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椰子叔叔,你到哪里去了?”“椰子叔叔,来陪陪我吧。”“椰子叔叔,给我讲个故事好吗?”“椰子叔叔,你怎么哭了?”小惠年幼的时候,最喜欢缠着我。那时——用你们的时间来算——我死去,或者说重生,已经将近一百五十年了。在那短暂而无尽的旅途中,我拖着没有影子的身体,丈量了整座星球,却没有遇见同类——我是说,没有遇见任何死去的灵魂,像我这样,在大地上踟蹰。有没有人算过,自人类诞生以来,总共死过多少人?这些丢失了时间的灵魂,他们都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死后,没有如生前恐惧的那样灰飞烟灭,这着实让我庆幸。然而没过多久,庆幸就化作沮丧。没有传说中无限美好的伊甸,没有教导中平安喜乐的涅槃,我从黑暗牢笼中逃脱,却看到世界依旧被尘土包裹,孤独继续与我相随。只是日出日落对我失去了神秘,白天黑夜世袭罔替,就像絮絮叨叨的老人,翻来覆去哼着同样的话。我甚至开始向往曾经嗤之以鼻的地狱。有一次站在火山口边,脚下风烟滚滚,我真有纵身一跃的冲动——说不定那是彻底的解脱?很遗憾,我最终没有鼓起勇气——死人还有对死的恐惧,这新奇的感觉,困惑我直到今天。我曾特别渴望交流。我在城邦里流浪,在人群中穿梭,我倾听人们空空如也的交谈,学会了无数生前闻所未闻的词汇。有过几次疯狂尝试,我试图发表只言片语的见解,我是说,与你们这样的活人说说话。然而我一开口,你们就惊恐万分地尖叫,羚羊一般四散逃走。原来如此,只有在说话的时候,我才存在。听到幽灵的声音,想必很恐怖吧,我幸灾乐祸。在水中,我是没有倒影的。遇到小惠之前,我甚至怀疑声线是否已被遗忘在天边。我保持海的缄默,已有十几年了。小惠是我在这天堂般的海岛上遇到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这里应该是南太平洋吧?我是一步一步从洲际大桥走到人工岛港,又搭了渡轮和渔民的小船,辗转来到这里的。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不在乎浪费。哦,忘了说,死人是不知道疲倦的,那是多么无趣的美好。!这片海,我一见倾心。我想,人死后最大的变化,是能够看到许多生前视而不见的色彩。我看到翠绿色的、鬼火一般的浪花,阳光轻快划行,有几缕被水雾打得湿漉漉的,颤栗着沉入海底。走在绵软的白沙滩上,我迷醉地伫立远眺,海水像鸡尾酒似的,层层叠叠,五颜六色。我弯下腰,想要拥抱一枚椰子。这时,我见到了小惠。他就站在离我四五步远的地方。他在看我——真的,我发誓,他在看我。他盯着我好久,惊奇全都写在脸上。然后他伸出小手,指着我说:“叔叔,你的椰子都黑了!”2“爸爸,爸爸,给我讲你爷爷的爸爸的故事吧!”“是爸爸的爸爸的爸爸,是你的爷爷的爸爸,是你的曾祖父……”在缠上我之前,小惠的爸爸不胜其扰。小惠最讨厌睡觉,没有故事在耳边缠绕,会一晚上辗转反侧。小惠的爸爸不明白,其实故事不必求新求异,同样的故事就像窗外的海浪,层层叠叠就能把孩子裹进梦乡。小惠最爱听的,是他的曾祖父章鱼罗北的故事——那是两百年前的传奇。“章鱼”是罗北的绰号,不但因为那华丽、多变的才能,而且因为他来去无踪,在动**起伏的年月里,在城邦政府地毯式的搜捕中,总能全身而退。哦,对了,“城邦”“政府”,现在你们听到这样的词汇,会觉得如乡愁一般遥远,但在两百年前,那是章鱼的宿敌,“落叶阶层”爱恨交织的梦境。