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城途中碰到庆祝瘟疫结束的花车游行。吉普开不动了,只好停在路边等游行结束。但是游行渐渐变成一场狂欢,周围的观众纷纷加入队伍中凑热闹。雷宇被银饰环佩叮当的布依少女拉下车子,在热烈欢快的乐曲声中翩然起舞。伴奏之人坐在花车上,都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们手持月琴、牛角胡、牛骨胡、葫芦琴、勒朗、笛、牛皮鼓和小马锣,敲敲打打怡然自得。“听听,听听,这是北宋时期传人黔地的古乐‘八音座唱’,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会演奏了。”“据说金阳那边修路发现古猿人化石了,这可不得了。说不定贵阳以前是古人类的发源地呢。”“不是说贵州入夜郎自大吗?总要有自大的理由吧。源远流长,天下皆出自我,你说该不该自大?”人们喧哗着,嬉笑着,话语如同棉絮,渐渐布满雷宇周围。“如果没有弦的困扰,贵阳真是好耍。”雷宇心想,这时才发现单弦不见了。单弦凌晨3点才回家。他浑身酒气,几乎瘫倒成一团泥。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送他到门口。女孩子嘴角俏皮地生了一颗小小的黑痣,看见雷宇就连声惊叫:“呀!是你!我们机场见过的。你忘记了吗?”雷宇摇头。女孩子不高兴,提高声音:“那你现在要记得我啊,叫我璇好了。”她顿了顿又说:“你的健康跟踪器可以去清除了。他们还会给你免费做体检呢。可别忘记了。”雷宇正想着那个跟踪器的事情,也许去掉了,他的电磁场就可以恢复正常。璇自告奋勇陪他去交通部门报道。巧得很,遇到了那个飞机场的出租汽车司机——他还记得雷宇,一见面就招呼:“你还在贵阳啊?怎么样,贵阳不错吧?”看到璇,司机脸上顿现恍然大晤的表情,冲雷宇晃大拇指:“你真真要得。”雷宇没说话,操控健康跟踪器的那些人,是什么样子的?虽然他与人类没有任何的不同,但他仍然对那个部门有一丝丝的恐惧。毕竟他只是人的模拟体。璇和司机聊天。司机熟悉交通部门负责跟踪器的机构,据他说,这几天去解除跟踪器的人有好几十,他已经拉过去好几个。“我们贵阳好啊,”他一路都在唠叨,“来的人都不愿意走!”雷宇懒得理司机,好在目的地很快到了。机构不大,一些普通的神色拘谨的公务员们有条不紊按章办事,没有对雷宇哕唆一句话就将跟踪器从他体内吸出。手腕空空的好久,雷宇才彻底相信那健康跟踪真的只是健康跟踪。“你怎么了?”璇挽住雷宇的手臂,“你表情怪怪的。”“有吗?”雷宇摸摸脸,“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贵阳挺不可思议的。”回到单家雷宇立刻取出感应器,它依然没有反应。“也许电磁场的恢复需要一段时间吧。”雷宇想。那边单弦房间里璇清脆地笑。少有的,单弦低沉的笑声也夹杂其中。于是璇成了单家的常客。璇24岁,眉眼秀丽,声音温柔,除了打麻将时与单大婶对吼很不像话,其余时间都十分乖巧。“她是我的初恋。”单弦告诉雷宇,“我们好了很久了。”“没有那么久。”璇纠正他,“只有两年而已。而且我去旅游学校以后你根本不理我。”“我以为你不理我了呢。”单弦辩解。璇嫣然一笑。璇每天都到单家的小吃店来,然后上单家看雷宇。她劝雷宇不要整天待在房间里折腾单家的旧电器。但雷宇却似乎喜欢修理,不仅仅弄好了单家的旧电视和VCD,还把左邻右舍的坏电器都修了个遍。璇呸雷宇:“你还喜欢做修理工啊?