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援哈彻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一个人待在驾驶室,其他的人都在底舱,他们都病了,而哈彻却一点症状都没有。自从他们救了那个日本人,“卡尔·莱茵号”仿佛受到了诅咒。海上的怪肉,潜水员遇袭,接着那种怪病在船上扩散开来。当他们终于抵达奥克兰,能够看到一线生机的时候,港口和检疫局拒绝了他们的靠岸请求,不仅是奥克兰,附近所有的港口都不允许“卡尔·莱茵号”靠近。他们漂泊在海上,如同丧家之犬。起初还有反捕鲸联盟的其他成员为他们送来补给,但也是远远地放下给养,让“卡尔·莱茵号”上的人自己从海上打捞,而不直接接触。后来,他从新闻里看到日本爆发了共生体灾难,才对这种融塑细菌和癌组织的共生体有了更深的了解。但是现在已经晚了,船上的所有船员或多或少都感染上这种怪病,只有哈彻还没有显露出明显的症状。其中,瑞秋尤为严重,抢救潜水员卡尔的时候,她接触到了卡尔的血液,癌组织从她扎开的左耳垂开始增生,吸收了耳朵上挂着的廉价耳坠,现在,她的半张脸都耷拉下来,曾经漂亮的脸蛋被坠得变了形,每次见到她,哈彻都后悔不已。现在,连船长也染上了怪病,他不得不挑起了全部的担子。让他坚持下来的,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既然这种怪病大规模爆发,那么肯定会引起人类的重视,那么如果拖得够久,也许能够等到解决的办法。他每天都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把自己的观念再传达给船员们。这是他对船员们唯一能够做的。他有意无意地将船开到了日本海外围,不靠近也不远离,只是觉得有什么消息,他能够第一时间知道。不过,他等来的第一个呼叫,来自安迪·莱利。“‘卡尔·莱茵号’。”看到呼叫器上的绿灯闪烁,哈彻的脑子在一瞬间产生了无数个猜测,有好的,也有坏的。他等了一会儿,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才去拿起通话器。“你好……是哈彻吗?”对方一下子就听出了自己的声音,而哈彻对对方的声音也感到很熟悉。“是的,你是……”“我是安迪·莱利,我们曾经通过几次话。”哈彻想起来了,就是这个人一直在关注着渡边佑的动向,渡边佑逃走之后,他还和这个人交流过几次。“你好。”他冷冷地说。“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安迪开门见山地说。“我为什么要帮你?”哈彻问,“那个日本小子怎么样了?”“你最近有没有看新闻?”“没有。”哈彻不喜欢对方这种以问题代替回答的说话方式,他很快地答道。“现在日本也出现了一个大家伙,和你们在海上见到的那个一样,不过要大上几万倍。”“嗯。”“是渡边佑干的。”“猜也能猜到。”“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才能消灭掉那个大家伙。”“你能消灭它?”哈彻提高了声音,苦心营造的不理不睬的形象被抛之脑后。“我们有一些想法,从理论上应该是可行的。”安迪说。“那你们能治好那种病吗?”“什么病?”“就是……人体上也长出了那些东西,体内可能也有。”“和渡边佑的症状一样?”“他也染上了一样的症状?”哈彻问,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心情,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是的。”安迪答道,“老实讲,还没有,只能暂时远离塑料,让附着在身上的共生体放慢生长速度,然后再考虑后续的事情。”哈彻的心冷了下来。“当务之急是先消灭掉那个大家伙,才能让各方面的科学家抽出空来研究解决之道。现在那个共生体已经包围了整个日本的四国岛,还有两百多万人没有撤离出来,一旦共生体继续向城市入侵,那后果……”“但是我的船已经完了,所有的船员都感染了那种病,我为什么要去管别人!谁来管我!”哈彻咆哮着打断安迪。安迪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哈彻,你不是那种人,你不会因为别人冷落了你,你就会冷落别人的。你当了三十多年的消防员,你知道这一点。”“不要以为你了解我。”哈彻说,但是声音低了很多。“你了解你自己。”安迪说,“去问问你的船员吧,他们也了解你。”哈彻放下通话器,走下生活舱。船员们都将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一个个敲开门,将他们召集在餐厅里。餐厅所有的塑料制品都被清理了出去,餐桌的塑料桌面也在此列,餐厅里只剩下金属桌腿被固定在地板上,就像是一株株石笋向上戳着。哈彻看着自己的船员,大部分人的皮肤上都长出了臃肿的赘生物,他们歪斜地站着,活像万圣节夜晚的假面舞会。还有几个表面没有异常的人,赘生物生长在了他们的内脏里,那样更加凶险。哈彻向他们复述了与安迪的对话,有许多人必须在他们的帮助下才能得到拯救。但是这些人,也曾拒绝过他们,让他们在大海上自生自灭。“老爹,你在说什么傻话呢。”听完哈彻的话,瑞秋第一个开口,“我们之所以聚集在这艘船上,就是因为我们愿意做没有人去做的事啊。”哈彻看向她,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那个乐观、阳光、有行动力,充满了活力的姑娘。他看向其他人,他们的眼睛里也有同样的光芒。