在大业即将告成之际,章鱼罗北突然宣布退出,把目光投向更为深远的天穹,成为人类历史上唯一的星际开拓者,北半球夜空里一颗璀璨的星,永远消失了。两百年后,健忘的人类已经很少提及这位不久前的风云人物,就连那将他裹挟而去、曾经轰动一时的“河心计划”,也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只有小惠这样的孩子,还记挂着他,梦想长大以后与衣锦还乡的曾祖父一道,再次踏上征途。星空对孩子的吸引,就像黑夜的恐惧一样,悠远而奇异。你有没有在远离灯火的地方,在荒山、在海岛、在任何人迹罕至的所在,仰望群星过?那时,沉睡在你心底的孩童时代的憧憬,会突然浮出水面。即便你不知道,你看到的是几亿年、几十亿年、几百亿年前的影像,也会被它们的遥远震撼,为你的渺小哭泣,为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颤栗不已。我想,章鱼在他的全盛期,一定也曾这样仰望星空。他的顿悟不为世人所知,他的离去为一段波澜壮阔的史诗点上了仓促的省略号。然而在我看来,那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小惠啊,你的曾祖父,他不会回来了。”“为什么呢?”“因为他去的地方太远太远,等他回来,也是好几万年之后的事了……”“那我就等到好几万年之后,再长大吧!”3对我来说,章鱼的历史不是传奇。死去的人走在时间之外。虽然我没有找到跨越现在去到未来的法门,但过去在我看来就像山丘,翻过去,就到了。我见过章鱼登上飞船时的面容,那淡定如水的、黑又亮的眼神。他明白这是一条不归路。曾几何时,人类着迷于时空穿越,以“虫洞”为题材的电影铺天盖地。人们以为虫洞像一条隧道,钻过去就别有洞天。后来证明:虫洞有两种。欧几里得虫洞是一扇门,这边进去、那边出来,不费一分一秒。然而人类注定无福消受:它只能有基本粒子大小,瞬间开张,瞬间湮灭。科学家们焚膏继晷、苦苦追寻的,是叫作“洛伦兹虫洞”的东西:一条真正的、凝固的、双向可入的捷径。后来,物理学家们推算出“宇宙诞生之初即有虫洞”,接着,天文学家们发现了原始虫洞存在的痕迹,人造虫洞理论也如雨后春笋一般蓬勃发展起来——有那么一刹那,人类的光荣与梦想似乎近在咫尺。尘埃落定,那是在章鱼出生那年,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章鱼大学时代的导师黎梵夫人证明:洛伦兹虫洞的张力无法克服,直径一光年内的虫洞会把原子撕成碎片,要支撑起足以通过人类的虫洞,所需要的负能量物质,超越了宇宙极限。黎梵夫人同时是章鱼革命时的秘密情人。她拥有极高的音乐造诣,从星空的结构中提取旋律,写下摄人心魄的乐章。在章鱼**不羁的岁月中,黎梵夫人的歌声带给他恬淡如水的安宁。我想,章鱼对星空的向往,也是源于黎梵夫人的启蒙。“你知道,星际移民的技术,和几百年前没什么两样。”章鱼向黎梵夫人坦言“想成为一名星际开拓者”时,她不置可否,“人类的身体不能承受超过三倍重力加速度的惯性力。前往银河系中心,寻找适宜居住的行星,对你来说,最少需要三十年。如果有朝一日你重返地球,会发现这里已经过了十万年。那时候……”“那时候,你已经不在了。”黎梵夫人爱怜地望着他。这一年,黎梵夫人五十五岁,她精美的面容看不出一丝岁月,但眼神已经桑沧。章鱼在她眼里,与其说是情人,不如说是孩子。她像鼓励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支持执拗的章鱼,触摸天庭的秘密。4章鱼小的时候,也像小惠一样,热爱仰望星空。