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师傅坐在法国梧桐树荫下,薅着地上的乱草,心里头也是乱乱的,用手挠一挠,却是越挠越痒,闹腾得屁股底下的塑料板凳就仿佛要着起火来。此刻才早上10点钟,天气却炎热得好似中午的光景。阳光肆虐地洒在那些破裂的水泥板子上,灼烤得它们越发地粗陋不堪。郝师傅揉揉眼睛,再仔细看看树荫前的练车场,的的确确练车场中翻翘的灰白水泥地面非常丑陋。水泥地面下悄然露出的微绿,倒是脆生生新鲜得耀眼。怎么会这样呢?郝师傅摇头。他在这练车场中待了29年,从没觉得水泥竟然会在美学上有碍观瞻。水泥的存在,就像这驾驶学校的存在,是想都不用想最自然合理的事。郝师傅料不到,竟然“水泥与驾校的不存在”也将变成最合理的了。这世界怎么回事?真的像他年轻时候爱唱的那首歌吗——“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可他还有1年工龄就能拿全额退休保险金了,仅仅还差那么1年……郝师傅不由得叹了口气,水泥地面如果能撑过这1年……报纸上不是都报道了吗,在“撞车爱好者协会”的强烈要求下,市政府决定保留2~3所驾驶学校,以保证撞车迷们有地方演练他们的撞车技术。郝师傅所在的驾校是市区西部规模最大、设施最好的驾校,没理由争取不到这个保留名额。但水泥地面一格格崩溃着,一点点摧毁着郝师傅对学校的信心。怎么会呢?一座35年历史的驾校就这么被……被那叫什么来着,啊,水泥杀手——郝师傅和大多数老百姓一样,记不住那种能迅速分解水泥的新产品的蹩脚称呼,只管叫它作水泥杀手——轻而易举地在一个星期之间就毁掉了。这种液态的杀手,上周四被大面积喷洒在驾校的水泥路面上:练桩的车场,练路的路场,甚至是报名计时大厅前的道路,只要有水泥的地方,就有那杀手黏稠的褐绿色身影,看着叫人恶心。然后,坚硬的水泥就龟裂破损,被一块块铲起运走。青白砂石与黄褐土壤**出来,一有风过就沙土飞扬。所以郝师傅起初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整治水泥地面。他对热岛效应、粉尘治理、水体水质、噪音污染等名词实在没感觉,但漫天风沙半嘴土的日子却记忆犹新。那时候这驾校周围都是菜地,郝师傅和一帮同事用老式大解放当教练车,住在驾校搭的简易房里,每天练路前得先用车碾一遍路。那日子不容易。左手上一痛,竟然是被草的边缘划到了。郝师傅举起手掌,掌面粗糙宽大,掌心中的手纹粗实清晰,据说这是命相旺盛的标志。早些年,就是驾校刚起来那几年,郝师傅相信这说法,并且计划拉几个哥们儿单干,雄心勃勃好好赚上一票。那几年学车的跟不要钱般哭着喊着要进驾校,多贵的学费都不在乎,学起来也真拿师傅当家长般孝敬恭顺,甭管在单位里多大的官儿,到郝师傅这儿全是徒弟,只有郝师傅训斥他们的理,没有他们还嘴的份。那叫一个顺心。郝师傅图安逸,到底也没挪窝。电话铃响。郝师傅掏出手机,话筒里老伴儿问他到底要不要去撞车场当教练,人家那边等着回话呢。老伴心急,声音也就躁了点——人家说了,有的是司机求这职位,要不是看在那谁谁的面子上,才不给郝师傅留呢。郝师傅一愣,好像刚知道这个事情似的。过了几秒钟才回答道:“容我再想想。”老伴儿不高兴了,说还想什么,你以为你那点下岗津贴和退保金能过日子吗?不得趁着胳膊腿儿还能动弹时多挣点存点嘛。讲着讲着电话那头就呜咽上了,絮叨道嫁你不就是图几天安生日子吗,怎么老了还要受这份折腾。郝师傅不耐烦地骂道:“你一娘们有什么见识,你少管我还养得起你。”一怒就把电话给挂断了,脑门却已经淌下热辣辣的汗来。郝师傅站起身,裤子已经和板凳凳面黏在一起,要使劲撕一下才脱离。那裤子另一面被热汗沾在屁股上,糊得难受。郝师傅再扯了扯,扯松裤子,骂了句粗话。周围的梧桐树都被阳光晒得蔫低了头,仿佛是在很恭敬地听郝师傅的教诲,让郝师傅的郁闷稍稍得到缓解。可郁闷那是一点不少啊。郝师傅叹息。他老伴儿是驾校初成规模时娶的。早先别人介绍的或者追他的女生他都瞧不上,虽然“方向盘”那时顶吃香,可他觉得自己并不是挑剔,而是很认真地对待婚姻,只想找个不图自己手里有车真心爱他的好姑娘。