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猴

猎人终于在靠近边界的林区里追上了那只猴子。正值黄昏，亚热带的丛林在夕阳的金色余晖中摇曳，沿着国境线边缘的崭新沥青公路蜿蜒延伸。无边的浓绿让来自钢筋水泥城市的猎人很不适应，甚至时常有孤立无助的恐惧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猎人的确孤立无援。他的任务是绝密的，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没有搭档也没有后援。虽然按照惯例，这种绝密级任务会有4到5个小组一起执行，以保证任务的最终完成，但他不知道其他小组都在哪里。关于任务的详情猎人了解甚少。他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在那只猴子被完好无缺地寄到AA375实验室之前，实验室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安稳而眠。对军方那些编号实验室的所作所为，猎人从来不屑一顾。他是狙击手，惯于在城市中潜伏猎杀，所以在接受任务的时候多少有点不舒服，觉得杀鸡焉用牛刀。但他不能拒绝任务—在秘密情况下抓住这只猴子的丰厚赏金，足够他下半辈子逍遥快活。现在，猎人已经找好了隐蔽点，开始组装他的武器。从他埋伏的位置看去，那只猴子正用长长的尾巴将自己倒挂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有点心神不安地晃来晃去。“你能不晃吗？”树下忙着安装能量收集转换器最后一个部件的李平冲猴子嚷。集换器的零部件太过琐碎，他的手指头渐渐变得不那么灵活，而且开始有**的先兆。汗珠一颗颗从李平的额头上渗透出来，在夕阳里有一种晶莹的光泽。“有危险。”叫孙二的猴子多疑而敏感，这是他的性格。“你总是觉得到处都是危险。”李平摇头。从实验室到这边境的十几天中，他被这只猴子的危险警报折磨得都快要神经衰弱。而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看不出一只猴子的丢失对AA375实验室有什么威胁。毕竟，AA375实验室有300只像孙二这样的恒河猴。一丝微弱的闪光。猴子龇牙尖叫，瞬间就跳到另一棵树较高的枝干上去了。李平顾不上耳机中刺一般的噪音，抓起定向反射镜。但那可疑的闪光只是阳光在树叶上最后的绚丽，树林依旧如他们来时那般的静谧幽暗。“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李平不快。和猴子的交流是AA375实验室的研究工作之一，但这不该是引起危险的理由，充其量只是满足人们的好奇心，为商业利用猴子提供便利而已。虽然实现起来颇困难，实验室找到一种方法，先在猴子的大脑语言区植入电极，然后训练猴子熟悉人类常用的100种表情，再把这神表情与特定的大脑信号相接，这样实际上不是人类学会猴子的语言，而是猴子学会用人类的方式表达“思想”。如果猴子确实有思想的话——但这种观点，AA375实验室主任是死也不肯认同的。“你们是一种已经停止进化的动物，这一辈子也不能直立，会有什么思想！”这位主任反复对猴子们强调，“你们只要有如何从人手中拿到香蕉的‘智慧’就足够了。”李平的话立刻通过唇边的话筒变成无线电波，传到孙二的大脑皮层上。孙二的回答不需要借助声音，语言区的反馈直接就被电极转换为电波传回李平的无线耳机里，再被耳机还原为声音。李平选择的孙二的声音模式是一个男子柔和的中音，听上去非常悦耳，但和孙二的性格极其不符。孙二沉默了几分钟，跳到低一点的树枝上。这样李平收到的无线信号会多一些，质量好一些。“为什么叫我孙二？”猴子提了一个与目前形势完全不相干的问题。集换器终于在初生的黑暗中架设完毕。李平喘口气，下次一定要狠下心来买那种最新型号的减小了70%体积的集换器，否则每次拆卸与组装都是灾难。他按下那半人多高装置的启动键。机器发出低低的嗡嗡声。随即，机器上部分的柱状突起中发出淡淡的类似于日光灯的荧光，在树下形成了一个直径2米的光圈。光圈中，李平再一次检查了定向反射镜和集换器的蓝牙接口，然后将反射镜挂到树上。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向那猴子招手“下来吧，我们诙吃饭了。”猴子显然厌烦了脆弱的树枝，立刻就跳了下来。它只有3岁，思维正处于生命中最活跃的时期。但它和任何一只正常的猴子一样，抵抗不了美食的**。