那时的星空远没有今天这般明亮,目光短浅的人们,用万家灯火遮掩头顶的光辉。然而章鱼能看到星空一角。他所居住的落叶区是城邦中的洼地。那时,如果你飞过夜空,会看到每座城邦都有一些像落叶区这样的洼地。它们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地势不一定真的低陷——虽然很多确实如此,但它们的灯火永远暗淡,就像光鲜亮丽的缎子面上,烫破的一个个昏昏欲睡的不规则的洞。那里居住的是社会最底层的蝼蚁,所谓的“城邦平民”。后来章鱼用他生活过的地方,将这些蝼蚁称作“落叶阶层”。“多美的名字啊——为什么要用这么美的名字呢?”小惠长到八九岁,开始提一些不易回答的问题。小惠啊,“落叶阶层”可能是最恰当的称呼了。他们就像树上落下的叶子,树不需要他们,他们也不可能回到树上。他们只能像落叶一样聚在低处,仰望头顶的枝繁叶茂。“树上的人为什么不需要他们?”“哦,也不能这样说。就像落红化春泥,树上的人需要他们的养分。”“我不明白……”“等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落叶阶层维系着城邦的生命:烦冗的、重复的、消磨意志的、机械无法取代的工作。只有这样,基因人才能享受他们奥林匹亚一般优哉游哉的生活,艺术、哲学、历史、科学,就是城邦之树结出的果实。“基因人比落叶人更聪明喽?”“唉,基因人的头脑,是落叶人望尘莫及的……当然,也有少数聪明的落叶人,比如你的曾祖父……”我和小惠坐在他家的露台上,眺望天边绚烂的浅海。海风漠不关心地吟诵,海浪远远退去,留下近处坚如磐石的死去的珊瑚,像盛着陈年老酒的坛子。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不知道。能看到古往今来每一个鲜活的人,却依然无法参透历史。有人说,是科技造成了基因人和落叶阶层的差距,是科技与商业的结合,让差距变为鸿沟——复杂而昂贵的技术,成为有钱人的特权;经过筛选的基因,又成为下一代事业有成的起点。也许是对的……似乎又没那么简单。如果科技果真神妙,该如何解释后来的动**?如何解释今天的消沉?如何解释章鱼那没有经过任何基因筛选,却依然天纵奇才的头脑?5章鱼的父母生了六个孩子,在那年代也属于超级家庭。章鱼是老大,下面有三个妹妹、两个弟弟。章鱼的童年是在照看弟弟妹妹中度过的。他的父母原本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翻译官。两人的罗曼史迫使母亲离开了公司,在找到新工作前,她却失业了十年。父亲的收入,养活五口之家绰绰有余,然而要额外承担三个人的生计,即便加上母亲的失业救济,依然捉襟见肘。章鱼小时候很少穿新衣服,在他父母那里是为了节省,在他自己那里,是出于对新衣服的无欲无求。仅有的一点零花钱,章鱼都用来买书——识字后,智能电脑就成了章鱼最亲密的朋友,他精心挑选每一本书,在私人空间里为它们建立详细的索引目录。空闲时,他会坐在家里敞亮的落地窗前,随意调出一本书来,边读边同情窗外浑浑噩噩、忙忙碌碌的父辈和同辈。章鱼最喜欢看的是物理和数学,那孕育其中的冷静、超然之美,让年轻时代的章鱼热泪盈眶。十八岁时,章鱼做出了传奇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决定——上大学。“你有没有责任感!有没有一点责任感!”章鱼的父亲气得直拍桌子。按照父母的想法,章鱼在中学毕业后,应该去读专门学院,比如父亲的会计学院,比如母亲的翻译学院。二十岁毕业后,就可以找一份工作,挣一份不多不少的工资,为弟弟妹妹们的未来扫清路障。