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爆发第二天,堵车的情况还是没有变化,不过由于共生体的生长速度开始放缓了,人们对它的恐惧和警惕放松了些。一些原本准备逃难的人聚集在大鸣门桥桥头的观景台上,遥远地望着覆盖着巨大共生体的纪伊水道,纷纷掏出手机拍照,甚至找好角度与共生体合影。李时力再次联系了夏强,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仅用了一个下午,夏强就看完了李时力所有的报告和后期渡边佑对事情发展的分析。又用一晚上时间联系到了京都大学和东京大学的几位教授,在夏强的游说下,这几个教授很快了解了事情的重要性,正联名向政府提出意见,要更改对应的策略,并且已经成立了几个研究小组,对共生体展开有针对性的研究。而夏强已经订好了飞机票,傍晚的时候就会抵达日本,灾情指挥组会给夏强留下一个顾问的位置。“小李啊,你放心,从你决定把资料给我,就说明你是了解我的。”夏强在电话里说,语气里意气风发,“我也不跟你藏着掖着了,你知道我现在已经静不下心来做学问,因为我一直希望能够向上再进一步,能够多争取些资源,然后把资源给你们这种有拼劲的年轻人。我年纪大了,能为下一代做的,就是这些。你和我想法不一样,但是目标总是一样的。”“现在还说这个干吗。”李时力看不惯的就是夏强这一点,明明是给自己争名夺利,却说得冠冕堂皇。“唉,不,你能做到这一步,说明你是成长了的,你懂得了这个世界的玩法。你想想,放在一年前,你跟我要是吵了架,你还会给我打电话吗?”“哼。”李时力哼了一声,但是无法否认夏强的话。“你放心吧,这次要是能真的解决这个危机,我保证给你争取一个团队,让你有一个完美的环境做研究。”夏强接着说。“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李时力说。“什么事,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就跟你直说,你给我的这次机会,凭我自己一辈子也搞不到,不管你是利用我还是怎么,我欠你一个人情。”李时力咬着嘴唇,将手机拿远放在眼前,好像这样就能看到夏强那张脸一样。他想了想,又对着话筒说:“哎,算了,也没什么大事。”“好吧,你考虑好再说吧。”夏强不以为意,“我要准备准备去坐飞机了,等我到了日本再说。”李时力挂了电话,吃了一个饭团当作早饭。这时有人敲门,李时力把门打开,是寇瓦纳。“渡边佑来电话了。”寇瓦纳指指旁边的房间,然后就走了。李时力跟着他,来到拉尔夫的房间。看到两个人进来,拉尔夫把手机调成免提。“我们就在鸣门海峡这里,共生体暂时没有动静,生长速度放慢了。”拉尔夫对着手机说。“你们觉得它是停止了吗?”“我们没法确定。”拉尔夫说。“我想到一件事,”李时力对着手机说,“你觉得它在没有供给的时候会停止生长吗?”渡边佑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我感觉会,”他说,“我们在海上第一次遇到共生体的时候,它似乎已经保持那个状态有一段时间了。我不知道它在没有供给的时候是如何保持生存状态的,看上去好像所有的细胞都进入了冬眠的状态,但是一旦遇到塑料就会激发它的活力。”“我也是这样判断的,”李时力说,“我们在向大阪方向的路上遇到了两次小的共生体,它们似乎生长到一定阶段就停止了,因为它是共生体,它的生长需要来自两方面的材料,塑料和生物组织。现在看起来,大概是塑料更重要一些。”“嗯,你说得有道理。”渡边佑说,“那么,现在可以判断共生体是处于暂时的休眠状态吗?”“这个……”房间里的三个人同时看了一眼窗外,虽然从旅馆根本看不到远处水道里的共生体,但是他们觉得需要用这种方式确定一下。“坏了!”还没等待答案,渡边佑就大喊起来。“怎么了?”“你们都猜错了!”渡边佑大声说,“鸣门海峡下面有一道海沟,平均深度要比纪伊水道还要深一百多米,它不是停止生长了,它是……”好像是为了响应渡边佑的话,外面忽然传来惊呼声,那不是一个人在惊呼,而是几十上百个人同时发出的呼声。拉尔夫反应最快,他一个箭步就窜出房间,跑出走廊,来到外面,远远地看到观景台上的人尖叫着往回跑,在他们身后,一波巨浪就像一只举起的手,高高抬起,然后重重落下。巨浪将来不及离开观景台的人拍在地上,将他们砸得晕头转向,那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涌在观景台上的数十吨海水又默默退了回去。