李平打开餐包，取出两个方便餐盒放入集换器下部的微波凹槽。孙二轻盈地落到地上，恰好是在光圈里。“这才好。”李平笑着拍拍猴子的头，“名字就是个代号嘛，你又何必在意？”杀机一瞬即逝。当反射镜出现在猎人视野中时，他就明白武器是完成不了任务的。定向反射镜能够吸收他发出的次声波并反射，他将自受其害。而猴子依然逍遥自在。那个用基因作密码的集换器，会将任何非记录基因的生物绞杀在它的冷光里。但是他必须在今晚完成任务。明天，李平将带着孙二渡过国境边的大河，进入那个受到一级隔离的地区。那样的话，猎猴的任务就等于失败了。AA375实验室的损失他并不在意，但他猎人的名头却会从此一蹶不振。“那只猴子，”上面派发任务的时候警告他，“你绝不能小瞧他。”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抓住那只名叫孙二的猴子。“等我们明天过了河，”李平指指电子地图上河的位置，“我们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那个地方你将获得自由。也就是，”他觉得“自由”可能是猴子不能理解的词汇，有必要解释一下，“你可以为所欲为，想干什么都行。”孙二深邃的目光在渐浓的黑暗中忽然闪亮，仿佛有智慧的灵光汇聚。李平的心就“咯噔”一跳，似乎眼前的猴子随时会脱下猴庋直立起来做人状。集换器上的红色警戒器响起咔嚓咔嚓的二级警报声，李平与孙二同时停止手中的筷子。树叶哗哗作响，有飞鸟惊出草丛。他们看见一个着红色当地服饰、惊慌失措的女子，那样娇小而弱不禁风，急速地奔过来……“站住！”李平大喝。震耳欲聋的声音立刻让孙二捂住脑袋在地上滚。女子呆站在那里，**的脚扣住土地，整个人在风中不停地哆嗦。“我看见了老虎。”女子说，地方口音浓重，“救我！”远远地，有老虎低沉地怒吼。李平摇头，他并没有携带任何主动性攻击的武器。他也无法让女子进入集换器的警戒范围。修改集换器的安全档案需要专业技术，这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中。女子顿时花容失色，继续哀求：“救救我！别让老虎吃我。”李平瞧瞧电子地图。卫星显示，确实有大型生物在营地不远的地方徘徊。他真的为难了。“也许她可以上树。”孙二插嘴。这算不上建议，可谁都知道，老虎上不了树。“你会爬树吗？”李平问。女子已经镇定下来，脸上有些轻蔑表情：“我从来不爬树。先生，那是贱民们才会做的事情。我宁愿去喂老虎，也不会再向您这样的绅士求救了。”她转身欲走。女子的高傲消除了李平理性上的怀疑。虽然在这样冷僻的乡间出现一个当地上等姓氏的人的可能性不大，但依旧有可能。毕竟二十公里外就有一个大型的度假中心。“给你这个吧。”李平将一个小包裹扔到女子脚下。包裹离开光圈的时候，光圈最边缘的部分变成了银蓝色。女子狐疑地看着那东西。“打开它吧，是强力催眠针。你把它打在老虎身上，老虎会睡得比刚出生的婴儿还香。”李平解释。女子捡起包裹，苦笑：“先生您认为我有机会给老虎打针吗？”李平耸耸肩膀：“我不知道。但你不能靠近这个光圈，否则你会有危险的。”“为什么？”“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总之你记住我的话就好。你是谁？”“我叫詹帕?拉伊里，我迷路了。”大型生物走出了电子地图的显示范围。李平望向拉伊里。她抱着催眠针蜷缩在圈外不远处的木菠萝树下，已经睡着了，恬静的身影和轮廓分明的面孔像一个天使。“真是盛产美女的地方。”他喟叹不已。女子眉头微皱，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快的事物。“为什么实验室里都叫我孙二？”猴子依然没有忘记他的问题。真是死心眼的猴子。李平笑：“那是因为天下的猴子都姓孙。”“那么为什么不叫我孙大？”“天啊，只有孙悟空才是你们老大呢。那是只神猴。”“我不是吗？”“你？”李平使足了吃奶的气力才压住了要喷出口的笑声，对那只到他膝盖高度、仅仅5公斤重的猴子要始终保持理性的朋友态度是极不容易的。“你不是。这世界上没有神猴。孙悟空也仅仅是个神话。”孙二跳到集换器旁，一边用筷子不停敲打器皿的外表，一边叫嚣．“猴子强，猴子强，猴子强……”“我知道你不仅仅是语言区，你的顶叶、颞叶、丘脑、中脑、小脑……都插满了微电极。但那也不能改变你是一只猴子的命运。”李平心平气和，“何况如果不是我救你，你将与AA375实验室其他300只猴子一样做新病毒的试验品。没法子，谁让你们和人类是亲戚呢。”“你为什么单单只救我？”