章鱼的回答冷酷得让父亲发抖:“我不会为任何人放弃自己。”他倔强得就像结了冰的烙铁。父亲只得寄希望于经济制裁——饿死他不切实际的梦想。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连章鱼自己也没有想到,第七理工医科大学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大学的管理者对这位来自落叶区的毛头小伙充满好奇:几十年了,校园里见不到来自平民家庭的学生。诗人、学者、医生、艺术家、城邦官员的子女充斥每所学堂,他们举止优雅、彬彬有礼、知识渊博,但是他们千篇一律,他们拥有经过基因筛选的优秀大脑,然而做出的创新性成果,却越来越少。独具慧眼的管理者希望:来自下层的学生,哪怕只有一位,能为学校带来些许生气,为那些聪明而谨慎的头脑注入另辟蹊径的冲击。章鱼拿到了全奖。这意味着:他不仅不用自掏学费,而且在贴补家用之后,还足够支撑花天酒地的生活。第一次,章鱼窥见了基因人——上层人令人目眩的生活。“真想见一见,到底是怎样的生活……”小惠站在椰子树明暗相间的光影中神往。他十二岁了,到了窥探人生的年龄。“今天的你们,即便见到,也不会讶异。在章鱼那个年代,阶层之间的差异就像浮云那般遥远,就像落日那般无奈。”换作平庸之辈,会像闯入迷宫的勇士,迷失于千百面镜子的折射中吧?然而章鱼,他仿佛天生的指挥家,在热烈的旋律和冷静的节拍间游刃有余,演奏出华丽的乐章。6他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了学子生涯。他不落俗套的敏锐直觉,旁逸斜出的奇思妙想,不仅让教授击节赞叹,也赢得了同学们的尊重。落叶区——曾经以为会是令人难堪的背景,却不料成了身价倍增的光环。十九岁,他想出了证明白洞时间轴谬误的方法。二十岁,他猜想宇宙膨胀的终极规律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二十二岁,在黎梵夫人的指导下,他证明了自己的天才能力。在遇到黎梵夫人之前,章鱼是校园里的登徒子。他不守常规的头脑像超新星一般引人注目,他没有经过基因技术打造的粗糙面孔,被吊儿郎当、浪漫主义情怀的少男少女们认为“具有海盗般的魅力”。章鱼公开宣布自己是单身主义者,既不会和女人结婚,也不会和男人结婚,然而投怀送抱者依然不绝如缕。那几年,章鱼把落叶区抛在脑后,除了定期收到奖学金管理组发来的私信,提醒他“本月生活费已转出”外,那里几乎没有存在的迹象。当与他欢爱的男男女女,在**过后问起他的家乡,他会懒洋洋地说:“有机会带你去看看喽。不过,你不会喜欢的。”大学生活激发了章鱼沛然如雨的生命力。除去十几个私生子外,他还收获了挂满一面墙的奖章。其中最重要的,是联合物理学会颁发的“青年物理学家特别奖”。颁奖词是理论物理学界一颗出世的新星。他满怀热情,投身各种校园活动,一口气担任了五个学生社团的职位——其中两个是团长。他标新立异,在学校内外登台演说,发表了一连串惊世骇俗的言论,赢得大批狂热拥趸。他们用化妆品模仿章鱼脸上的粉刺印记,穿着和他一样具有海盗风格的衣服,踩着拖鞋在校园里招摇过市。学校管理者劝章鱼收敛一些:“幸而现在不是乱世,否则你要么当革命党,要么作乱一方!”他们哪里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就会一语成谶!除理论物理学外,章鱼还辅修了哲学和诗学。原本他选定的科目是天文,然而黎梵夫人不同意。她说:“自然科学的发展,已经到了你穷尽一生之力也无法学透一门的地步。