今天甲秀楼放花灯,你和单弦陪我去看啊!”雷宇想推辞,单弦却也说“一起吧”,他好久没逛街了。雷宇只好答应。去大南门的道路堵车,三个人弃车步行。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已成抱拢之势,树荫宽大,几乎遮日。璇穿条宝蓝色印花珠片吊带裙,走在两个男人之间,如一只蝴蝶精灵。灯会还没有开始。单弦建议去逛路旁的书店,璇嚷着要吃恋爱豆腐果。雷宇不能两个人全陪,只好女士优先。璇却不等他,自顾自找了食摊坐下。主人送过来蘸水碟,碟里一层精炼过的油辣椒,亮晶晶的红油里混了芝麻、葱花、碎花生米、蒜末、姜茸、细盐、味精、酱油、老醋、香油、香菜末。主人给烤架上的十来块半焦黄的豆腐再刷一层油,豆腐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这是恋爱豆腐果。你也来两串?”璇回头叫雷宇。雷宇摇头,神情里有些不屑。“你别瞧不起这种坊间小吃,以前还救过人的命呢。”璇扁嘴乐,也不管雷宇肯不肯听,自顾自说下去:“那是抗战时,日本人对西南大后方进行空袭。炸到贵阳了。有个小伙子的住处给炸了,他被埋在废墟底下,人们看得见他,就是救不出来。有个姑娘可怜他没吃的,就把家里的豆腐烤好了带给他吃。”烤架上的豆腐变成油亮的金黄色。主人将豆腐取下放在璇面前的空盘里。璇迫不及待夹开一块豆腐上面的皮,将蘸水汁浇进去,然后咬上一大口。“后来呢?”雷宇不喜欢没有结尾的故事。“后来大家就管这种油炸豆腐叫作恋爱豆腐果了。”璇说,一块豆腐已经消失在她的樱桃小口中。红润嘴唇上一层油光泛动,偶然唇里露出雪白的牙齿来——雷宇看璇有滋有味地吃豆腐果,心里却极想尝尝那红唇的滋味,璇过足了瘾,发现雷宇呆望着自己,忙找纸巾擦拭嘴唇,问他:“你怎么不吃?”“啊,我不想吃。我去看看单弦,怎么逛个书店要这么久。”雷宇就要站起来。“不许走,我还没吃完呢。”璇撒娇般地命令。雷宇又坐下,转过头,就看见了南明河中巨石之上的甲秀楼。楼檐与尖顶、窗棂镶嵌的小灯,正一盏盏亮。灯光里,单弦抱了一摞书兴冲冲过来。雷宇翻了翻,全部是高等数学和量子力学方面的书籍。“你要干什么?”雷宇和璇同时问。“我没有天赋,但是我会勤奋。”单弦瞧雷宇,目光里充满挑战,“我总有一天会理解弦。”雷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手里还捧着他买的书,沉甸甸的。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好,等你理解了,我一定知无不言。”“那我们击掌为定。”单弦伸过手。雷宇只好也伸过去。两只手掌在空中发出清脆的碰击声。“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璇看看雷宇,又看看单弦,满脸疑惑。“一个学术问题,你不懂。嗨,快看啊,月亮!”单弦指着天上叫。银亮的月正渐渐被黑色侵蚀,只剩下细细的牙了。浩瀚的天幕上也只有这细细的一弯月牙。月牙越来越细微,弓成一线,如弓之紧弦。随即弦断弓收,月亮被黑暗完全吞没。原来是月食,雷宇记起来。这是他原来世界没有的景象,在贵阳看见了。“扯,你哪儿有什么学术问题啊!”璇拍单弦的背,“上次你把积蓄都花了买苹果电脑,要学平面设计,结果怎么样?你还是现实点,听婶娘的话秋天去上个厨师班。”“如果那是我选择的,我会坚持。”单弦的脸上忽然显出从未有过的倔强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