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力睁开眼睛,一时分辨不出自己在哪里,他盯着头顶上发着乳白色光芒的东西在看,用了差不多五分钟才认出那是一个日光灯。“我……在哪儿?”他喃喃地说,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你醒了?”一个护士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李时力看不清她的脸,只是觉得她很亲切,仿佛已经很久没有接触到其他人了。他开始流泪,虽然自己也说不出原因,内心深处有什么在影响着他,“我在哪儿?”他又问。那张脸消失了,高跟鞋的声音也渐渐远离,“别走……”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又回来了,还有许多其他的声音。李时力试着转头,但是却好像找不到自己的身体,我怎么了?他开始胡思乱想,眼泪又流了出来。泪眼蒙(左目右龙)中,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出现了,用很亮的手电筒照他的眼睛。还有许多人七手八脚地给他做各种测试。“我在哪儿?”他又问,但是没有人回答。他深吸一口气,想加大声音再问一遍,可是心里一急,眼前一黑,他又昏睡过去。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时力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身边随时有人陪着,帮助他康复,那个很好看的护士有时也会陪他聊聊天。但当他问及在哪里,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却没有人给他答案。记忆的碎片随着他的康复一点点拼凑起来,他想起在日本发生的种种,还有和拉尔夫、寇瓦纳、渡边佑结成的小小同盟。他们都怎么样了,世界怎么样了。他带着这些疑问又过了一段日子,这段时间天气不错,不冷不热,有时候有雨,但大部分都是晴天,空气也很清新,没有北方城市常见的雾霾。他猜测自己是在南方的某个疗养院里,世界也没有迎来末日。他渐渐地恢复了行动能力,能够自己去院子里转一转,晒晒太阳,护士会根据他的要求带来一些书,但是没有电子设备,也没有机会上网。这天,李时力正在用步子丈量院子的大小,护士出现在门口,叫他回到屋子里来。他走进屋子,看到**放着一身衣服,不是身上穿的这种病号服,而是一套休闲装,还有一双运动鞋。穿鞋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脚有些奇怪,脚板一圈有着凹凸不平的痕迹,他坐在床边努力回想,但是他想不起来这是怎么造成的了。他看看护士,“终于有人来看我了?”护士点点头,出了病房,等着李时力换好衣服,才将他领到另一间屋子里。房间里坐的都是他的熟人,不多,只有三个,但大概是和他关系最亲密的三个人了——相比之下。夏强、陈言还有拉尔夫·盖博。他向夏强和陈言点点头,然后和拉尔夫拥抱了一下,他拍着拉尔夫的肩膀,问:“寇瓦纳呢?”“我把他送回去了。”“渡边佑?”拉尔夫摇了摇头,“我一直都没有找到他。”“你的脸……”这时李时力发现他的脸上有一道从颧骨到耳根的伤疤,额头上还有烫伤的痕迹。拉尔夫耸耸肩,“那天弄的,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天……”李时力看着那些早已愈合的伤痕,忽然意识到伤口恢复成这样需要多少时间。他又一阵头晕,连忙扶着桌子坐下,其他的几个人也坐了下来,护士走出房间,把门带上。“距离那天……有多长时间了?”“一年半。”夏强比拉尔夫先开口。“我一直在昏迷?”“嗯。”“那么……”“我们打败了共生体。”陈言说。“我们?”李时力问。“对,我们。”夏强说。“‘建木’是我的。”李时力说。“李,”拉尔夫插嘴道,“听他们说完。”李时力转向拉尔夫,“你也站在他们那边?”“听他们说完。”拉尔夫重复。“是我们,”陈言说,“这一年半以来,所有的对外声明,都是以我们三个人的名义共同发布的。”李时力看着桌面上的一丝灰尘,对陈言的话没有反应。“‘建木’确实成功了,”夏强说,“但是‘建木’太强大了,比共生体要强大上百倍。”“你的意思是……”“它用了三天时间就占据了整个日本。”