是啊,在无人理睬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失去积极的心态,更何况被人需要的时候。哈彻和众人一起来到驾驶室,他呼叫了安迪。“说吧,你需要我们做什么?”安迪详细地说明了这次行动的计划:在太平洋中,有一大片因为太平洋涡流而被聚集在一起的塑料垃圾,它是如此庞大,所以也被人称作“第八大陆”。现在,由于洋流的推动,整个垃圾大陆的主体就在“卡尔·莱茵号”东南方四百海里左右的地方,而“卡尔·莱茵号”需要做的,就是将其中的一小块,被称为“轻岛”的部分拖到日本海域来。“为什么叫作‘轻岛’?”哈彻问。“你看到它就知道了,它是一个人造岛,将那些塑料编织在一起,所以将它们整体拖过来不难。”“好的,这没问题。”接下这个任务,“卡尔·莱茵号”仿佛再次活了过来,船员们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有条不紊地分工合作,彼此间的交流也多了起来。只用了一天多的时间,“卡尔·莱茵号”就抵达了安迪给的坐标点。他们曾经在海上见到过人类抛洒下来的塑料垃圾,但是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巨大量的塑料堆积在一起。透明的、白色的、红色、蓝色的塑料垃圾像浮萍一样漂在海面上,一眼望不到边。船员们并排站在船舷边,看着这座死气沉沉的荒芜大陆,如此之多的塑料甚至让他们身上的赘生物产生的感应,开始像生长在自己身上的另一个生命,突突直跳。“老爹,我们……恐怕。”瑞秋怔怔地说。哈彻看了看他们,知道这事只有自己能办,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前脚踏上那片无根的大陆,后脚就会被共生体榨干生命,变成一坨膨胀的肉瘤。“没事,你们在船上待着,我去。”找到了安迪所说的那个人造岛并不难,它平整而有规则的表面在这片混乱的垃圾大陆中是如此显眼。哈彻从船舷边放下救生艇,拖着两条缆绳,独自一人划向那座人工岛。直到靠近轻岛的岸边,他才看清那些在阳光下反射着整齐花纹的陆地竟然是由塑料纤维编织而成的,他用桨戳了戳乳白色的地面,边缘的地面凹陷下去,海水漫上来。很快,地面又恢复了原状,水从编织的缝隙漏下去,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又使劲试了试,确定这座岛的表面能够撑得住他庞大的身躯。他将锚扔过去,锚钩轻易地就勾住了地面,然后哈彻将船靠岸,自己跳到岸上。地面很柔软,却又给了他有力的支撑,就像是站在高级床垫上一样。他回头向“卡尔·莱茵号”挥了挥手,表示自己一切都好。然后,他离开岸边,好奇心驱使着他向内陆走去。没走多远,他就在这规整、永远重复仿佛没有尽头的地面上找到了一些不同:一个破掉的大洞、一个急救箱、一些动物的皮,还有几个瓶子,瓶子里装着奇怪的东西,哈彻打开一个,强烈的恶臭扑面而来,像一记重拳一样砸在他脸上。他扔掉瓶子,后退了好几步,站在一边大口地呼吸。他狐疑地看着随意扔在这里的东西,不知道是谁曾经在这座人工岛上生活过,后来又去了那里。安迪还在等着他的回话,哈彻停止了探索,返回岸边。轻岛上没有能够固定缆绳的地方,他趴在地上,试图用手扒开塑料纤维,挖一个洞。但是在这岛上,塑料纤维立体的编织方式和老奶奶的毛衣完全不同,不像普通的编织物,只有一层或者每织一层然后堆叠起来的,它从一开始就用一种三维的方法编织着,每一个扣都和上下左右各个方向环环相扣,塑料纤维又很坚韧,单凭双手,在地面上是留不下任何痕迹的。哈彻又返回救生艇,拿了一支桨,用桨的木柄拼命向下钻,然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在地面上戳出一个浅浅的坑。他只好另求他法,想在这座人工岛上寻找能够固定缆绳的地方。这时,从“卡尔·莱茵号”上传来呼叫,罗切特,就是那个喜欢无人机的孩子,在桅杆上通过望远镜发现岛的北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哈彻估算了一下距离,觉得步行过去太费时间,于是他划船返回“卡尔·莱茵号”,开着船绕过半个人工岛,来到了岛的北面,一个巨大的机器矗立在岛的尽头,隆隆作响。哈彻靠过去,才发现这个机器正在用前方的大漏斗收集塑料垃圾,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将塑料加工成纤维的状态,再编织成人工岛的地面。哈彻指挥“卡尔·莱茵号”靠过去,将缆绳固定在这座大机器上。“跟我们走一趟吧。”他自言自语地说,然后操纵“卡尔·莱茵号”掉头向西,朝着日本海域的方向开去。起初,哈彻还不敢让船全速前进,害怕那座岛太重,“卡尔·莱茵号”的二手发动机无法承受那么大的负荷。没想到,轻岛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很轻,由于漂浮在海面上,几千吨的重量,对“卡尔·莱茵号”的发动机来说也不是什么问题。很快,哈彻就将船速开到全速,还在甲板上举行了一场久违的宴会。所有的人都来参加了,在甲板上有说有笑,甚至相互拿对方身上的赘生物开玩笑,似乎已经将怪病带来的对生命的威胁抛在脑后。哈彻看着热闹的甲板,那些孩子们已经适应了带着疾病生活,他们热络地交谈,有说有笑,亲密而又小心地不让自己碰到别人。他们将这样生活下去,也许明天还会遇到新的难题,但最起码今天晚上,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他走进驾驶室,呼叫安迪。通话器里很快传来了回应,哈彻握紧话筒,说:“准备就绪,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