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亮色的月牙从云里探出半个脑袋的时候,我从微凉的浴缸中醒过来。退幻药和温水泡澡微微让人头脑清醒,我挪动着酸疼不止的关节,想要站起来却失败了。酒后的身体和大脑像大多数无法控制的区域一样,忠实的表达着它被麻痹的状态,这让我保持着一个可笑的姿势,而那些冰凉的水刚好就在我的下巴那。“别傻了,我们都不年轻了。” 郭纯的话一圈又一圈地打转,像是孙猴子头顶萦绕不去的紧箍咒。我把身子都埋进水里,水淹没到我的下嘴唇。视网膜里泛着荧蓝色的时间数字,一秒一秒地往十二点走去。它仿佛在我耳畔响起空洞的滴滴声,和外公家里的石英钟一样。我画掉占据视野大半部分的时间,随意浏览着这个城市的新闻,这是孤僻的我了解社会仅有的几条渠道之一。我在其中一角看见关于淞江一桥爆炸案的新闻,藏在很下面的一角,其他的版面多是最新科研成果。点开淞江一桥爆炸案,寥寥百字将火光冲天轻描淡写。一名巡警牺牲,一名吴淞市市民死亡,三名市民受伤,而那些老区的低智人却销声匿迹。我相信只有两名死者的家属会悲痛欲绝,甚至他们也不会动容。面具系统用激素和神经信号将悲伤给冲淡得无影无踪,毕竟过量情绪会影响他们的正常工作,而那崩塌爆炸的大桥将在一周里被密密麻麻的机器人重建,崭新而靓丽。科技将旧世界的一切打得落花流水,粉身碎骨,然后一股脑地丢进历史里,比如我们的感官系统、比如我们脆弱的情绪。我甚至设想过我那时刻能被面具软禁的自我意识,会不会在某天被大脑剔出队伍,再被时光碾压干净。那时候,就不会有什么热血沸腾,也没有什么对尚不趣的臆想。但是现在还有,在时针分针跨过十二点的边界线之后,我登陆了1984论坛,输入了尚不趣给我的交流群地址,也把口鼻从波涛汹涌的洗澡水里拯救出来。**的我从浴缸里走出,屋内的捕捉器将我伤痕累累的身体投射到论坛界面上。那是铮亮得刺眼的纯白色世界,我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椭圆形的操作界面,关于编辑外表和着装的界面。我在警察、小丑妆容、狗头人这些或正经或荒诞的形象里翻来覆去,直到想起那首《viva la vida》。既然赴她邀约,那就选择一套法兰西贵族装扮吧!摁下确定键的瞬间,我整个人被抛到一条种满榆树和梧桐的街道上。街道两侧是挂满干净亚麻布衣服的法式公寓,楼顶用红色砖瓦搭建起来的烟囱正冒出阵阵柴烟,有些木窗里伸出根木杆,上面挂着的三色旗迎风招展,这条大道上铺满的砖石被来来往往的马车磨得光亮。“雅各宾的领袖罗伯斯庇尔在革命广场发表演讲了!”我身旁的小孩子挥舞着手里的三色旗奔跑着,从我身体里穿过去,从枝桠茂密的榆树和梧桐下面跑过,从光影斑驳间跑向砖石大道尽头,跑向矗立着埃及方尖碑的革命广场。18世纪法兰西的香榭舍利大道,今天是《viva la vida》主角路易十六的葬礼,这就是尚不趣说的交流群吗?被革命者押上断头台的法王,这就是今天晚上的交流话题吗?我秉持着刑警的警觉,这里的参与者隐藏在数量庞大的NPC群体里头,被数据和嵌套主机一层层伪装起来,即便公安局的同事意图排查也需要花上好些时候,更别说站在革命广场和香榭舍利大街四周的士兵。这些持枪的防御系统能将人工智能警察的第一波攻击阻挡在外,好让参与者能有足够时间逃离拘捕。这不是一般人能搞定的,尚不趣她,她究竟让我来到了什么地方?可在这林荫笼罩的世界里,对外通讯死死被钉死在原处,没法子挪动,没办法叫喊。八年在一线摸爬滚打的日子里,我积攒了足够的经验,它们在数分钟内冲散了刚刚涌上脑袋的热血沸腾,让我直冒冷汗。事到如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迈出第一步,正式踩进这块土地。