若想辅修,还是选一门文科吧。”结果他选了两门。7与黎梵夫人相遇,是章鱼一生最重要的转折。很难理解,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章鱼,是如何坠入这张深沉情网的。我曾经走进黎梵夫人的教室,那是她给章鱼讲的第一堂课。从那时起,章鱼就对这位博学多才的女人一见钟情。黎梵夫人从不着急,从不大笑,从不戴首饰,从不穿裙子,举手投足有着干练、略带男子气息的风度。我想,正是黎梵夫人那独特的韵味、人生智慧与思想的完美结合、成熟女人的醇厚的美,彻底征服了章鱼。“成熟女人……”小惠若有所思。“是啊,成熟女人。”我望着他,兴味盎然。小惠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缠着我讲故事的孩子了,我知道,他已经到了思考女人的年龄。最近他来得越来越少,似乎对自己和一个鬼作朋友隐隐感到羞愧。还有,如果我不开口,他几乎看不到我了。我渐渐恢复了孤寂。在大多数阳光沉醉的白天,只有吹来不同的海风敲打我的窗框。海的颜色变了,原来绿色的部分变成了蓝色,原来白色的地方变成了黄色,但瑰丽依旧。有时我幻想自己在海边清爽的沙滩上入睡,醒来后,我的身体、正在消散的梦境都是湿的;我会像孩子一样惊异于面前摄人心魄的色彩:“天哪,我到了哪里?”然而我不能。长眠的人无福享受睡眠。于是,在悠长的、涛声阵阵的夜里,我只有百无聊赖地在沙滩上踱步,仰望头顶骨骼般洁白、发梢般轻盈的银河。这时我会想起章鱼:他到了哪里?8“天哪,我到了哪里?”两百年前的一天,章鱼惊呼。“这里是我家。”黎梵夫人微笑着,像打量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一样,看着自己年轻的学生。然而在章鱼看来,这里就是宫殿。“万幸,直到今天,你才带我来看这……这……”他满面通红,“如果是在四年前——我一定要当拉斯蒂涅,而不是物理学家!”黎梵夫人拉起他的手,那皮肤下面细微的、涟漪般的惊悸传到她掌心,一路**漾到眼角:“那可真是万幸……进去吧,大家都等着呢。”为庆祝章鱼将青年物理学家特别奖揽入囊中,黎梵夫人举行了盛大的家宴。这是章鱼第一次融入基因人绚烂夺目的生活。多少年后,在颠沛流离途中谈及往事,章鱼回忆说:“突然间,我曾经以为穷奢极侈的大学,成了一片堆砌的瓦砾。我推开门,看到流光溢彩的天空。我瞠口结舌,我仰头望了……天知道有多久,才反应过来——那是屋顶的壁画啊……”我想,就是从那天起,章鱼开始认真思考社会不公平问题。黎梵夫人不经意地掀开一扇窗,章鱼探出头去,人生从此急转直下。二十四岁,章鱼做出了传奇人生中的第二个重要决定——革命。9“不对,不是革命,章鱼领导的,是一场抵抗运动。”小惠最后一次来找我的时候,又聊起了章鱼。那时他已经结婚了,女孩是从外岛来的。结婚的原因是女孩意外怀孕。他已经不再称章鱼为曾祖父了。自从知道他的爷爷不过是章鱼众多私生子中的一个,小惠就羞于提及。我试图让他明白:两百年前的社会,有私生子不是可耻的事。他摇着头,要我闭嘴。活着的人啊,你们的时间在顺流而下,有些事却逆水行舟,退了回去。“我查了资料,章鱼的策略,叫作‘非暴力不合作’。”“那是书上写的,那只是最初一两个月的事。你不知道的、书上忘记写的是——很快,章鱼就转向了革命。”章鱼转向革命,是因为落叶阶层反响寥寥。除去最初那些易怒且好斗的乌合之众外,落叶人未经基因筛选的头脑迟钝而易于妥协。其中一部分井底之蛙,认为生活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另一部分愤世嫉俗,满足于嘴上的牢骚;当然,还有沉默的大多数人,承认不公,却拒绝出头。