陈言说。“这……”“然后它用了十天抵达韩国,第二十三天在渤海湾登陆中国。”陈言面无表情地说着。“我的天。”李时力低声说。“后来‘建木’还消化了整个太平洋垃圾带,并把触手伸向了澳大利亚、美国、智利和其他沿海国家。”“天哪,天哪,天哪!”李时力抓着自己的头发,不停地低声念叨,“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哼,现在知道是我们做的了?你一个人不贪功了?”陈言冷哼一声。“这段时间我们一直以同一个研究组的名义发表声明。”夏强说,“有一段时间外界对我们质疑声很大。”“你们可以让我一个人承担这个责任的。”李时力说。“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一起的。”陈言说,“你还不明白?”李时力看着陈言,突然想起什么,他猛地站起来,“渤海湾,你刚才说建木侵入了渤海湾?那我的父母呢?”“你先坐下,”夏强说,“你的父母没事,和你一样。”“和我一样?”“你和你的父母,还有我们所有的人,都感染了融塑细菌,因为在生活中接触到了过多的塑料制品,融塑细菌在我们的身体里已经储存了不少塑料。你父母由于居住在环境条件不好的海边,这种积累更多。”夏强把一沓材料放在李时力面前,接着说,“不过建木清除了所有的塑料,你的父母和你一样,在‘建木’来袭时被捕捉到,但毫无危险。‘建木’的根深入到身体里,将所有的塑料都分解掉了。没有了塑料,融塑细菌对人体毫无危害。”李时力翻了翻资料,里面都是一些论文材料,还有相关患者的身体照片,他把材料放下,“我父母现在在哪儿?”拉尔夫笑了,“说吧,吓唬了他半天,也该说点好消息了。”“你父母都很好,一会儿就带你去见他们。”“他们也在这里?”“不,我在市里给二老租了一套房子。”夏强说,“用你这一年的工资,反正你也没花。”李时力看向拉尔夫,“这是什么意思。”拉尔夫说,“你别疑神疑鬼的,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夏强说,“‘建木’只活了四十九天,它比共生体凶猛,但是比共生体好对付,毕竟它是‘我们’制造出来的。它生长得太快,只要一没有了养料,它就无法继续存活。”“不过它消化了太平洋上所有的塑料垃圾。”“这也是我们的成绩。”夏强说,“全世界骂了我们一年,不过现在各国的恢复工作都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他们骂得就少了,又想起来我们曾经造出了那么厉害的东西。”陈言捅了李时力一下,“说不定还有机会在诺贝尔奖上走一圈呢。”李时力看看三个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他恍然大悟,“原来你们几个联合起来在耍我。”“当然。”夏强说。“我们可等了一个多月。”陈言补充。“就怕你身体不好再被我们刺激到。”拉尔夫也露出了很坏的笑容,他站起来,“我们走吧,该带你去看看世界了。”“我可以走了?”“当然,医生说你早就恢复了。”陈言说,“不过为了搞你这一次,我们又等了几天,相互配合了一下。”李时力只好苦笑。他们一同走出这栋建筑,李时力回头看看,这里并不是什么疗养院,而是一栋别墅。“别墅?”李时力问。“你的。”夏强说。“什么?”李时力惊讶道。“我们成立了个公司,靠专利卖了点钱,”夏强耸耸肩,“这房子是公司给你的奖励。”“这得多少钱……”“谁说搞学问就得一直穷着,”夏强用手指戳着李时力的胸口,“你们到现在还不懂。”“那个护士?”“那是雇来的,你别多想。”陈言捶了李时力一下,“我给你物色了好几个,等你正式回来我介绍给你。”“现在呢?”李时力说。“我还有几个会要开。”夏强说。“我要回去打理公司。”陈言也摆摆手,“我们到时候在公司见。”“我是你的保姆。”拉尔夫用胳膊搂住李时力,“我好像一直在当保姆。”“我们去哪儿?”李时力问。“见几个人。”拉尔夫说。“是你救了我们的命啊。”瑞秋热情地给了李时力一个拥抱,这让他很不适应。“应该说差点要了你们的命吧。”李时力挠着脑袋说。瑞秋脸上的赘生物已经不见了,增生的皮肤也通过手术去掉,在下巴处有一道浅浅的疤,不注意根本看不到。“那些癌细胞呢?”李时力问。“你还不知道?”瑞秋说,“你的植物吸干了塑料就走了,留下了一些根在身体里,这些根的位置,就是癌细胞的位置。只需要几次放疗,它们就没有了。”