周围奔走相告的人们猛地朝我吼着,呼叫着那些革命士兵来抓捕我这个法兰西贵族,直到一辆精雕细琢的马车从虚空中哒哒地跑出来,从上面走出三个军人装束的人,两男一女。他们穿着古希腊式的简约燕尾军礼服,腰间佩戴着军刀和短枪。“N?”女人的梨涡煞是好看,她伸出手来拉我上车。我想了想,伸出手来握住她温暖的手掌,“尚不趣吗?”“N,你居然选了一套,反动贵族服装……”尚不趣拽过我的手腕紧紧抓着,“来来来,算是临阵起义啦,换一套革命军人。”她的手光滑细腻,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握姑娘的手掌是什么时候了。那两个男人一脸坏笑地看着我,那眼神和看一个青涩男孩异曲同工。我从偶然的木讷中回过神来,思考与人交往该有的礼仪,伸出手去和他们一一握手,“我是Nobody,你好。”他俩一个是和我在论坛上认识有段时间的公璞先生,好像他曾经说过他是吴淞市的医学工作者,是个挺有趣大方的家伙。另外一个叫米歇尔·内伊的倒是第一次听到,也内敛得多,也许是尚不趣的其他朋友。“诶,内伊和你一样都是警察。”尚不趣一本正经地说着,“我赌五千,N你肯定不是警察!”她的性格和尚不趣这个名字相去甚远,“公璞你说是不是,N那么爱瞎扯,满脑子套路的人,肯定不是警察!”公璞从怀里抽出盒雪茄出来,切掉后慢悠悠地抽起来,“这可不一定,这互联网上的人,一般有三种情况。”话音方落,内伊便抢过那盒雪茄,丢给我和尚不趣两根。这小子说不定真是警察,不然怎会知道我对烟一贯兴致盎然。虽然我们都是投影到互联网上的人,有论坛自带的身份模糊,可干我们这行的也有不少时候得在网路上排查。难不成在1984这个小众隐蔽的地方,居然会有两个警察?我企图集中注意力去看清藏在虚拟影像后面的真相,但酒精的麻痹效果尚未褪去。尚不趣以一副很滑稽的表情叼着那根雪茄,嘴里支支吾吾地说着,“继续说啊,趁我们还没到革命广场。”“一,是在性格上和现实生活一样的人,这种人占了大多数;二呢,就是在互联网上将自己内心渴望、并且缺乏的一面表现出来的家伙;最后一种,把自己的性格彻底颠倒。”公璞说话的时候,马车外面已经响起高昂震撼的口号声——“自由!自由!推翻国王!”他潇洒地吐出烟圈,一副人生导师模样,“第一种,可悲,就像科技城市里带上面具的家伙;第二种,可怜,自己的生活得在这互联网这个虚拟世界中寻找慰藉;第三种呢,可怕,被面具压抑的一面如果有一天泄露出来……”他晃动着脑袋,“到时候就得车上的两位警察负责了。”“鬼扯……”内伊推开车门,“主讲人要开始了,还听不听讨论了。”其实,我觉得公璞讲得在理。公璞把雪茄一脚踩熄,紧跟着内伊,“我可是今天的军队代表!等会罗伯斯庇尔讲完我还得上场,N!今天尚姑娘就归你了啊!”“什么叫我归他了!你给我说清楚!”尚不趣甩出烟头去打公璞,他轻轻躲开,做了个鬼脸消失在人头攒动中间。“自由!是需要流血牺牲的!路易十六和他那些走狗贵族趴在我们身上敲骨吸髓!你们看看自己,你们为整个法兰西做出了多少贡献!而这个所谓的国王,他给过我们应有的权利吗!没有!他随心所欲!他们靠着什么血脉就能让我们做牛做马!这公平吗!”我和尚不趣站在人群里,顶着毫无温度的烈日看着上面挥汗如水的雅各宾派领袖,听着这些让我云里雾里的话。“这……和面具有关系吗?”我企图深入思考,在大脑醉醺醺的情况下。“关于摘掉面具的自由。”尚不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一个情绪被阉割、依靠智力来统治的社会,还在六岁前定性,这和贵族血脉论有什么区别……你看我们周围的这些NPC,他们就是那些低智商的人们嘛!”尚不趣声音低沉,“一开始做摄影师,还没想过会看见什么,后来才晓得这些被社会抛弃的人……”罗伯斯庇尔挥舞的手像苍蝇一样晃来晃去,要不是因为尚不趣邀请我来到这劳什子交流组,要不是这个女人,要不是《viva la vida》,要不是她以前满心欢喜推荐给我的那些照片,我可能会立马对这蛊惑人心的罗伯斯庇尔嗤之以鼻,然后上去对准他的面门就是一拳。