退回去的时候,还带走了一些距离边缘比较近的人,落入几十米下的海水中时,这些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来。拉尔夫逆着人流向观景台方向挤,边挤边喊:“别跑!快救人!”但是大多数人听不懂他说的英语,也没有人停下脚步。拉尔夫扶起一些呛了水,或者还在发蒙的人,让他们相互扶持着躲到安全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观景台边缘,向下看去,巨浪没有再次袭来,也不可能再来了。正如渡边佑所料,共生体并不是停止生长了,而是潜入到了鸣门海峡的海沟处,从海底向濑户内海前进,当接触到它所需要的营养原料后,它开始了又一次的爆发式生长,而且还在继续生长,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就超过了过去几天增长的量。而鸣门海峡的另一端的海水颜色也慢慢变淡,变成粉红色,然后共生体软塌塌的躯体从海底浮上来。现在只有鸣门海峡的海沟处仍然有一些海水,共生体占据了所有剩余的地方。刚才那波巨浪就是共生体在挤压最后的海水而造成的。人们又开始逃离,经过了安静的一夜,他们以为危险已经过去了,甚至有的人产生了返回家乡的想法。但是现在,现实击碎了天真的想法,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多留,哪怕仅仅一分钟。按照共生体的生长速度,淡路岛这样的弹丸之地,被共生体完全占据也不过就是几分钟的事,人们必须尽快穿过明石海峡大桥逃到本岛上去,才能看到一丝生机。共生体还在继续膨胀,粉红色的癌组织沿着海岸线向陆地上侵袭,就像吹起一个巨大的气垫床。“我们也快走吧。”拉尔夫回头,看到寇瓦纳已经站在他的身后。看到共生体再次长大,因纽特男孩并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在他的概念里,对这样的大规模灾害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相比之下,寇瓦纳甚至比拉尔夫还要冷静一些。“嗯,我们也离开吧。”拉尔夫又看了看观景台,还有人傻傻地看着正在靠近的共生体,他喊了两声,那些人没有反应,拉尔夫只好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李时力也从旅馆里赶出来,看到拉尔夫和寇瓦纳,他停下脚步。“收拾东西,我们快走。”拉尔夫说。李时力应了一声,翻身跑回房间。他收拾好东西,从背包里拿出玻璃容器看了看,共生体的碎片由于内部的塑料网格被“建木2417”吸收,成了一堆烂肉,经过一夜的放置,它已经干枯发黑,和失去营养停止生长的原共生体完全不同。李时力晃了晃瓶子,共生体没有移动,像是粘在了瓶底,看上去像是死了的样子。李时力在房间里找到一只鞋拔子,有五十厘米长,一端做成适合手握的样子,一端在末尾处变得弯曲扁平。他把鞋拔子伸进容器里,将“建木2417”拨在一边,然后向着共生体的碎片扔下去一块塑料碎片。只见“建木2417”向着塑料碎片伸出根须,李时力用鞋拔子阻挡它靠近,而一直待在瓶子底部的共生体对这块塑料无动于衷。大概是真的死了,李时力心想。“快走了。”寇瓦纳早就收拾好了东西,在外面已经等不及了。“哦。”李时力答应一声,将瓶子塞进背包,出了房间。他跑出小旅馆,可以看到人群纷纷从院子外面跑过,涌向本岛方向。李时力跑向雷克萨斯,刚刚拉开车门,就听到拉尔夫在大门处喊:“你干什么!”“走啊。”李时力说。拉尔夫指着外面,“你看车能开出去吗?”“那……”“不要了,快走快走。”拉尔夫挥着手,消失在大门处。李时力看了看雷克萨斯,咽了一口口水,也跟着跑出去。明石海峡大桥曾经是世界上最长、最宽的吊桥,但现在也变得拥挤不堪。狂奔的人潮在大桥的入口处突然停下,挤作一团。双向六车道的大桥完全被逃离的车辆填满,想要求生的人们再也顾不得规矩,从缝隙中,从车顶上,想尽一切办法要尽早地逃离这个地方。李时力被挤在人群中,眼前一花,就不见了拉尔夫和寇瓦纳的踪迹。他将背包护在胸前,害怕玻璃容器在人潮中被挤破。大桥的入口处是一道关口,所有的人都想更早一步踏上逃生的唯一通道。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堆积在这里,反而降低了速度。