本来一场运动,缺乏来自下层的动力,注定是要失败的,然而章鱼再一次得到了命运的垂青——意料之外的支持,来自基因人,这其中就包括黎梵夫人。“真是不可思议的女人。”小惠如是说。“不可思议——是好,还是不好?”“不知道,总之就是……莫名其妙。”进入青春期后,小惠就对黎梵夫人兴味倍增。他以自己浅显的人生经验为蓝本,为黎梵夫人描画了一幅又一幅速写肖像,全都不着边际。这不是小惠的问题。在这平淡如歌、慵懒犹如夏日午后的世界,黎梵夫人这伟大的女人,会像暴风雪一样突兀,难以琢磨吧?涨潮了,海浪舔舐着绵延不绝的沙滩,我想起墓碑下新生的青草,一层一层,越长越高。浪花的声音远远近近,悠长绵邈,好像黎梵夫人沉静内敛的喉音。窗外,棕榈树叶低垂,疏影横斜,仿佛黎梵夫人床榻边曼妙的纱帐。“你真的想好了吗?”手从他结实的胸膛滑落,纱帐内,兰花香气萦绕。“你真的想好了吗?”章鱼翻身,拉过她的手,摩挲着反问。“我没有什么可想的,我会是你公开的反对者,秘密的支持者……”事实上,在那场可歌可泣、激流勇进的革命中,黎梵夫人是章鱼成功的锦囊妙计。多少人为他奔波,全靠黎梵夫人暗中推动;多少次他虎口脱险,也都得益于黎梵夫人的秘密情报。这位聪慧的女人,用她镇定自若的背影,将章鱼掩护得风雨不透;她的家,也屡次成为章鱼逃亡途中的落脚点——在那隐私权高于一切的时代,未经允许进入的住宅,就像城堡一般坚固。10很难想象,这场针对基因人的革命会得到那么多基因人支持。最初的参与者,多是些饱食终日,对人生意义产生怀疑的碌碌无为者。优等基因也好,高智商也罢,都不是成功的护身符。然而,望洋兴叹的陆地上的水手,也有颗动**的心。“解放落叶人!”这句响亮的口号,成为虚无夜幕下,照亮远方的灯塔,成为一代基因人振聋发聩的人生格言。很快,一大批有良知的学者也加入进来,他们奔走相告,他们发表演说,他们撰文著书,他们大声疾呼,他们从历史、社会、政治、经济、生物、物理、医学、数学,五花八门的角度入手,大谈特谈“解放落叶人”的意义。更具实干精神的学者甚至亲临落叶区,希望唤醒铁屋中的昏睡者。据说,这些学者回到自己的豪宅,无不痛哭流涕;激进者,竟然亲自动手,铲平了自己美轮美奂的宫殿。发展至此,章鱼引领的运动更像是场舆论风暴,或者如城邦政府报上的揶揄——一场学术讨论会。然而章鱼从不循规蹈矩的头脑,再次爆发出惊人的能量。“落叶阶层并非没有力量,只是缺乏方向,需要指引——他们需要‘看见’。”多少年后,章鱼盖棺定论地说。大学时代激发的无尽活力,再次从章鱼年轻的体内喷薄而出。他多管齐下,一方面继续操控舆论风暴,一方面又把基因人风花雪月的生活引入落叶阶层的梦乡。他让黎梵夫人暗中输送的每一枚金币焕发出耀眼的光芒,发动所有可以发动的支持者,游行、示威、静坐、演说。他把那些最具攻击性的落叶人打散到每个角落,让小规模的抗争活动,犹如火山岩浆般此起彼伏。终于,来自城邦管理者的一粒不可饶恕的子弹,引发了多米诺效应。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像瘟疫般,从城邦传到城邦,一个月内席卷全国。章鱼天赋异禀的领袖才能不止于此。他冷静地意识到:真刀实枪的革命注定要失败。“革命,只是为了把落叶阶层唤醒。”他在革命首脑会议上说,“抵抗,才是我们胜利的法宝!”在电视上、在报纸上、在一切可以利用的媒体上,章鱼大声疾呼:“克制!克制!我们要的是抵抗,我们要的是时间!时间会拖垮我们的敌人!时间会带来子弹无法承诺的东西!”当然,暴力革命是不会少的。乐于从众的落叶人,一旦被野火点燃,总是很难扑灭。