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推移当意识上传技术得以实现,超级计算机就成为了没有生老病死的天堂。然而充满野心的独裁者一旦掌握了天堂的钥匙,这个世界一触即溃。窗外透入的阵阵虫鸣,随风而来的淡淡草香。虽然没有开灯,但洒在青砖上的月光将房内的一切都映照得十分清晰——墙壁的裂缝、桌面的瓷杯、架上的僧袍、床头的经书。小和尚怔怔地望着屋梁,长时间的卧床令他腰下的骨头都已经麻木了。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嘎吱的声音。“方……丈。”小和尚嗓音干涩。“别起来,”方丈坐到床边,轻轻摸着他的小光头,“你精神好多了。”“天气一变暖,我感觉身上舒服多了。傍晚时我还看了几页书。”方丈拿起床头那部《坛经》,说道:“寺里那么多经书,你看来看去都是这一部。”“可能是我的名字跟六祖有一个字相同,缘呀。”“也可能是《坛经》的故事多,你不觉得闷。”方丈笑了。但他看见小和尚脸上却挂着一片沉重。“贞慧,别担心这病了。”贞慧说:“我只是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方丈,我太笨了。”“什么事?”贞慧低下了头,小声道:“一些最简单的道理,比方说,客堂的墙上写着六祖的偈语,寺里人人都懂,但我从来都没明白过,甚至……甚至还有一些亵渎的想法。”方丈说:“你大胆地说吧,想到了什么?”“我觉得神秀禅师的偈语,也很有……很有道理。他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寂空禅师不也是这么教咱们的吗?出家人勤于修行,要行五戒、净六根。这和神秀禅师说的不是一个道理吗?六祖却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要叫张别驾写这偈语呢?他的菩提不也是要偈语告诉我们吗?”“这里头的道理,等你身子好了,我慢慢跟你讲。”“我没有师兄们那么用功,所以很多事情参不透。”“难道你用力去参,就参得透吗?”贞慧闻罢,烦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方丈,还有些事,我要向你认错。”“你在寺里规规矩矩,没犯过错呀。”“表面上没有,但心里却……甚至是犯戒。”在如霜的月色下,贞慧苍白的脸上居然泛起了一丝红晕。方丈慈祥地看着贞慧,想起了前任住持寂空禅师也很喜欢这个既有慧根,又有慈悲心肠的小和尚。临圆寂时,寂空禅师说,若干年后也许贞慧能继承虚云寺的衣钵。这句话震动了在场的所有僧人,须知道,当时贞慧只有十岁。然而,寂空禅师的愿望落空了,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摧毁了这个小和尚的身体。方丈定了定神,继续说:“监院也夸你不少,说你经常主动到客堂帮忙,很勤快。”贞慧低下头:“其实,那是因为课堂常有一位女施主来,她大概才十四五岁光景……我想,多看看她。每次,她和父母来,都给寺里捐很多香火。我多么希望,她拖着的不是父母的手,而是我的……”他越说声音越小,到后面已经几乎叫人听不清了。“你能坦白,本身就说明你是个诚实的孩子。”方丈说。“我还有更大的罪过。我连四谛八苦也没学好,因为,我……怕。”“你怕?”“因为我不知道,死了之后,到底有没有西方极乐世界。我怕自己就这么没了。方丈,我从小在虚云寺长大,还这么糊涂,深重啊,我的罪孽。”说到最后,他已是语带哽咽。“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方丈把他扶回被窝中,“任何人悟道都是要讲缘分的,你还没到那个时候。”他拿起床头的《坛经》:“既然你这么喜欢这本经,我就给你念一段罢。”贞慧闭上眼睛。说了那么多话,他已经很累了。“善知识,世人终日口念般若,不识自性般若……”方丈轻声念着,念到“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时,门口已站着一个身影。“方丈,贞慧怎样了?”来者乃本寺的监院僧。方丈说:“他睡着了。”“好点没?”“他这几天加起来都没有今晚说的话多。”说罢,方丈叹了口气,心道,只怕这是回光返照了。“我刚才向佛教协会打听了一下,”监院说,“美国有间私立医院,有治疗贞慧这种心脏病的特效药。”“哦?手续能办下来吗?”方丈转过身来。“佛协愿意帮忙跟美国那边沟通。但是,费用很高。一个疗程,大概三万块。”“寺里还剩下多少钱?”“到月底,估计有四万左右。”方丈眼中一亮。可是监院接下来的话泼了他一头冷水:“不过,上次为了塑造佛像金身,跟善信借的款,到期要还了。”大殿中的佛像被白蚁蛀空了半边,似乎一阵风吹过就能把它刮倒。但监院把抽屉翻遍了都找不到足够的钱,便只好找山下的一户放贷的人家借了一部分。方丈沉吟了很久:“我们再想想办法。”忽然他感到手臂一紧,被子下伸出了一只瘦削的手拉住他的衣袖。“贞慧?”但是贞慧没有作声,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他似乎并非醒着。监院犹豫着说:“请恕弟子多嘴,这么一笔钱,四大首座恐怕会有想法,因为寂空禅师当时也,也……”方丈明白他要说什么,几年前,闻名海内的高僧寂空禅师病危时,也没从库房支过什么款项,若要为一个小和尚出这笔钱,寺里其他僧众难免有想法。