在车里的寇瓦纳说：“下来吧，我们步行过去。”寇瓦纳痛快地下了车，拉尔夫将车放在路边停好，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树林深处走去。他们顺着小路七转八绕，越走越远，好在一路上到处都有人的痕迹，应该是某个村子出入的小路。手机上的导航软件始终指着前方，拉尔夫和寇瓦纳爬上一个缓坡，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块空旷的平台，这里是山壁突出的一块地方，树长在下面的山坡上，树冠刚刚能够达到平台的下方。平台正朝着大海，远处的四国岛成了地平线尽头一团昏沉的影子，在这之间是将濑户内海导向太平洋的纪伊水道。若在平时，这里视野如此开阔，必然是一处旅游观景的极佳场所。但现在……拉尔夫已经知道了人们逃离的原因。原本应该是灰蓝色的纪伊水道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五十公里宽的水道上铺满了粉红色的东西，几架直升机在空中盘旋，纪伊水道的两岸灯光闪烁，应该是警方建立的封锁线，这怪物已经开始入侵陆地了。拉尔夫知道那是什么，虽然在视频上见过，但是在现实中亲眼见到，并且比之前见过的那个大数千倍。并且那东西有一个可怕的名字，癌。一阵酥麻的感觉爬上拉尔夫的脊椎，就像是一群蚂蚁要到他的头顶寻找食物。他僵在那里，回想起祖母被癌症夺取生命时的痛苦样子。“见鬼。”他喃喃地说。“那就是癌？”寇瓦纳说，在这一路上，他从拉尔夫和阮、和安迪的对话中，无数次提到“癌”这个词，但是对此没有任何概念，现在他知道了，“癌”是一种巨大而可怕的动物，比鲸鱼还大。拉尔夫点点头，说：“那就是这二百年来，人类最大的敌人。”他掏出手机，将眼前的景象拍下来，发送给安迪。“伙计，这下坏事了。”“这是怎么回事？”安迪看完视频，立刻打过电话来。“发生了和‘卡尔·莱茵号’上一样的事，癌细胞扩散了。那小子，唉，大概是看到那个船员死得很惨，可能想用这招来对付‘迅影丸号’上的人……要我说他们也确实该死。不过那孩子大概没把握住分寸，现在玩大了。”拉尔夫说。“太大了。”寇瓦纳补充道。安迪沉默了一会儿，说：“拉尔夫，我没有想到这事变得这么大。”“现在日本的警察和自卫队全部出动了。”拉尔夫说。“但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安迪说。拉尔夫默默地点点头。“我说，”安迪突然说，“你们快离开日本吧，这事你管不了。”拉尔夫想了想，和寇瓦纳对视一眼。寇瓦纳耸耸肩，“我可是什么都不懂。”“我想找到渡边佑。”拉尔夫说。“你还找他干什么？”“是我们把他卷到这种破事里来的，还连累他叔叔被杀了，我想问问他将来打算怎么办。”“什么怎么办？你还打算把他带回美国，资助他一辈子？”“他自己也很有天分，不会很麻烦的。你看他凭一己之力就搞出这么大事，能是普通人？”拉尔夫说。“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安迪冷冷地说。拉尔夫干咳两声。“你别忘了还有一个人等着你资助呢。”安迪说，“我昨晚刚联系过他。”“你怎么看？”“他可能是最早发现这种能够在生物体内产生塑料的细菌的，他称它们为‘融塑细菌’。”“一件一件来吧。”拉尔夫说，“你先帮我找到渡边佑。”安迪没有说话，拉尔夫听到听筒里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等了一分多钟，安迪说：“他的手机信号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三天前，在鹤山町的东北两公里左右的地方，距离你们十七公里。”“十七公里。”拉尔夫重复，“把定位发过来，现在这里已经被封锁了，我们要从树林里步行过去。”“他可能已经死了。”安迪说，“就算没死，他也是一个杀人犯，你确定你要这么做？”“等我看到他之后，再做决定吧。”拉尔夫挂断电话，拍拍寇瓦纳的肩膀，“我们走吧。”他们又看了一眼下面像毯子一样铺开的癌组织，似乎在刚才的那一段时间里，它的边界又向前推进了一些。去往鹤山町的路不远，但有些崎岖，他们走进树林，将海边的景象遮挡在茂密的树林之外。天色渐晚，树林里一片昏暗，好在这里并不是人烟稀少的深山，几个村子之间互相来往，小路时断时续，但并不难找到。他们经过一个村子，人大概都已经撤离了，黑漆漆的一片。有的人家门口还挂着等待晾干的衣服，随风飘动，发出细微的声音。“你等着。”拉尔夫说，让寇瓦纳留在原地，他挨家挨户地试探，没多久就找到一栋房子，主人走得太匆忙了，甚至连门都没有关。“来吧。”拉尔夫招呼寇瓦纳进屋，打开灯，在厨房里翻出来些食物，他问寇瓦纳，“你饿吗？”寇瓦纳点点头。“那我们先凑合着吃点吧。”凉米饭，腌萝卜，鱼干，虽然不算丰盛，但是对奔波了一天的两个人，也算是一顿不错的晚餐。寇瓦纳学着拉尔夫的样子，把萝卜干和鱼干用米饭包起来，然后捏在一起。“这里的人是这么吃东西吗？”他问。“没错。”拉尔夫使劲捏着，实际上他也不知道，只是在电视上看过那么几次。“你以前杀过人吗？”寇瓦纳又问了第二个问题。拉尔夫停下动作，“你问这个干什么？”“在我们那里，也有过冲突，经常打架，但是从来不会出人命。”寇瓦纳咬了一口饭团，“我们的人太少了。”“我以前是军人，”拉尔夫缓慢地说，“杀人是我的工作。”“那渡边佑呢？你也能为他找到借口吗？”“所以，我要当面问他。”“你有资格对他进行审判吗？”寇瓦纳问。“我当然没有资格，”拉尔夫说，他指指上面，“他老人家会把想法放进我的脑子的。”寇瓦纳撇了撇嘴。“你现在吃的东西是咱们不告而取偷来的，别忘了。”拉尔夫补充道。电话响了，拉尔夫接起电话，电话对面的人似乎很着急，一刻不停地说着，拉尔夫只能时不时地“嗯”一声表示在听，过了一会儿，他才逮到机会和电话另一头的人互动几句。寇瓦纳隐隐约约听到电话里的人飞快地说着什么，似乎不是安迪。他看到拉尔夫换了一只手拿手机，把最后一口饭团塞进嘴里，就知道一定没有什么急事。果然，拉尔夫嚼完嘴里的饭，电话那头还在说着，最后拉尔夫不耐烦了，大声制止了电话里的人。寇瓦纳看着美国人对着空气挥手，说：“到日本来吧。”然后挂了电话。“那是谁？”寇瓦纳问。“一个帮手。”拉尔夫回答，“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