谁知想法挺现实,执行起来却很难,一直拖到都30好几了,驾校管理部门发文整顿驾校作风不许教练员吃拿卡要,郝师傅想不通自己作风有什么问题就歇假回老家把终身大事办了。媳妇儿长相品性都还行,就是身体弱,老三天两头的请病假,生孩子后身体更坏了,干脆辞职在家带孩子,把个孩子养育得特别娇气,20多岁工作几年的人了,还要家里拿钱贴补。不工作,那点下岗津贴和退保金要一家三口开销,是局促得很。可说起去撞车场,郝师傅心里那真是不痛快——撞车场,那叫什么玩意儿!好好的小轿车顷刻间就撞得七扭八歪,散架破残,没见过这么糟蹋东西的。就连他那一贯追时髦的孩子都不能接受:曾经被当作眼珠子那么爱惜的车子,忽然间就比破烂还不如了,要到撞车场去“惨烈分解”。但时尚可不管郝师傅父子的感受,旋风般席卷全球,甚至还有几个城市争抢“全球最大撞车场”的头衔。体育新闻头条也填塞满了撞车赛事报道。屏幕上那些从喷射着火焰马上就要爆炸的车子中爬出来的撞车手,那些在看台上挥舞手臂狂欢的观众,还有那些飘浮在空中的宣传气艇,都给郝师傅很不真实的感受,仿佛在做一场梦。眼睛上忽然眩闪。郝师傅急忙举起胳膊遮挡斜刺里射过来的耀眼阳光。不知不觉间,他踱出了树荫,火炭样的空气立刻包围住他,将他毛孔中的水分烤干。热气顺着他呼吸的节奏直窜到他肺里去,再沿微小的毛细血管流遍他的全身,灼烧他的每一个神经元。所有的神经细胞都痛楚起来,而失水的身体也收缩蜷紧。郝师傅不由得头晕,连忙退回到梧桐树荫下,扶住树干。这才几个月不练车了,就禁不得太阳晒。郝师傅抹抹额头的汗,狂喝了几大口水,这才缓过来。从前练桩,那些学员在车里战战兢兢打方向盘,汗水糊住眼睛都不敢松手。早先连桩还要严,桩竿上都放了烟,前杆希尔顿后杆万宝路,碰掉了的烟归师傅,谁碰掉了谁再去买了来放上。那阵子郝师傅的烟要拿到驾校门口的小卖部去消化。想到烟,郝师傅摸摸上衣口袋,还有半盒红塔山。手指夹住烟盒要往外掏了,郝师傅眼前闪过体检报告上那半黑的肺部照影,手便是一松。悄无声息地,一座银灰色飞行平台降落到郝师傅面前。郝师傅吓了一跳,有点瘫软的腿立刻挺直了,脸上竭力做出自信无所谓的表情。从平台上跳下两个人,都穿着银灰的轻薄工作服。工作服背后“新生水泥清除公司”的黑色大字特别醒目。那两个人提个方盒子走进破裂的水泥板中,戳戳点点,好像是检查水泥的破坏质量有没有达到要求。看他们的神态很满意,几分钟后就折返回去了。飞行平台骤然升起,平台下侧“远达飞行,创造新生活”的字样被地面扬起的浮沙和水泥碎块打中。但是那飞行平台瞬间就升高了十数米,摆脱了干燥炎热的地面,渐渐成为灰白天空中的一个黑点。他们没有理会郝师傅,郝师傅的目光却是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们。是这飞行平台毁掉了水泥。郝师傅对他老伴这么说过。接着在电视上出现的一个谈话证明了他的观点。参与谈话的是一个“资源分配与再生利用”专家,和一个“飞行个体化”专家。特别巧合的是,郝师傅认出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学员,但不是同时期的。那个研究所谓“飞行个体化”的人,由于肢体协调能力和视力上的缺陷,在学车上吃了很多苦头。郝师傅记得,好几次练车时那人攒紧方向盘,面色阴暗地嘟哝道:“都什么年代了,还要机械操作汽车。”当那人终于通过路考,近似于半虚脱地站在他面前时,他清楚地看到那人眼中的怀疑,听到对方很认真地问:“我这样能上路开车吗?”他回答说当然不行了,还得有人带着练路。那人的脸色再度阴霭:“那么我们费老大劲儿到驾校学车干吗?又花时间又花钱。”“你不这样不成啊。你拿不着本啊!”郝师傅瞪那人,这种事情难道有改变的可能吗?为什么不能改变?曾经不能准确倒库的资源专家在电视中慷慨陈词——轮子过去带来了文明,但它现在是文明的障碍,将人们锁死在地面上。那专家继而长篇大论讲述轿车家庭化给国家带来的能源危机,土地危机,环境危机……讲得郝师傅汗流浃背:如果全国每个人都拥有一辆小轿车,整个国家都要变成停车场,而整个地球的石油储备仅能支撑这些轿车开几天……郝师傅觉得专家们肯定在危言耸听,但“飞行平台”迅速替代了家用轿车成了不可逆转的事实。