他抬起头,看着皎洁的月色。“去吧,跟佛协说一声。”方丈吩咐道,但他觉得拉着他衣袖的那只手还是那么有劲,便只好又坐下来。监院不敢怠慢,赶紧跑去库房那边,用全息影像电话接通了佛教协会的陈干事。大夜晚的,居然还接到虚云山的紧急电话,陈干事还以为寺院失火了。当监院把方丈的意思说清楚后,陈干事颇有点不耐烦地说:“知道了,明天上班就帮你们联系。”监院心道,待到白天,美国那边就是夜晚,到时你会不会又说不是美国办公时间?那样一拖,即便用无人机快递都要三四天后药才能到货,恐怕赶不及了。但陈干事的脾性历任监院都清楚,要是惹烦了他,恐怕他再给你延几天都有之。于是监院赔笑道谢,收了电话,便匆匆跑回贞慧的病房。一进门,他看见方丈合掌肃然,立在床前念着经文。《地藏经》!再看看**的小和尚,只见他闭着双目,面容安详,一如生时。贞慧迷迷糊糊之中,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失去了重心,他反手要抓住床沿,谁知手指在床边划空而过,仿佛那结实的木板只是个幻觉。他大吃一惊,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已轻盈地飘在屋梁上。方丈和监院合掌低头在念经;**一个盖着被子的小和尚,赫然便是自己。贞慧慢慢飘出了窗外。月朗天青,风细虫鸣。他锁着的眉头渐渐展开:“原来真有轮回。”飘**中,他大声跟两位师尊一起念完了《地藏经》:“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尽管他的声音很大,但方丈和监院全未听闻。过了一会儿,他只觉得身体越飘越高。虚云寺的房舍映着月光,山上响着松涛。渐渐地,天地的一切都模糊了,他被不知哪里来的疾风卷入一片混沌之中,也不知在里头天旋地转了多久,忽然耳边响起一阵悠扬的钟声。一道热辣辣的阳光迎面照来,他本能地用双手挡着面门。过了好久他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待他看清眼前的一切时,不由得愣住了。他站在一座古旧的宝殿前。青色的瓦,黄色的墙,甚至连阶前那刚长出的草苗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虚云寺。殿中传来一阵清脆的木鱼声。他跨过殿槛,只见一个老和尚席地敲着木鱼。“寂……空……大师?”贞慧声音发紧。老和尚向他微微一笑:“我等你三天了。”贞慧定神看着眼前这个老和尚,只见他漆黑的眉毛粗浓得像两道胡子,突出的颧骨下窝着深邃的双眼。当年寂空禅师圆寂时,自己伺候过他好一段日子,决不可能认错。“这……这是哪?”贞慧惊魂未定地问。“你难道不认得这里?”“但,刚才明明是晚上的,奇怪……”“欲界之事,你还放不下吗?”贞慧激动起来了:“大师,这里就是西方极乐世界?”“你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寂空说罢,站了起来,走出宝殿。贞慧乖乖地跟在后面。在寺里的小径拐了两个弯,看着这熟悉的建筑和草木,他嘴巴几乎合不拢。最后,寂空走进了一间禅房。贞慧犹豫着,只听见禅师说:“来吧。”贞慧走了进去,站在捻着佛珠的禅师旁,种种迷惑纷至沓来:这里是色界?无色界?极乐世界?且慢,如果这里不是现实世界,那么殿堂禅房皆非实有,地下的青砖又怎能结实地托住人呢?他见案头放着一个干净的香炉,便拿起来把玩,铜纹摸起来凹凸有致甚有质感,这更添他心头的困惑:难道我还没死?正想着,忽然外面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爽朗的声音:“弟子赴约来迟,望大师恕罪。”贞慧吓了一跳,手一松,香炉直掉向脚背。只听见扑的一下,脚趾被砸得不轻,但奇怪的是他全不觉痛。寂空禅师道:“既然知罪,如何处罚?”屋外飘然来了一个短头发的戴着眼镜的男子。他约莫五十来岁,文质彬彬。让贞慧觉得意外的是,此人鼻梁高耸、腮边布着白色的胡子,竟然是个外国人;但他的中文发音十分纯正:“就罚让你一子如何?”说罢,他空空的双手里便生出黑白两个棋盒。寂空接了黑子过去,在地上一摸,青砖上登时现出了纵横交错的刻线。贞慧瞠目结舌,看着他们变戏法似的在地上摆开了棋盘。他虽信此处是西方极乐之所,但眼前的种种神奇之事,仍挑战着他的常识感。那外国人瞟了他一眼:“这位就是贞慧小师父吧?”贞慧连忙行礼:“贫僧正是,施主怎么知道的?”外国人指指寂空:“你祖师爷早就告诉过我,你有严重的先天心脏病。欢迎你来到异元空间。”贞慧只知三界六道、佛国净土,“异元空间”这样拗口的名称可谓闻所未闻。外国人问寂空:“大师,这孩子还没知道这里的底细?”“由这里的创建人来解释岂非更好?何必费老衲的唇舌?”“老和尚好狡猾。”外国人笑了笑:“你好孩子,我叫祖比斯。你现在应该在奇怪,为什么心窝不再难受?为什么香炉砸在脚上没有痛感?这盒围棋从何而来……幸好你是僧人够涵养,我就见过有人刚到这里就精神失常了。多可怜啊,一复活过来就疯掉了。”祖比斯在棋盘上下了一子,继续道:“早在200年前,美国人就提出了多元宇宙论;而21世纪中叶,普利斯顿大学终于证明了这一假说。我们公司的实验室完成了临门一脚,与你我现在所处的这个宇宙建立了信息联系。