李时力用肩膀顶开一个人,向前走了一步,他护着胸前的背包,在人群中寻找缝隙。日本人有着讲究秩序的良好习惯,很多人大概也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争取前进的道路。但李时力不是,上学的时候每天去食堂打饭都要来这么一次。他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见缝就钻,没过多久就挤过了最困难的部分。上了桥后就没有那么拥挤了,人们在心理上认为已经离开了最危险的地方,可以放松了。李时力爬上一辆皮卡车,站在车顶向前张望。可是逃命的人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多,他根本找不到拉尔夫和寇瓦纳的影子。手机响了,李时力慌忙接起,“你们在哪儿?”“你说谁?”电话对面的人问。李时力看看手机,原来是夏强打来的。“有什么事吗?”李时力问。“我已经到了,现在就在防灾指挥所里,你给……我们的材料他们非常重视,有几个日本方面的科学家也对共生体做出了同样的分析。”夏强说,“你现在在哪儿?”“你在指挥所里,应该已经知道鸣门海峡发生的事了吧。”李时力说。“是的,我已经看到了。”夏强说。“我就在淡路岛上。”“你到那里去干什么,快撤出来。”夏强大声说,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李时力颇为感动,“有一个前方指挥所就在……等我看一下……就在神户,你找到那里,我可以让人把你接过来。”“暂时还不需要,”李时力说,“日本方面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这个……”电话沉默了片刻,李时力听到话筒里传来日语争论的声音,大概是正在讨论行动策略,过了一会儿,夏强在电话里说,“军方打算等人撤走了之后先轰炸一波,但是有人打算用治疗癌症的方式来对付共生体。”“化疗和放疗吗?”“是的。”“这么大的共生体要怎么进行化学……”李时力顿了顿,“他们打算用芥子气毒气弹吗?”“类似的东西。”夏强说,“这是下下之策,所以他们现在犹豫不决。”“我还有一个办法。”李时力对着电话说,从他身边经过的逃亡者扭头看了他一眼,他连忙压低声音,但是很快他醒悟过来自己正在用中文和夏强交流,应该没有人能够听得懂。他放慢脚步,站进两辆巴士车之间的缝隙,任人流从身旁走过。“那个……”李时力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我们的‘建木计划’……”“我也想过,如果‘建木计划’成功了,最好是我们见过的那种疯狂模式的植物,应该就能够解决这次危机了。”夏强自顾自地说着,“但是现在重启那项研究,在时间上也来不及了啊。”“不!夏老师!我……我手里还有一株。”李时力说。“什么!李时力,你……”夏强正准备破口大骂,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小李,你怎么能这样。”“有一小截茎落在我衣服缝隙里了,我是后来才发现的,然后你和陈言就背着我……”“好了好了,我们先不要说这个了。眼前的危机要紧。”夏强打断李时力,“那株植物,在你身上吗?”“在。”“你打算……”夏强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等着李时力自己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会把它给你的。”李时力说,“先解决眼前这场灾难再说。”“好的。”夏强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小,李时力可以想象他正在捂着话筒,向身边的人说话。等了十几秒钟,夏强说:“你现在去神户的指挥所吧,那里会有人接应的。”他顿了一下,又说:“这里有你的一份功劳,你也过来吧。”李时力想了想,说:“我暂时不去了,先把‘建木2417’交给你吧。”“‘建木2417’吗?”夏强跟着默念,然后说,“好吧,我不勉强你,不管之前怎么样,危机当前,我还是希望咱俩能够相互信任。”“我知道。”李时力说完,挂断了电话,从缝隙里挤出来,随着人流向着明石海峡大桥的另一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