孙二平静下来，扔掉筷子，跳到李平肩上。由于距离太近的缘故，李平耳机里顿时一片噪音。他不得不把猴子丢在地上。一路上猴子反复提出这个问题，但都被李平搪塞过去了。“我们两个有缘分啊。我看见你就觉得应该救你。”孙二咧开大嘴笑了。在这以前，李平从没见过猴子会笑。“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猴子重复黄昏时候他说过的话，“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不过河了。”夜此时已经浓黑得如墨一般，只有以集换器为中心的两米圆圈雪亮着。拉伊里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死了般。丛林是如此出入意料地静谧．远远的几声猴吠听来仿佛雷鸣。李平与孙二面对面看着彼此，都沉默不语。把猴子从实验室带出来并不难，难的是带走哪一只猴子。李平不想探究为什么有人要花重金收买AA375实验室的猴子，反正他与AA375实验室也是雇佣关系，只要能得到钱，卖猴子与卖病毒没有什么两样。不错，李平是一个病毒贩卖者，为AA375实验室在全世界销售病毒，以满足医药公司、恐怖分子、垄断组织等形形色色的人的需求。因而在李平的血管里有世界上最多的疫苗，他可以说是最大胆的商人，可以和他贩卖核武器原料的表亲有得一比。这次猴子的生意，就是他那表亲用越洋卫星电话介绍的。表亲的声音虽然很是慌张，但那汇人他账户的预付款却是真金白银。“我没有什么事情瞒着你。总之我要带你过河去。”李平说。孙二对这答复嗤之以鼻：“够了，你不要以为我是傻瓜。恐怕天底下没有我这样的猴子。从实验室主任带他那帮家伙训练我，让我仅仅通过思维而不是用手移动电脑屏幕上的鼠标开始，我就不是普通的猴子了。”孙二停顿几秒，继续说，“你现在好好想想，是你主动地选择我，还是我要你选择的我。”亚热带的气候十分宜人，但李平却冷冷打了个寒噤。实验室那些没完没了的走廊，那些身穿白大褂肃然穿梭在走廊上的人，那每一扇门后锁在笼中的猴子，都陡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初见孙二的情形是其中最深的印象，那的确不是偶然的邂逅。“你，为什么要离开实验室？”李平有点语无伦次。第一次，他发现猴子的臂膀强健有力，浓密体毛中的身体特别结实。“留下来做病毒试验？或者做人类的基因代替品？”孙二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我不想束以待毙。”“切，你不过是一只猴子罢了。”李平握住口袋里小号的催眠气罐。这时候，集换器的底部忽然松动了，装置整个儿塌陷下去。莹白的光乱闪了几秒便消失了。孙二立刻窜起，“噌”的一声就上了树。李平仓皇之间只来得及将气罐拔出四处乱喷。空气中顿时有种令人窒息的味道。李平拿衣袖捂住鼻子，服下一颗清醒剂。就在这瞬间，有什么东西射进了他的胸腔，锋利地切开了他的冠状动脉。他听到心脏“哎哟”了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再也不能爬起来了。光重新在丛林中亮起来。但这光来自一堆篝火。猎人卸掉了他的女装，借着自然的光源打量着眼前猎袋里的猴子孙二。孙二已经度过了最初的惊慌失措，眼睛里布满末日来临的恐惧。“我用次声波破坏了集换器的地下热量收集杆，并将集热杆中的热量泄入土壤中，因此集热器所在的地面松动了。我当然知道你必定是要跳的，所以还在那棵树上布置了电子猎袋。我承认你很聪明，但你不是人，更不是以捕猎为职业的人。”孙二“嗷嗷”叫。猎人没有李平的那套猴语翻译器，并不知道猴子在说什么，只是一厢情愿地猜测，他取出那根强力催眠针，恶狠狠地说：“一切该结束了。”孙二不顾猎袋的束缚，跳起来。猎袋的电子节点和他的毛发摩擦出淡蓝的火花，仿佛鬼火样闪烁在黑暗里。猎人拉紧猎袋，却突然发现四周都是鬼火样碧绿幽蓝的眼睛。有些眼睛从黑暗中走出来，去篝火那里点着了手里的木头。一瞬间，猎人就处在无数火把的包围中了。无数的火把被无数的猴子举着。河那边，核战争的硝烟已经散去多日，废墟中却还不见几个活物。只有AA375实验室几只试验核辐射影响的猴子，伫立在一座千年不坏的石塔上。他们在等待，等待实验室中最聪明的同伴的到来。“明天早上，本地猴子就可以将他接过河了。”他们中的一个说。“他愿意做我们的首领吗？”另一个比较担心，“他是很热爱自由的。”“他会做的。否则，他就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