每当暴力事件发生,章鱼都会在第一时间忙碌起来——有时奔赴现场,有时煽动媒体,一会呼吁“冷静克制”,一会宣布“抗争到底”,一会声称“合理诉求”,一会叫嚣“血债血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变幻莫测,反复无常。他在城邦与城邦间穿行,声东击西,将游击巷战的方略拓展到整片战场,让一座座城邦疲于应战,对他的斗争手段困惑不解。“天生的政治魔鬼!”城邦政府报惊呼,“他就像一只章鱼,触手多得数也数不清,每天变化一种颜色,谁也捉摸不透。他就像一只章鱼,这里抛下一团浓雾,等我们赶到时——已经到了那里!”“章鱼”的绰号,由此而来。11五个月后,第一座独立城邦出现。独立城邦宣布,将提高所有落叶人的待遇,并为所有城邦居民的后代提供无差别的、免费的基因筛选。章鱼进入独立城邦的时候,受到空前热烈的欢迎。很多落叶人激动得痛哭流涕,一批基因人也夹道欢迎。章鱼的战友劝他不要大张旗鼓地进城,恐有敌方暗箭伤人,然而章鱼断然拒绝。一个风雨飘摇的下午,他大摇大摆地在民众的欢呼声中接管了城邦。“他不仅狡猾,而且勇猛。”城邦政府报评论说。此后的六个月内,陆续有四十多座城邦相继宣布独立。虽然敌对城邦依然不少,但一盘散沙,革命胜利已成定局。章鱼解散了城邦政府。他宣布说:“以少数人、小范围公平为宗旨的城邦,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从今以后,真正的、普适性的公平,会像阳光一样,洒满每一寸土地!”然而,私底下章鱼却对黎梵夫人说:“真正的公平只存在于人心,但人心自古就是靠不住的。”这是第一次,章鱼对他的革命事业表露出厌倦。又或者,是对自己的使命,产生了怀疑。敌方报纸开始攻击章鱼的寡头政治,“独裁者”“暴君”“复辟者”,各种恶名如雪片般纷至沓来。就连原独立城邦治下的报纸,也渐渐出现了质疑声。“当革命者不再需要领导革命的时候,除了成为独裁者,还有别的选择吗?”小惠一副历尽沧海桑田的样子,令我莞尔。“有的,就像章鱼那样,就像你小时候那样,仰望星空。”“还说什么星空……”小惠抬起头。那天晚上,阴云密布。风吹过树叶,沙沙低语,仿佛垂死之人呼出的最后一缕游丝。革命传奇总是激动人心,但谁能想到波澜背后的纠缠、风暴中心的平静?谁能体会站在巅峰俯瞰纷纷扰扰乱世、蝇营狗苟人间的章鱼,背上掠过的寒冷?荣耀过后、光环之外的思绪是什么样的?也许就像远古哲人所说:是在痛苦和无聊间,晃动的钟摆。我想把这些讲给小惠听,但他眉梢的倦意,忽然像宿醉一样悲伤。我意识到:这是与他的最后一次交谈。说不定哪天,我将重新踏上征途,在有限无边的路上彳亍,期许下一片天堂,会遇到同类。“我要回去了。”小惠说,“这段时间,不会来找你。对了,我和你说过么?我就要有儿子了……”小惠走出几步,又转回来,“我还请你,这段时间不要去找我……我的儿子,他一定能看到你。请不要让他受到惊吓。对不起……”我想提醒她:二十年前我来到这里,带给她的,是一道照亮孤独的光。然而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于是小惠看不到我了。他的眼珠在夜色中茫然转动,从我脸上滑落,从我手上穿过。风浅浅低吟,浪窃窃私语,小惠忽然打了个寒战,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远。你们知道吗?无论多么瑰丽的海,在月黑风高的夜晚,都有些恐怖。12二十七岁,章鱼做出了传奇人生中的第三个重要决定——河心计划。“星际移民的技术,和几百年前没什么两样。”