但这里的物理常数和我们原本的宇宙相差很大,所以原宇宙的物质难以存在,唯有飘渺的信息才可以以这个宇宙的方式保存着。你想,这个异元空间用来存放什么最好呢?”贞慧脱口而出:“人的思维。”“难怪禅师一直夸你是最聪明的弟子”,祖比斯的目光从棋盘移到了他身上,“把人的思维,其实也就是灵魂了,上传到这个异元空间的想法是源于十年前的那次检查,医生发现了我的胰腺癌,给我宣判的缓刑是一年。幸好在这之前,麻省理工的人已经发明了思维信息的数据排列方法,于是我把专利买下来。再利用量子计算机编程,终于把我的思维信息读取到这个异元空间里来。”后来,贞慧翻查资料才知道,祖比斯就是那个垄断了全世界八成的电脑芯片的企业的创建者,虚云寺和山下联网的电脑上就贴着他公司的标志。只是谁都不知道,这些电脑芯片和程序并不仅仅是在为使用者服务,还在默默地读取着人类的思维信息,一旦他们死去就可以无缝地接入异元空间。祖比斯又下了一子:“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此之谓也。”“起寺度僧,是功德吗?”寂空忽然问。祖比斯脸上立时变得严肃起来,合掌道:“弟子愚钝。”贞慧年纪虽小,但聪明勤勉,寺中藏书已读得颇多,知道这几句对话的来由。刚才祖比斯说到自己如何把死者的思维上载于此,相当于保存了他们的灵魂,无意中他引用了《心经》的“不生不灭”之语来形容这个异元空间,言语间略有嘚瑟。寂空的话则是用了达摩祖师的一段公案。南北朝时梁武帝修建寺庙、勤于斋僧,有一天他问达摩:“朕起寺度僧,有何功德?”达摩祖师淡淡地以三字答之:“无功德。”只听见寂空说:“既知愚钝,还算愚钝吗?”祖比斯哈哈一笑,便继续下棋。隔了好久,寂空才缓缓道:“你普度众生,确有功德。”寺外便是白云缭绕的虚云山,这给古寺平添了几分仙气。然而正是由于虚云山上道路不便,减弱了前来供奉的信众的热情。故此虽有寂空这样闻名中外的佛学大师,虚云寺的香火却不甚旺。贞慧极目天际,心中不由得一动,不知道山下的花花世界在异元空间里是怎样的呢?正想得出神,忽然身体飘然而起,他颇吃了一惊,这种感觉和适才死亡的一刻十分相似,但不同的是这回他精神饱满。看着自己双脚离地,越飞越高,他甚至感到有种兴奋。他上身微微前倾,张开双臂,像鸟儿一样翱翔在空中。温暖的山风拂面而过,他闭上双眼,高声唱起歌来。他快活地在棉花糖般的云间游来穿去、和天上的鸣雁比翼齐翔,直到被灿烂的阳光耀得双眼乏累才消停下来。掌握了速度变换的技巧后,他决定干脆到附近的镇上耍耍。但全速向山下飞了颇长一段时间,下面但见松草坡谷,不见人烟。正想放弃,他却发觉自己已忘记来时的路了,他心想,祖比斯是按照现实世界分毫不差地建造异元空间的,那就势必有城镇村落,到时找个人问问路便可。于是他继续朝原来的方向前进,果然不多久便看到地面有条笔直的灰线,降低高度一望,原来是条高速公路。沿着公路飞了一程,他已经远远望见一团灰霾中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看清楚路牌后,他吃了一惊,原来自己竟到了省城,那可是距虚云山一百多公里远。此处虽然高楼林立,但人却很少,而且多半是老人。一转念他便明白,异元空间的实物虽和现实世界一模一样,但祖比斯逝世后的死者毕竟人数不多,这些亡灵分享着广阔的天地,自然显得地广人稀了。城西有条清澈的河涌,一座小桥旁的露天茶馆里正聚着一班人。贞慧按下云头走了过去,坐到一张空桌前。只听见旁边一个面孔干枯的老汉叹道:“老张,我还是觉得,你死得不值呀。”“谁叫咱家穷,得了这治不好的胰腺癌,何必拖累子孙?”老张喝了一口茶。“那也犯不着走这条道呀。”老汉说。“唉……”老张长叹一声,隔了好一会,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他才继续说,“我是不愿意他们为我伤了和气。有一晚,我在病**半睡半醒时,听到大儿子跟女儿说,爸这病花的钱不少,小涛这个月要交学费了,他有困难。女儿说她老公也生病了,连续一个月没上班了,家里也是难……”“那你就撑下去嘛,医生都说你还有两三年命,到走不动吃不了的时候再跳进这城西河嘛。”“这又何必呢,我现在每晚回去看看他们。他们活得轻松多了。我一个老不死,多活三年,少活三年,都是一个死,重要吗?我可不像你可以无牵无挂。”老汉脸色一变,最后这句话可刺到他痛处了。“嘿,我没子女,没老婆,但也不见得快活。”“没人照顾,一把年纪,病的时候是惨一点。”“我倒不是有病。”他扯开衣领,露出脖子上一圈红印。“我退了休了,晚上给百货商店做看更,谁知上班没几天就被两个偷东西的外地人给勒了脖子。”老张把浑浊的目光从眼镜上透过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老汉束好衣领,给老张斟了杯茶,正要换个话题,忽然马路对面走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秃顶中年人,那身黑色军装让他显得神采奕奕。“又来了。”两个老头异口同声。“各位老人家!”那军人站在一个石阶上,领章上的四个菱形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如果没有打扰你们的话,我想继续谈谈昨天的话题。”“又要我们跟那个什么鬼元首造反吗?”