这种使用场效应飞行的东西只需几节电池做燃料,完全电脑操纵,卫星引导,人要做的仅仅是在电子地图上标出目的地。然后,平台就会快捷安全地飞到那里去。没有红绿灯,没有超车,没有疲劳驾驶,没有半路抛锚—所有平台的飞行道路都由“空中交通管理中心”自动分配,不会重叠也不会交叉。那些在天空中飞过的平台颜色鲜艳,式样可定制,不需要驾驶证,经销商允许20%首付,可以停放在任何地方(广告上说你甚至可以将平台挂在墙壁上),没有养路费、燃油费、维修保养费、停车费,时速最高300迈。商务与警务人士最先使用飞行平台,等到国有公交系统也开始订制40座平台时,连郝师傅的老伴都忍不住动心想买一个,她坐轿车头晕,可是在飞行平台上却没事。郝师傅当然阻止了老伴的冲动。他对那只有薄薄一层底板的飞行平台很难有信任感。轿车出个事故还有活的可能,那平台要是出事情,十之八九必死无疑。再说,总不能什么时候出门都带个降落伞在身边吧。汽车存在多少年,飞机才多少年,这平台没有百八十年要想取代汽车,做梦。郝师傅不屑地回答老伴。可事态的发展却证明做梦的是郝师傅。才几年时间,飞行平台的飞行能力就得到大幅度加强,专用飞行平台涵盖了所有种类的汽车,而飞行事故率为o。一座城市终于下定决心淘汰汽车,并开始清除水泥,以改变被混凝土、沥青、花岗岩、大理石、釉面砖、硅酸盐等建筑材料“硬化”的城市面貌,恢复当地植被,创造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文化氛围(这是那座城市被媒体广泛引用的宣传语)。然后,多米诺骨牌般的效应,从南往北的,每个城市都开始大动干戈,拆除道路,清理建筑外墙的瓷砖,在屋顶铺土种植花草。郝师傅熟悉的道路一段段消失了,先是国道,然后是高速公路……昔日人们引以为豪的发达公路交通网,征用了大量土地修建的文明象征,被新的文明标志取代——那就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绿得甚至让人透不过气来。郝师傅坚持到4个月前,才参加单位组织的平台旅行,飞到邻近的城市参观。那城市比这边凉快得多,空气也很清新,到处郁郁葱葱。人们在树荫下休息,由天然石头和透水地砖铺造的小路蜿蜒穿过草坪,飞行平台则散落在草坪上。没有发动机和喇叭的噪声,没有尾气污染,郝师傅再眷恋汽车,也不得不承认,那城市的确更适宜居住。阳光忽然暗淡下去。灰白的天空不知何时变成灰黑色。有暴雨要来了。郝师傅习惯性地向左边马路牙子上看去,他通常会把车子停放在那里。现在那里空空的。车子已经被驾校回收,据说会被拆解,也有传闻要给撞车场使用。郝师傅拿起地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浓茶。这练车场有48个桩位,一般总会有14~15辆车在练桩。汽车的马达声,教练的吆喝声,混着知鸟的嘶鸣声,构成了炎热夏天的风景。兴奋、沮丧、疲惫、紧张……各种表情混杂在空气中,成为郝师傅配茶的点心。不过此时什么都没有了。驾校的墙壁已经推倒,绿化部门正在曾经平坦的练车场上做规划。同事不是去撞车场、分解车场就是下岗自谋出路,再也没有人报名学习驾驶。真的世事变化就是这么快吗?郝师傅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哆嗦。不过也才30年啊,他这辈子还没过到头,这汽车就从稀罕物品变成了普通的大众交通工具然后再沦落为垃圾。驾校和驾校中的汽车教练也就被历史遗弃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郝师傅忽然想到这句古话,一时间痛彻心扉。世界变得这么快,他还真有点吃不消。天空里一个闷雷。郝师傅瞅瞅青黑的天穹,电光倏忽闪过,只在他视网膜上留下短暂的印象。吃不消也罢,吃得消也罢,这日子可还是得过啊,郝师傅拧紧茶杯的盖子,收起折叠凳。他拿出手机,拨通撞车场熟人的电话,问几时可以去报到。那人说越快越好,还指出离得最近的公共飞行平台起落点在哪里。郝师傅答应了一声,关掉手机。噼里啪啦的雨点就砸掉下来,树荫周围顿时白茫茫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