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传来一声吆喝:“Quickly,tothebus!”(快点,巴士来了!)旅行者紧了紧背上的双肩包,取下一直遮住大半个脸的墨镜,冲出候车室。那辆标号728的大巴士已经减速进站,“嘎”的一声停下,车门缓缓滑开。一头栗色卷发的司机很不耐烦,冲旅行者大声嚷:“快上车!我们要误点了!”旅行者愣了几秒,仿佛做梦般地问:“Is this bus to Chinese languagecenter?”(这巴士真的去汉语中心吗?)司机轻蔑地瞧他一眼,指指斜上方的液晶指示牌,那儿正显示着大个儿整齐的方块汉字:“欢迎你到得克萨斯来。”“OK!”旅行者笑,跳上车。“To Chinese languagecentert 050yuan.”(去汉语中心要50元。)司机面无表情,一串含糊不清的字符从他嘴唇边挤出来。旅行者爽朗地挥手:“500yuan to you,I have been waiting too long to Chinese languagecenter.”(给你500元,我等待去汉语中心已经太久了。)司机冷笑,简短而干脆地打断旅行者的絮叨:“50块!”旅行者将50块钱放在驾驶台上。巴士腾地起步。旅行者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板上。“笨蛋,到后面找个座位去。”司机头也不回地说。“Can'tyoubepolite?”(你就不能礼貌一点吗?)旅行者质问那司机。车厢里的人却都笑了。“在这儿不用汉语,徐霞客不会欢迎你的。”靠过道坐着的金发碧眼的中年人说,“小伙子,去英语训练营的巴士是872路。当然,如果这话你听不懂最好现在就下车。”旅行者脸红:“我,我能懂,听懂。只是,我还不太习惯。”“那你就更该说了。对吧,徐霞客?”被称为徐霞客的司机这时语气才和缓了:“当然,庄梦蝶,要不我干吗开728路巴士呢。”“庄梦蝶?”旅行者有点吃惊,“这个名字,你的汉语名字,好像是个典故。”庄梦蝶不以为然:“每个汉语名字都要有典故。我的这个是从《庄子?齐物论》里来的——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他摇头晃脑背诵起来。旅行者显然吃不消这一大篇上古文字,局促地四下看看。车座上都铺了印有龙和凤图案的坐套.行李箱上贴了印有鲜红色印章的剪纸。剪纸图案是得克萨斯的州鸟反舌鸟。车子里坐着的人,大约有十四五个,大部分穿着对襟或者斜襟的休闲简装式汉服。旅行者顿觉脸红,甚至不敢低头看自己的T恤衫和牛仔裤。“坐我这里吧。”车厢后面的黑人招呼旅行者,“去汉语中心的路可是不近。”“我是从旧金山来的。我听说那个汉语中心相当好。”旅行者心慌意乱地解释,穿过狭长的过道,向两旁坐椅上的人行注目礼。那些人有的在看速成汉语课本,有的带了耳机跟汉语学习机反复念着词汇,有的在聊天——回应旅行者礼貌的笑容,这让他多少放松了一些。“最好的。”黑人微笑,“是这个星球上最好最权威的汉语中心。”旅行者走到黑人身边坐下:“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在争取。汉语中心的‘汉语历史与文化研修’部,我得到3个月的进修机会。”“那很好。那会加强你的汉语水平。我叫昆仑。”黑人握住旅行者的手,给他热情的一握。“在汉唐代史书和笔记小说中,昆仑用来形容脸面乌黑的人。这对我正合适。而且它是一座大山的名字,”昆仑指指他旅行包上的贴画,“6000米,高大,雄伟,万山之祖!”“天啊!”那旅行者捂面叹息,“你们都有多了不起的名字。”“不要紧。你可以为自己起一个更了不起的名字。但《尚书》有云,满招损,谦受益。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前排的大胡子回转过头来语重心长。昆仑一挑眉毛:“风清扬,那你帮他起一个。”风清扬摸摸他漂亮的大胡子:“这是他自己的事情,我还是不干涉的好。”“好!”风清扬斜对面的韩国姑娘朴美珠伸大拇指,“前辈这个气度真是好。”“我们在加沙地带都和以色列入和睦共处了。”风清扬笑,“要容忍异族文化,否则,这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啊!孔老先生的仁爱精神,我们学习得还不够。”一车人都鼓起掌来。庄梦蝶说:“孔子真是了不起啊。明年的孔子诞辰2666年祭祀大典,我已经申请巴黎分会场的祭祀职位了,希望到时候竞争不要那么激烈。”因混血而轮廓分明俊美的阿根廷小伙子霍去病急忙站起身来,凑到庄梦蝶面前:“我们想在玛雅人的太阳金字塔下设立一个分祭点。我这次去汉语中心就是谈这个事情。你觉得我有希望吗?”“我看有希望。”庄梦蝶说。“可南美已经有了6个分祭点。”朴美珠摇头,“这样对亚洲地区不公平。”其他人纷纷放下手里的事情,交头接耳议论起来。那旅行者似乎一下子被人遗忘了,他有点落寞,但同时又感到一种轻松。他的目光越过座位投到车窗外面。那里是一望无垠的宽广平原,满眼褐黄,偶尔有几块巨大岩石立在原野中,两三只秃鹫盘踞其上。旅行者的目光回到车厢中。