不知哪个角落,有人嘲笑道。“那可是要砍头的哟。”枯老头跟着起哄。“可我们都死了,还怕什么砍头呢?”你一言我一语,茶馆乱哄哄起来。但那军官却没有显出不耐烦,他语气温和:“我们虽然已经不在现实世界了,但毕竟还是以某种方式存在着。想想看吧,你们活着时,可以一死结束一切;但现在,我们却只能被迫在这地方永生下去了,在未来无限的时间里,我们总该做点什么吧?没有目标的日子是很可怕的,永恒的浑浑噩噩啊。各位觉得呢?”老汉凑到老张耳边说:“嗨,他们不是搞传销的吧?”异元空间里虽可腾云驾雾、空手变幻,但日月星辰这些“大”的规律还是和现实世界一样,这让新到者很快就能适应。看惯了眼花缭乱的奇异事物后,贞慧也渐渐习惯了这里。他现在知道了,这里还存在一些由祖比斯和学者们按照现存的资料复原的历史人物——尽管他们早在二十一世纪之前就死了,例如上次茶馆里那个军人所说的元首就是源自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一个德国统治者。据说,学者们还复原了和这位元首同时代的一个英国烟鬼首相、一个美国瘸子总统,异元空间的自动翻译功能使他们毫无语言障碍地天天在酒吧里吵架。祖比斯显然觉得让不同的思想产生碰撞是个十分有趣的做法——毕竟异元空间只是个纯思想的宇宙,这里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任何人,所以即便是极端残暴的人物,也就嚎嚎脖子,止增笑耳。不过,最让贞慧感兴趣的不是奇幻的异元空间,却是原本的现实世界。他向茶馆的老张学会了窥视现实世界的方法,每晚无人之时,他在蒲团上集中意念,祖比斯的量子计算机便会自动将他引向生前的宇宙。他不再受到围墙的阻隔,自由地穿梭于虚云寺中,看着那班生前的师傅、师兄们日复一日地敲木鱼念经。有时好奇心起,他会尾随那些善信,旁观他们的俗世生活。当然他也隐隐感到此举不妥,因为他从不敢将这种新癖好跟寂空禅师提起。他很快就对佛经上的八苦有了新的体会。茶馆里的那些老人,生前深受生老病死之苦;虚云山下的村民们晚上轮流拿着铁锹,守候着鱼塘,不让车身上印着“某某建筑”的铲车推平,那大抵算是怨憎会了;寺里常有善信花钱请和尚们替亲人做法事,他们的泪水诠释着爱别离。但是不久后,贞慧发现,人世间有着太多莫名其妙的事,也许他永远也理解不了:有个82岁的商人的28岁的太太天天来菩萨脚下恳求延长她老伴的阳寿,但某天有个律师带着公证处的人到过她家后她又祈求上天尽早结束丈夫的痛苦;寺里的香客一边虔诚地诵念“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又一边向财神祈求生意顺利、财源广进;寺中的监院僧经常赔着笑打电话请佛协的人莅临指导,但挂了电话后他又总是愁眉苦脸。今天,站在香案前,端详着形形色色的众生时,贞慧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规律,越是向功德箱里捐奉得多的人,往往非富即贵,反而越不需要神明的助力;相反,捐奉少的人却多是贫困潦倒之辈。莫非,这便是不爽之因果?但这个念头冒起没多久,他就被知客堂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住了。就是那个小姑娘,贞慧生前常常躲在门后窥视的那个。她远远跟在她父母身后,来到寺中。但那对夫妻却失去了往日飞扬的神采,那中年妇人捂着胸口,尚未开口便泪如雨下。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颤巍巍地递给知客僧。小姑娘扑上前,把脸贴在母亲的背上,大声痛哭着。忽然,小姑娘回过头来向着贞慧藏身的柱子嚷道:“干什么?”贞慧倒退一步,在她面前挥了挥手,反问:“你见到我?”小姑娘擦了擦泪水:“走开!”这间接回答了贞慧的问话。贞慧壮着胆走了过去,却见那中年妇人手里拿的,正是小姑娘的黑白照。她正在知客僧的本子上写:弟子恳请法师超度亡女……“你不能在这里待多久的,”贞慧说,“你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我要跟着妈妈!”贞慧明白,当一个思维体不愿开放接口时,就无法接入异元空间。这就意味着那个灵魂会在某个时刻断开和量子计算机的连接,永远消逝在冥冥之中。“相信我,小姑娘,你会再见到你妈妈的。”贞慧真诚地伸出了手。犹豫了好久,那只柔软雪白的手掌才给予了回应。贞慧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悲抑或喜。原来,他自己也有尘世中人的那种莫名其妙。为了减轻小姑娘初亡的恐惧感,贞慧边走边跟她说话。原来她叫小丽,上个星期参加完同学的生日晚宴后,在回家的路上,一辆飞驰而过的跑车从她身上辗了过去。那个醉醺醺的年轻司机直到次日看见车身的血迹时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贞慧向小姑娘解释了这个亡灵世界的种种设计。异元空间中的思维实体将按照生前的形象被重塑,所以他们看到的才是彼此的躯体,而不是一堆0和1的数字。刚回到虚云山,贞慧就感到气氛不对了,即便在现实世界也有香火不旺的寺庙,居然在山门前聚集了大批身穿黑色制服、背着步枪的士兵。那种军装,贞慧在茶馆见过。