瑞秋把手放在眼前一吹,仿佛一口气就把癌细胞吹掉了,而不是经受了十几次痛苦的放疗。“你们还在做反捕鲸的活动吗?”“不用了,‘迅影丸号’的事弄得很难看,再加上现在日本正在全力重建,他们已经没有工夫再出海捕鲸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兽医。”瑞秋眨眨眼睛,“还有许多其他的动物需要我呢。”他们还去见了哈彻,老消防员在“卡尔·莱茵号”上受到了太多的打击,现在已经回到美国,不再做任何惊险的事情,和老伴安心养老了。在日本,拉尔夫和李时力又回到鹤山町附近的树林,一小部分村民已经回到了这里,靠着种种菜捕捕鱼,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找了几天,但是没有任何渡边佑的消息。李时力的老家终于盖起了新楼,这次是政府补贴的,二层小楼显得高大洋气。但是父母已经过惯了从前的生活,老两口摆了个早点摊子,每天忙里忙外,日子过得充实。他们从来不用塑料容器装早点,虽然成本高点,但是他们也不在乎钱的问题。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轨。“一切都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李时力说。“是啊,实际上,因为一下子处理了十几亿吨的塑料垃圾,人类反而没有了后顾之忧,现在的抛弃现象更严重了。太平洋上已经又聚集起了一堆垃圾了。”拉尔夫撇了撇嘴。“你还去拯救海豚吗?”“要去啊,有时候也有些其他的任务,毕竟我现在也是名人了。”“靠什么出的名?飞机坠毁也没有死?”“是两次!”拉尔夫伸出两个手指。“你呢?”“还是做研究吧。”李时力说,“毕竟我现在有自己的公司了,想做什么更自由一些。”“那祝你好运。”拉尔夫伸出手来。“祝你好运。”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年后直升机降落在雪地上,还没有停稳,就有人从机舱里跳出来。因纽特人三三两两地聚拢起来,看着这个与他们拥有同样黄色面庞的客人。“李!”寇瓦纳分开人群,跑到李时力的面前。“嗨!伙计。”两个穿着层层御寒衣物的人来了一个笨拙的拥抱。“你怎么来了?”寇瓦纳问。“今天是你十八岁的生日,在我们那里,这是成人的日子。”“你们那里成年可够晚的。”“你听我说完。”李时力说,“我给你带了一样礼物。”“是什么?”李时力回头,对着直升机吹了一声口哨,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从飞机上跳下来,纯白色的毛发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它欢快地跑到李时力身旁,用粉色的鼻子蹭着他的裤腿。“一头北极熊?”“是‘那头’北极熊。”李时力说,“这是我从共生体癌细胞中提取的DNA还原的,它是摩格利的克隆体。”寇瓦纳抱起那头北极熊,“嗨,摩格利。”他转向李时力,“谢谢你的礼物,我明天就把它送到冰原上去。”“冰原?我……那个……不是……”李时力有些吃惊。“它喜欢自然,”寇瓦纳说,“对不对,小家伙?”“你是对的,我们都应该回归自然。”李时力看看周围,寇瓦纳也成了名人,不少人纷纷慕名来到这座位于北极圈的偏僻小村,他们带来了外面的世界,还有外面世界的副产品。视野所及,在石头房子后面的空地上,两个巨大的蓝色垃圾桶正摆在那里,桶盖关闭着,夹住了一些食品的包装袋,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在北极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们都应该回归自然。”李时力重复道。渡边佑把逮住的兔子放在地上,走到河边去喝了一口水。两年多来,他就隐藏在深山里,不与人接触,也没有任何外界的信息。因为这里没有塑料,席卷了整个日本的“建木风暴”绕过了这里,也绕过了渡边佑。河水清亮见底,渡边佑捧了一把水泼在脸上。从上游飘来一只塑料袋,渡边佑立刻僵住了,他看着那只塑料袋从面前流过,向下游而去。他解开衣服,看了看前胸,赘生物没有长大,还保持着两年前的样子。“这里也不能待了。”他自言自语道,“我还能躲到哪里去?”(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