“摘掉面具,那……叔本华病毒呢?”我小心翼翼地问着尚不趣,眼神闪躲着她明澈的双眸,“这个世界不乱套了吗?”尚不趣抿着嘴唇,砰的一声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嗔怒地说着,“笨啊,肯定要把旧世界给砸个稀巴烂啊,革命哪有不流血的啊!”她偏着脑袋看着我,我应该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你晓得心理催眠吗?感官系统发达很容易受到心理催眠的,就像是意志力强的人在心理催眠中更容易中招……”她伸手在我眼前甩了甩,仿佛我就是一个被催眠的家伙。其实我只是在看她,在她一本正经说话的时候,从香榭舍利大道那头吹来的风卷起她棕褐色的卷发,蒙住她小半个脸颊,露出微微上扬的嘴角、因为嗔怒而皱起来的眉头、闪烁亮光的眸子。她终于知道我为什么失魂落魄,贴近我耳边喊了声,“喂!流氓!”这次我闻到她发梢上的桂香,即便那只是虚拟出来的味道,也足够动人心魄。“嗯嗯,我是。”蹩脚的调侃有些尴尬,我只能转移话题,“用心理催眠来建立新社会秩序吗?”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荒诞的理念,没有任何可取价值。“茹斯特提出的一种猜想,总比生活在阿尔贝·沃茨面具下好吧?”她似乎沉溺在对虚妄的革命快感中,“你就能保证,有一天你的孩子不会被社会抛弃到老区吗?六岁之后就没有机会了,这种生活对每个人都不公平的,我们只不过是运气好一点……不然的话,我们两有可能认识吗?”她声音带着悲恸,带着无奈,以及愤怒。她问住我了。我其实想说一句“弱肉强食”,但是它被死死地堵在喉头。我都没办法保证自己能一辈子是这样的强者,保证自己拥有不受到情绪污染,我见过的例子数不胜数。那我的孩子呢?周围黑压压的人们,让我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恐慌。一种对不稳定的恐慌感像蛇一样缠绕在我心头,直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罗伯斯庇尔的胸腔一团殷红,一头栽倒到高台下。远方火红色泽的骑兵高举着卡宾枪践踏着人们,手里的卡宾枪一发又一发地射向企图反击的革命士兵们。整个广场上弥漫着淡淡血腥味,和挥之不去的火药味,它们在骄阳炎炎中随风扩散着,裹挟着恐慌四处传播。子弹划过天际,在路易十五雕像上扬起碎石和尘土。我下意识地去摸枪,但手在腰间不听使唤。我没有枪,即便有,我是对高头大马的龙骑兵和黑衣裹身的巡按使开枪?还是对棕褐色头发的女人?我还没能从矛盾里走出,一只手已经紧紧握住了我。“小心龙骑兵!”尚不趣拉着我往方尖碑那里跑着,“人工智能警察!”方尖碑在阳光下延展到远方,我和尚不趣沿着影子跑向方尖碑下的脱离系统。她拽得我手心生疼,我想过甩开她的手,亮出我的刑警识别码,可我舍不得那温暖的手心,还有她谈起阿尔贝·沃茨面具时刻在我心头的悲恸。“你就不是当警警的料!”母亲大声喊着。“后天晚上八点半,陆岛六号,我给你买了《viva la vida》旧碟。”她把我推向方尖碑,嘴唇相互碰撞着,像是在说着谁的名字,我没听见,没看清楚。我想去拉她的手,但是我已经从冰冷的地板上醒来,手里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体温。我就是公璞嘴里说的第二种,可怜的人,被这个世界阉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