穿过一条山径,贞慧带着小丽从后门溜进了寺内。马上,他们就听到一个男子傲慢的语调:“你们在这儿,异元空间的中心,本来有机会成就一件前无古人的壮举,让这思维世界和那个我们本来存在的物质世界都变得更美好,但你们却犹犹豫豫、推三推四,这是对两个宇宙同时犯下罪行!”贞慧和小丽刚走近大殿,就被一个秃顶的军官举枪拦住了——正是茶馆中发表冗长演说的那个。“我是这里的人。”在小丽跟前,贞慧挺起了胸脯。那军官瞥了一眼他的光头,呵斥道:“我们元首在里面。”“我们师尊也在里面!”贞慧很少对人这么不客气,他干脆拨开了对方的长枪,“请收起你的玩具枪吧。在这个纯思维的宇宙里面,这些玩意连三岁小孩都吓不倒。”贞慧拖着小丽跨进了大殿,军官只好跟着他们走了进去。殿内,一个梳着光亮分界发型的瘦削的中年人正在高声说话,鼻底下那道嚣张的胡子一上一下地摆动着:“如今现实世界的人们简直就是堕落,浪费了青春与光阴,践踏着宇宙留给他们的丰富的资源。他们天天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一次汽油的加减税、一只股票的涨跌就已经牵动了他们所有的神经。这样的文明应该延续下去吗?不!先生们,不!继续容许这样的事情发展下去,那是对万物之灵长的亵渎!”那小胡子说起话来双眼直放光,还配合着富有**的手势。“元首阁下,”祖比斯就站在寂空身旁,“当我还在读高中时就在历史课本上领略过你的演说魔力。但不幸的是,现在我们已经死了。你懂吗?我们无论做任何事都没办法影响现实世界。”“有!”元首向那中年军官招手说,“诺依曼,你解释一下。”“是,元首。”那秃顶的军官挺直了腰板,“祖比斯先生发明了量子计算机,接通了异元空间与现实世界的思维,这就是大家死后存在于这个平行宇宙的原因。”忽然他想起元首并非死后接入的,而是异元空间的学者根据史料复原的。他斜瞥了一眼元首,见他神色无异,才放心说:“但其实,我们可以做一个逆向工程,将异元空间的思维实体导入现实世界那一具具精神堕落的肉体中。”“借尸还魂?”贞慧脱口而出。诺依曼微笑道:“你们东方人的这个词虽然难听,但还算描述得恰当。”“只有这样,才是拯救已经被商业和资本腐蚀掉的、堕落的人类文明的唯一办法,”元首补充道,“在异元空间的每一个人,要么经历了生死的转换,更能理解生命的意义;要么本身就是伟大的灵魂,像我们的计算机科学家——诺依曼先生。”诺依曼微微颔首,以感激元首的称赞。“在这不生不灭的世界,享受西方的极乐,”寂空大师第一次开口,“你们居然还想堕落回八苦交加的欲界?”元首冷笑道:“生存总比死亡好。除了受到古怪宗教哲学羁縻的老和尚你,谁不愿意享受人生?祖比斯先生,难道你不愿意重新掌握世界上最大的科技公司,领略人间的繁华吗?诺依曼,你愿意吗?”他指了指小丽,“即便这个小姑娘,你愿意复活,回到你父母身边吗?”小丽放声哭了起来。祖比斯说:“你吓坏小女孩了。”寂空慈祥地将小丽拉到身边,轻拍她的肩膀。贞慧指着门外大声说:“你们出去,虚云寺不欢迎你们。”元首和诺依曼对视一眼,他们倒颇有欧洲人的风度,向此地的主人道了个歉便率领着那班手下离开了。祖比斯看着他们的背影喃喃道:“党卫军真是阴魂不散。”这种不愉快的事对贞慧来说只是小插曲。现在他全盘心思都放在小丽身上,给她讲述异元空间的种种法则、教她腾云驾雾、带她到处游逛,成了每天的功课。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如果这时元首问他愿不愿意回到现实世界,他的回答只会比当日更加坚决,那就是不。但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小丽的脸上仍然难现笑容。学会自由穿梭的技法后,她马上飞回了县城的旧居,晚上回寺时,她脸上仍带着泪痕。小丽仍然没走出死亡的阴影,贞慧思忖道:“我一定要让你变得高兴!”这一天和小丽相处时,他把这个决心向她道出。人在少年时,有了一个高尚的目标,多半是没法掩盖在心底的。但是小丽听罢,眼圈反而红了,说道:“我没有妈妈了。我就要伤心,就要!”贞慧激动之下,拉住她说:“看着你难受,我也难受。”小丽挥脱他的手:“谁要你管我的事!”她哭着跑了出去,直到身影消失在山林中,她都没有回头。贞慧隐约听到四周断断续续的呜咽。这个纯思想的宇宙有时会被强烈的个体潜意识扰动,此刻,小丽巨大的悲痛转化为山谷的回响。这一晚,贞慧失眠了,望着清澈夜空中的繁星,他想了很多,但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念头:小丽根本不需要我。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次日,小丽又上山来找他了,问道:“你从小就在寺院里长大吧?”贞慧点点头:“我一出生,妈妈就用个垫着碎布的竹篮把我放在寺门前。”他说这话全无悲伤的语调。小丽的去而复来,让他如沐春风。“我这辈子从没离开过爸妈,”小丽幽幽道,“你不能体会到这种痛苦。”苦。人生在世,无时无刻不被苦所羁縻,没想到在这极乐的天地里,苦仍然紧紧攫着每一个人。贞慧叹了口气。“你真要我变得快乐吗?”小丽忽地说,“我倒有个主意。你愿不愿意帮我?”贞慧双眼立即泛出光来:“只要能让你快乐,我一定帮。”“那个祖比斯掌握着异元空间的程序运行,你让他把我的思维中痛苦的那一段删去,不就可以了。”