黎梵夫人不置可否,“前往银河系中心,寻找适宜居住的行星,对你来说,最少需要三十年。如果有朝一日你重返地球,会发现这里已经过了十万年。那时候……”“那时候,你已经不在了。”黎梵夫人爱怜地望着他:“那时候,我们已经是不同的两种生物了。”章鱼走到窗前,他的背影,有如刀劈斧砍出的坚硬而孤独。归根到底,我们只是这广袤宇宙中一颗不停转动星球上形影相吊的渺小生灵。我们举目四望,身周,单一恒星的世界少之又少;单一恒星世界中,适宜出现高等生命的行星,更是凤毛麟角。即便有吧,黎梵夫人发现的“虫洞禁区”,也将我们的步伐束缚在荒漠中心。我们大声疾呼,只有无尽的风声作答,还有头顶遥不可及的灿烂星空。“是你一手造就的孤独。”章鱼对她说。“不,我只是把它说了出来。”“如果我接受永远不再回来,接受变成另一种生物的结局呢?”“可怜的孩子,我的亲人啊……你厌烦了?”章鱼再次仰望星空的样子,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这片天堂般海岛的情景——那里,在遥远的星际彼岸,是否也有一片天堂?那里有着琥珀色的海水、淡粉色的沙滩,满天繁星,与太阳一同升起。13“河心计划”是章鱼唯一一次行使大独裁者的权力。他举全民之力,打造了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硕大无朋的外太空飞船。章鱼对外宣称的目标是:“到银河系中心去,为人类寻找新的乐土。”章鱼的两千追随者,将坚定的与他共赴远方。登空前的一晚,章鱼在黎梵夫人家度过。他劝她一道远行。黎梵夫人拒绝了:“我和你不同。你听到的,是星空的召唤,所以你去了。然而在我看来,星空的魅力就在于无尽的深远——不,我是不会走的。你去寻找新的乐土吧,请为我留下诗意的远方。”章鱼抬起头来,满天星辰,映在他黑又亮的眼里,映成一段传奇,渐渐被人淡忘。两百年后,章鱼的飞船化作北半球夜空里一颗璀璨夺目的星。然而在这南太平洋天堂般的海岛,我看不到。我抬起头,只有清透飘渺的银河从天顶划过,像寒风吹过墓园。章鱼,你不会知道,在你走后的两百年中,世界变得多么无趣。“城邦”“政府”,这些词汇听上去就像乡愁般遥远。历经劫难的人类,享受着无差别的基因筛选。他们睿智沉稳,他们道德高尚,他们仰望星空,他们心下缺缺。人类的寿命越来越长,但恰如狮子相比蝼蚁、今人相比古人,越是高级的物种,生育后代的需求就越低,于是进化后的人类出生率直线下降。你知道吗?很久以前,在这里,我见到了十几年来为数不多的一个孩童,他是你的曾孙。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人类抚养后代的传统将彻底终结。章鱼,你不会知道,你成功的革命为这颗孤独星球带来的,并非永久的应许。也许,这不是你的过错。文明总会衰老,就像人一样,无论拥有怎样优越的基因,总有迟暮之时。地域文明如此,星球文明也是如此。然而章鱼,毕竟是你呀,催动了它衰老的步伐。你不会知道,诗已经死了,文学已然衰亡——无差别的人间,无需求的年代,你让诗人吟诵些什么呢?你曾经热爱的物理、天文,已经许久未有建树——曾几何时,各种宇宙极限相继发现,各种不确定性理论繁盛一时,科学家们颓然哀叹:人类被自然规律捆绑得寸步难行……也许,根本不是什么自然规律,只是——文明已经老了。然而章鱼,你不会在意。在你面前,是遥远的、未知的、有待探索的世界。在你身后,是另一种生物行将就木的、安详的、远去的天堂。你走了,就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