有个小女孩儿坐在靠窗的后排,戴着大大的墨镜,看不清她的表情。旅行者冲她挥挥手,小女孩儿没表情,一言不发。“狼啊!”朴美珠忽然叫起来。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旅行者看到五条得克萨斯红狼与巴士平行地奔跑着。红狼暗红的身影在褐黄的大地上非常醒目。众人立刻将祭点设置的话题丢在一旁,拿出相机DV狂拍。霍去病开始哼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昆仑加入他的声音“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男人们,包括徐霞客,都加入到这充满阳刚之气的合唱中来。雄浑的歌声和红狼奔驰的脚步融合成天然美景。旅行者陶醉其中,一时忘记自己的相机没有打开。正午时分,巴士缓缓驶入琉璃河镇。徐霞客安排乘客在这里吃午餐。车门刚打开,一群梳了丫髻的小姑娘就围了上来,将蓝色矢车菊的花环戴到乘客们的头上,五色丝线缠在他们的手腕上。乘客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小姑娘们便哄笑着跑开了。“欢迎你们来琉璃河。今天是端午节。你们来巧了。”胖乎乎的镇长走过来。他穿了红色织黑边的汉服,拄着一根黄杨木的龙头拐杖。旅行者怎么看都觉得他像图斤中的土地公公。“无巧不成书!”徐霞客说,“但我们的午餐……”“粽子,各种馅料的粽子。”镇长说。见徐霞客微微皱眉,他随即大笑:“当然这不是待客之道。放心,我们不会亏待要去汉语中心的人。”一行人随着他穿过停车场。街上到处挂着各色丝结:团锦结、盘长结、同心结、万字结、吉祥结、梅花结……还有形状各异的灯笼:宫灯、纸折灯、八宝灯、手扎灯、剪纸灯、走马灯……乘客们看得眼花缭乱。招待他们的餐厅门厅前插了艾草和菖蒲。植物的清香唤起了人们的食欲。餐厅自制的菖蒲酒更增加了大家的食趣。一扫而空扁豆馅饺子与牛肉馅粽子后,徐霞客建议大家换了汉服常服去参加镇上的节日庆祝活动,立刻得到了众人的响应。旅行者终于为自己能更衣舒了口气。他还不习惯一个人穿上那宽大的常服,折腾了好半天,最后还是霍去病过去帮他搞定了。他看到穿衣镜中的自己:黑红常服襟右衽,交领,宽袍大袖,博衣裹带,一时间洒脱飘逸得不能形容。庄梦蝶则是正蓝色直裾汉服。昆仑的服装最为华丽,不但系了华胜,镶嵌了玉板的织锦腰带上还特意加了很长的玉佩饰。朴美珠的曲裾深衣衬得她人越发典雅娴静。这一小队人依照路标来到琉璃河的河滩上。镇子上的人都聚集在这里。祭祀活动刚刚结束,龙舟比赛就要开始。一串鞭炮已经点燃,噼里啪啦煽动起了观赛者的热情。“怎么样,也给你们一条龙舟?”主办方笑眯眯地问徐霞客。众人摩拳擦掌,推攘着徐霞客,纷纷嚷嚷:“我们参加!”昆仑与霍去病都兴奋地跳起来。旅行者发现那个戴墨镜的小姑娘不在,午餐以后就没见到她。巴士重新上路,人人都戴了印了龙舟图案的香囊挤上巴士。“我要是再加把劲,我们就能超过前面的龙舟,做倒数第二!”霍去病说。“切,划龙舟和划赛艇是两码事。”昆仑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是有能力应该去报名牛津队。”“你的手没事吧?”朴美珠问旅行者。他在划桨的时候手挫了一下。旅行者急忙打消她的担忧:“我没事,我觉得很开心。”他和她并排坐,心情大好,于是继续上午的问题:“你觉得我起个什么中文名字好?”朴美珠俏眉一挑:“端午,这名字怎么样?很有意义。”“这名字好!”庄梦蝶赞同。“朗朗上口,而且好记。”风清扬评价。旅行者看昆仑和霍去病,他们都点头。“那我就叫这个名字——端午。”旅行者笑起来,“我怎么想不到,这真是个好名字。”徐霞客呼哨一声,打开音乐播放器。一首悠扬的乐曲响起。“茉莉花!”朴美珠叫,“这是茉莉花。”此时,巴士已经将琉璃河镇最后一栋房屋甩在了远方,在201号高速公路上奔驰。清澈的琉璃河陪伴着公路。河岸与公路两旁,蓝色矢车菊在怒放,长长的花穗连缀成柔软的蓝色毯子。这蓝色的温柔中点缀了橘红色和粉红色的花朵,更显风景秀美。乘客们随着乐曲唱起来:“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看花的人儿骂。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茉莉花开雪也白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旁人笑话……”端午这次唱得特别大声。然而,角落里却响起一个很不和谐的声音。徐霞客关掉播放器,人们听出那是一个人在痛哭。是那个戴墨镜的小姑娘。她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急忙去擦拭满脸的泪水。朴美珠上前抱住她,温柔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小姑娘嘤嘤啜泣:“I'mChinese.”(我是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