贞慧像兔子一样蹦起来,拖着小丽就往虚云寺跑去。作为全球最大的科技公司的总裁,祖比斯却是个佛教徒,生前就与寂空禅师多有交往,虽然那时二人之间有语言障碍,但传授佛法有如指月示人,信者当应看月,而非观指。所以死后他成了虚云寺的常客,这天又在与寂空对弈,听罢兴冲冲的贞慧提出的请求,他大摇其头:“胡闹,如果删除了一个人思维中的某些片段,这个思维体还完整吗?”贞慧一下愣住了。小丽立刻流起泪来:“我在这里,天天的生不如死。祖比斯先生,你还不如整个把我删除掉算了。”祖比斯手里转着棋子:“实话跟你说,我可以整个把你抹掉,那样一个删除命令就搞定了;但是要删掉你精神状态的一部分,我没有百分百精确操作的把握。万一删掉了你开心的回忆怎么办?这就像外科手术,有风险的。”小丽却表现得十分坚定:“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天意。”确实,很难想象这个小姑娘还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状态。祖比斯看着她令人心碎的眼神,拿不定主意,便把目光投向寂空。寂空合掌轻轻道:“慈悲。”谁曾想到,连通现实世界和异元空间的桥梁——量子计算机原来就放置在虚云寺的藏经楼中。贞慧惊讶地发现,原来身处的思维宇宙的核心也不过一张写字台般大小,和现实世界中祖比斯的公司生产的那些大型机的体积相仿,再外加一个不足1毫米厚的触摸式空气投射屏。祖比斯请小丽坐在一张木椅上不要动。一束光线穿过藏经楼的瓦顶从天上投下,笼罩着小丽,仿似一盏炽热的定点灯照在她身上。“小姑娘,你别动,核心程序已经对你定好位了。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要这么做吗?”祖比斯敲击着全息键盘。“我决不后悔。”小丽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奇异的光芒。祖比斯却忽然打了个哆嗦,似乎想起了什么。“怎么了,祖比斯先生?”小丽急促地催着。祖比斯对寂空说:“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执着。”寂空向来言简意赅。“大师,你真是了解我。我生前就是个电子技术迷,越困难的问题反而越提起我的精神,最后创建了那个科技帝国。但我也知道,这是一种痴,一种执着。此时此刻,我迎接了这个难题的挑战,第一次尝试对一个思维程序做删除操作,也许其实不太难,但我总觉得心神不宁。”“阿弥陀佛。”寂空闭上双眼。祖比斯一咬牙,手指在空中飞舞起来。突然,笼罩着小丽的光柱消失了。小丽身子一软,从座椅上滑到了地板,贞慧连忙上前抱起她。“没事的,过几分钟她就会醒来,就像现实世界中的人受到脑震**一样,她要昏迷一阵。”祖比斯说。“刚才你们见证了异元空间的删除操作,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做得好,祖比斯先生!”外面传来了一把熟悉的嗓音,还伴随着一阵清脆的皮鞋声。藏经楼内众人脸色都变了。夕阳映入楼中,将元首张牙舞爪的姿态拖在地上,影子直延至祖比斯的脚边。“活着就是为了改变世界,”元首的胡子跳动时仿佛牵扯着众人的心脏,“这不正是你的格言吗?”“看来我犯了个错,”祖比斯说,“我还以为设计异元空间的时候,没有把苍蝇、老鼠这些恶心的生物创建出来呢。”元首并不将这侮辱放在心上,反而大笑起来:“上帝不也创造出撒旦吗?冷静点,像你这样有创造性的天才应该加入我们,去共同完成那个伟大的使命。”藏经楼外的军士们振臂高呼:“复活!”“此乃佛门清净地。”寂空禅师忽然开口。“出去!”贞慧拦住这班不速之客。诺依曼上前抓住了贞慧的手臂。元首向量子计算机走近一步:“我们德国有位前辈说过,重大问题必须靠铁和血来解决。但我希望给祖比斯先生最后一个机会——你愿意加入我们吗?”祖比斯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身跑向量子计算机。几声枪响划破了虚云寺的宁静,计算机前地板上溅起的碎砖块打到贞慧脸上热辣辣的,贞慧伸手一摸,手掌中居然有血丝。诺依曼吹了吹发烫的枪管说:“小和尚,这冲锋枪还是玩具吗?”元首指着诺依曼手上的冲锋枪,笑着说:“全靠祖比斯先生的删除命令,我们的家伙才有了用武之地。”祖比斯怒目相向地说:“你们竟然窃取了我输入的命令?”“说到计算机系统,咱们德意志的诺依曼比美国那个冯诺依曼一点都不落下风。正是他提出利用量子计算机的删除指令制造出能实战的枪械。”诺依曼躬身说道:“元首英明。”异元空间本质上是个数据的宇宙,删除就意味着毁灭。看着楼外整齐站列的党卫军,祖比斯能猜到他们手中的每一把冲锋枪都嵌入了删除指令,换言之,在这个思维宇宙中变成了货真价实的杀伤性武器。显然,诺依曼早就盯上了自己,他所等待的就是刚才自己那鲁莽的操作,不费吹灰之力他就复制了自己的指令,所用的手段和二十一世纪那些古老的黑客利用木马程序窃取网上银行密码如出一辙。潘多拉魔盒打开了。祖比斯不顾一切地扑向量子计算机,翻开全息键盘。“住手!”诺依曼喝道。元首的声音冰冷而坚决:“这是一支瓦尔特手枪,1945年我就是被它击穿头颅的。”祖比斯震颤着转过头来,只见元首用手枪顶住了贞慧的额头。贞慧看着黑黝黝的枪管,说道:“那你应该让它再响一次。”元首没理他,只是对祖比斯说:“请将你的双手离开键盘,我数三声,不然我就开枪了。”诺依曼在旁补充道:“祖比斯先生,你表现出来的勇气已经充分获得我们的尊敬,但如果继续负隅顽抗,你的鲁莽恐怕会影响你的声誉,请看一下周围吧。”藏经楼的大门被推开了,一队胸章鲜明的党卫军冲进来在祖比斯身旁围出一个扇形,冲锋枪口全都对准了他的胸膛。“我们能体谅你还受到落后的道德观的约束,”元首说,“你只需要把系统管理员的口令告诉我们,由我们来完成伟大的使命。”祖比斯面如死灰,颓然道:“元首,这个密码关乎整个思维宇宙的存亡,我只能告诉你一个。”元首便向手下挥了挥手。诺依曼让两个军士在祖比斯身上搜了一番,确认没有武器后,他才带着党卫军离开,顺便把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也架出去。贞慧惦记着躺在地上的小姑娘,挣扎着说:“小丽,她……”诺依曼别有深意地说:“犯不着你操心。”出于对元首的忠诚,他守在了藏经楼门前。小丽揉了揉双眼,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跟在诺依曼身后,走路的节奏居然和党卫军的军步丝丝入扣。伤害,背叛。贞慧又一次体会到苦的内涵。看着面无表情的小丽,他禁不住大声质问:“你为什么站在他们那边?”“我要回到爸妈身旁。”小丽低头说。“你要复活,知不知道那就意味着现实世界会有个人被剥夺了灵魂?”“与我无关。”小丽说这几个字的语气,几乎令人想起奥斯维辛那些女狱官。“你难道没有一点恻隐心吗?”贞慧的话一出口,他就明白了,小丽已经被祖比斯删除了痛苦的思绪。一个不懂得痛苦的人自然也不懂得怜悯。突然,藏经楼传来一阵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巨大的气浪将楼外的人掀翻。一股浓烟夹着散乱的书页笼罩着虚云寺。党卫军们大呼小叫,各自捡起被炸脱手的枪,纷纷冲向爆炸点。一个人影拨开黑烟,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人们听到他断断续续的语句:“祖比斯引爆了……被炸死了。”一个军士上前扶着他:“说清楚些。”“我在楼外看到祖比斯输入了系统管理员密码,然后……”诺依曼咳得直打哆嗦,“按了删除键。”“元首呢?”“那是个区域操作,整座藏经楼都删除了,所以才生成这么一场爆炸。再也没有什么元首了。”最后这句话的不敬意味对党卫军的军心造成了致命的打击,平日纪律严明的军士们看着藏经楼的残渣面面相觑,心里打着各自的算盘。他们毕竟不是当年跟着元首在慕尼黑横冲直撞的那班狂热分子了。贞慧走到了那片瓦砾中,除了指示灯还在闪烁的量子计算机外,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寂空席地而坐,合掌念起经文,为逝去的灵魂超度——这一次,他们是彻底地逝去了。飞舞的灰尘渐渐散去,犹如世间的一切烦嚣。诺依曼从众人身旁掠过,来到了那台分毫无损的计算机前。“原来删除指令对计算机本身不起效。”他自言自语。“它还正常吧?”寂空忽然睁开眼。“大概是吧。你看那个运作指示灯,每闪一下就接入多一个死魂灵。我们这个宇宙的居民还在稳定地不断增加。删除指令不能作用于核心程序,就正如在视窗系统中人们不能直接格式化C盘。”“这就意味着,他还能对现实世界读写吧?”诺依曼点点头,不明所以地看着老和尚。寂空慢慢走上前,用修长干枯的手指将全息键盘拉到齐腰的位置,在上面轻轻比画了几下。显示屏上忽然现出了一幅四分割的画面,就像大厦保安室里的视频监控屏幕那样。上面显示着地球上的不同画面:一幅是拉斯维加斯灯红酒绿的夜景,夸张的霓虹灯闪烁得让人眼花缭乱,几个少年在街边的暗角吸着大麻烟;第二幅的近景是热带雨林一个个被砍断的树桩不断延往远方,干土地上是清晰的横七竖八的履带痕迹,画面尽头则是浓烟滚滚的大烟囱;第三个画面是非洲一个村落,全身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将一具具围绕着苍蝇的尸体投进一个大坑中,背景是一间简陋的屋子,墙上面用鲜红的油漆涂着几个字母AIDS;最后一个是硕大的核弹发射井,一队军人正在忙碌地为洲际导弹加注燃料,升腾的雾状物不时遮掩住画面。“这就是我从不曾活过的那个现实时空。”诺依曼小声地咕哝着。“你是幸运的,生来就没堕入过欲界。”寂空禅师的声音带着一种磁性。“难怪你们常言,人生有如苦海泛舟。”“是时候让苦难的大众解脱了。”“不得不承认,我对你的说教开始感兴趣了,虽然我本来是个无神论者。”寂空原本昏沉的双眼忽地变得精光四射说道:“量子计算机的批处理命令,你懂吗?”“懂,但,你想……?”“将那个堕落的世界的所有思维,批处理接入这个宇宙,你会操作吗?”诺依曼望着寂空半晌,说:“这就是你常说的‘普度众生’?”“当所有人都进入异元空间后,尘世间的所有苦都消失了。一切都是空。”“我为什么要帮你?”诺依曼眨眨眼睛。“因为,你虽然是个计算机和数学天才,本应在这个宇宙享有崇高的地位;但一直为自己不曾是现实世界的人而抬不起头。而眼前,正是你永远消除自卑的大好时机。”诺依曼大笑起来:“大师你真懂得人心。”贞慧反应过来了:“但这样,现实世界的所有人会立即死去的。”“肮脏的肉身卸下了,换来永生的灵魂。如果一定要用‘死’这个字眼,此亦可谓‘死得其所’矣。”贞慧一片迷茫,眼光忽然看得很远很远:山下村民在挥洒着汗水播种,城里的孩子们拖着衣尾去春游,路上车水马龙……芸芸众生在过着平凡朴实的生活,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懵然不知。诺依曼来到量子计算机旁,但很快他就摇摇头说:“不行,我没有系统管理员密码。谁要破解祖比斯的密码,即便经过无量劫的尝试也没有希望。”“我有,”寂空在键盘上输入了密码,“祖比斯告诉过我。”诺依曼接过键盘,侧着头问:“这到底算杀人,还是算功德?”“功德无量。”“住手!”一柄乌黑的冲锋枪顶住了诺依曼的脊骨,小丽横眉站在他身后。“你不是很想见你父母吗?”寂空问。“但我不要你杀死他们。”贞慧忽然发现,小丽灵魂中的痛苦部分虽然删除了,但爱的部分仍在。寂空冷冷地说道:“小姑娘,放下屠刀。”“不准你伤害他们!”小丽说罢,手指狠狠地扣下扳机。寂空猛地双掌合十拦在诺依曼与小丽之间,一道金光笼罩着他。小丽的冲锋枪子弹像打进了水塘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诺依曼大笑道:“好个老和尚,原来你早就改变了程序,让自己拥有了‘只读’的属性。”“先前,你们党卫军常来虚云寺骚扰的时候,我就给寺中的僧人都做了点调整。”小丽扔下打光了子弹的枪,像头发怒的野兔般冲过去,但那个无形的罩子在寂空身前竖起了一道金色的防护墙,任凭小丽如何哭叫,始终无法踏进半步。诺依曼定一定神,正要继续操作,突然后领一紧,接着眼前的一切便颠倒了过来,一根木棍呼呼生风地从头顶扫下。他连忙双手护着天灵盖,从地上滚了开去。爬起来一看,只见袭击者是个小和尚,正拿着木棍护在量子计算机前。“贞慧,你胡闹什么?”寂空的眉毛拧在一起。“大师,你刚才说,寺里的僧人都被程序改得和你一样,有金刚护体是吗?”“没错。那,你准备用那根木棍棒阴止我?”贞慧把木棍远远扔开,双手合十:“弟子不敢。”“那就让开。”寂空伸手扳向贞慧肩膀。贞慧感到一股巨大的推力从肩上传来,他把心一横,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牛劲,坚定地立在当地。素来低眉垂首的寂空,突然显出金刚怒目,他全身的劲力运于双手,要将跟前这个不开眼的小徒弟拉开。他的僧袍忽地鼓了起来,仿佛有一阵旋风从他身体发出。小丽诧异地看到,贞慧身体像个全息影像般渐渐变得透明起来。诺依曼忽然叫了起来:“他们在互相融合!”小丽瞠目结舌地说:“融合?”“量子计算机里头,两段互不相容的程序同时运算,就像他们现在这种角力,只会导致字节多的程序兼并了小的程序。这就像大文件覆盖掉小文件那样。”一个是修行多年的禅师,一个是年少夭折的小和尚,哪个思维体信息量大,实在是不言自明。小丽见到寂空额上汗出如雨,而贞慧则全身通透,摇摇晃晃,只过了不到两分钟,他就双目一闭,瘫倒在地上。小丽惊叫一声。这一声,贞慧没有听到。他已被寂空化去了大部分的心智,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流着幻彩;耳边听到的,便如西方极乐世界的微风吹动宝树的罗网,合奏出的微妙之音。真是百千种乐,同时俱作。他像个婴儿般,如痴如醉地看着这五光十色的天地。寂空的心神也受到极大的冲击,这时只得气喘吁吁地扶着机柜。忽然,他耳边回响起了一把仿佛来自远方的声音:“菩提本无树……”让他惊讶的是,陷入昏迷的贞慧嘴唇竟然微微蠕动,接着这句话说了下去:“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寂空全身有如被闪电击中了一样,贞慧的低吟竟然和自己内心的那把神秘的声音完全一致,连音调以及每个字吐出的节奏都配合得天衣无缝。寂空不禁喃喃道:“我糊涂啊,还执着于‘我空法有’,痴迷地要破除他人的幻象,其实自己才陷入了最大的幻相。真是可笑之极,可笑之极。”诺依曼走了过去,只见量子计算机已经退回了普通界面,不知什么时候寂空退出了管理员状态。他摊开双手问:“禅师,你不再把现实世界的活人接进来了吗?”寂空恢复了往日的慈眉善目:“方才贞慧把我思维中那段执着的妄念冲掉了,”他看着青天朗日,“一切外界之法皆是因缘所生。万般皆空,我一入沙门就天天听这个道理,但今日才真正参透。”小丽尊崇地环顾四周:“这几句话好熟悉啊,山谷中都响起了回音,难道真有佛陀显灵?”诺依曼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这是禅宗最著名的偈语。也许是由于这些和尚们念念不忘,所以在这个思维能创造实有的宇宙中产生了共鸣。嗯,佛家说众生所居的世界分为欲界、色界、无色界。如果现实宇宙是欲界,那么我们所处的这个思维宇宙应该算是色界了。现在看来,也许……也许在我们天空之上还有个无色界,佛就在那儿。”寂空抱起了全身软绵绵的贞慧正大步往寺外走去,听了此话,他哈哈大笑:“非也,非也。佛不在天边,亦不在界外。”还留在虚云寺外的党卫军们,早就放下了冲锋枪,他们让开了一条路任由寂空飘然而去。禅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回**在每个人的耳边。佛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