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院长老田刚一推开孤儿院的大门,庄岚就听到一阵阵刺人耳膜的噪声。老田有些尴尬地笑笑,一边指使跟在后面的人:“还不快去让他别吹了!这瓜娃子,什么时候了还吹,净知道添乱!”庄岚顺着笛声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身量瘦小的男孩子,盘膝坐在树荫下的大青石上,满脸憋得通红,正使劲吹着手里的一根短笛。他腮帮子鼓鼓的,似乎每次吐气都要把肺里的全部空气都灌注到手中这个小小的孔洞里去,然而不论怎么努力,从那里面传出的全是不堪入耳的噪声。他自己却毫不在意,半闭着眼睛,似乎正陶醉在优美绝伦的旋律里。“这孩子是?”庄岚停下脚步。“捡来的,耳朵聋了。”老田叹了口气,“大海啸过后,周围这些个城市全毁了,像他一样四处流浪的孤儿很多。他不大喜欢跟人交流,但脑瓜子挺灵的。给小雀儿搭窝,上个房扯个电线什么的,都能干。他在这已经待了快一年了吧。”男孩倔强地反抗着。工作人员想要夺走他手里的笛子,他跳起来,眼珠子瞪得老大,龇牙示威,紧紧把他的宝贝攥在自己怀里。大人们不知道怎么办好,一时对峙在了那里。看到此景,老田摇了摇头。“他有名儿吗?”庄岚问。“没名儿。这个闷葫芦,我们都叫他石头。”庄岚点点头,朝他走过去。老田一愣,紧走两步跟了过来。来到男孩面前,庄岚露出尽量亲切的笑容,一字一字慢慢地说:“石头,你愿意跟我走吗?”周围的人都愣住了,石头一时也愣在那里。庄岚慢慢地又说了一遍,同时用手指着自己:“你,愿意,跟我,走吗?”然后她又指了指石头怀里的笛子,还有他的耳朵,“让你,听见。”石头瞪大了眼睛。老田有几分惊喜地说:“这么说,庄小姐,这件事咱们谈成了?那么……”庄岚点点头:“只要石头愿意,咱们今天就签协议,相应款项过几天会直接打到你的账户上。这孩子就是我要找的人。”“哎呀哎呀,说什么我的账户!”老田喜笑颜开地说,“咱不都是为了社会出力嘛!为了造福社会!石头,石头,还不快谢谢庄老师?唉,你这个瓜娃子哎……”此时此刻,石头还不清楚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就要改变了。这一年,他十二岁。二“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孩子?就他?”研究员李延满脸涨得通红,手指头指着石头的鼻尖,质问着。庄岚不动声色地看着那根手指被石头咬住,又经过一番撕扯,变得鲜血淋漓,然后好不容易又重回到李延的控制中。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哎哟哟……你,你还笑得出来!”李延捂着血流不止的手,痛苦地呻吟,“庄岚,你说说你,你这安的什么心啊!”“好啦好啦,别怪他,”庄岚抚摸着石头的头,“他只是个孩子。”“一个性格暴戾的小野蛮人。”李延愤愤地说,“这次的课题有多重要,我想用不着我提醒你吧?你说你找了这么个小子来,我看咱们今后有苦日子过了!”“实验对象的差异性越广越好,这不是你说的吗?再说了,石头在我跟前还是挺乖的。”庄岚笑着说,“你看,他双耳失聪,但悟性极高,这不是很符合咱们的实验条件嘛。”李延听了连连摇头:“课题的目的是要重建听觉,我总觉得咱们还是应该找个先天失聪的孩子来做比较好。虽然长期缺乏有效声源的刺激会导致相应听神经发生萎缩,恢复变得困难,但听觉一旦恢复,实验效果会非常显著。所以,最适宜的实验个体并不是像他这样,”李延抬起另一只手指向石头,“是因为后天损伤而失聪的。”看到石头正充满敌意地盯着自己的手指,李延闪电般地又缩回了手。“如果你坚持,那就自己再去找个先天失聪的孩子来,作参照组,我绝对没意见。”庄岚说,“不过从今天开始,石头就跟着我了。我会先帮他把基础课程补一补,等条件成熟,就让他做那个植入。”李延无奈地跟石头对视了一会儿,长叹一声。庄岚没有食言。从那天起,她每天都用平板电脑教石头写字识文,石头学起来很快。除了阅读,石头还学会了一些手语和唇读,这让他与普通人交流变得越来越容易。但是,也不是所有的对话石头都能弄明白。“……在沟通中,信息依附的载体是媒介。”庄岚这样写着,“所以,选择恰当的媒介,是构成有效沟通的第一步。”石头有些似懂非懂。一句话,里面的每个汉字拆出来石头都认识,可是组合到一起以后他却一点也搞不明白了。不过,时间一长石头也有别的收获。比如认识的字多了,石头也就弄清楚了院子大门口挂的“研究院”的大牌子写的是什么意思。研究院就是搞研究的地方。庄岚和这里许许多多其他的人一样,都是研究员。这里面也包括李延,虽然石头不怎么喜欢他,也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但他不是坏人。石头不知道庄岚具体是做什么研究的,但他一直牢牢记得她对自己的承诺。“让你听见。”让你听见。石头每每想到这句话,胸中就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石头觉得自己其实一直听得见,只不过,是外在的声音被什么东西阻断了。也许就像庄岚说的—“媒介”。“当一个人的内心完全封闭的时候,那无论是什么样的语言都无法引起他的共鸣。”石头记不清是从哪里看到这句话的,他体会不到那种共鸣。他的记忆深处存放着小鸟的欢鸣和细雨的低语,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声音,曾经他能够听见这一切,而不是现在—他看了看手中的短笛,米白色的笛身表面坑坑洼洼地布满了细细的裂纹,好像是纵横交错的血管。他使劲地吹,把浑身的力量都灌注进去,换来的仍是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他不想封闭自己的内心,可他确实听不到以前那些声音了。但是,内心的声音却从来没有熄灭。不管庄岚让他做什么,他都尽力去做。有的时候结果还好,更多的时候不那么令人满意,但他从没放弃过。渐渐地,对于那些无穷无止的学习和训练,他越来越熟练。虽然他听不到庄岚对自己的赞许,但他能看懂她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饱含期望。三这一天,李延带来了一个没见过的孩子。庄岚用平板电脑告诉石头,他们要一起做几个小测试,叫他放轻松。石头很紧张,一点都放松不下来。那个孩子倒是很放松,无所谓似的跟工作人员交谈。显然,他是个正常的孩子。以前石头也做过不少小测试,但那不同,没有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坐在这里跟他一起做。每一次,计算机会选出一些题目给他,他做完了,电脑就立刻给出分数。他从没感觉到什么压力。这次不一样了。一组测试,两个人,他清楚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是想知道这两个孩子谁比较优秀。“还没好吗?快点开始吧!”他看到那孩子嘴巴一张一合,满脸都是不耐烦。庄岚并不理会他,而是询问般地望着自己。石头呼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首先是一些算术题。他紧张得手心微微有些出汗,有些明明很简单的地方都绕糊涂了,反复算了好几遍。不过后来他稳住了心态,一步一步来,不断地在心里加啊乘啊,做得越来越顺,最后终于全部完成了。石头看了看那个孩子的成绩,自己用的时间比他要慢了那么一点儿,但他比自己多错了2道题。他的心跳得没那么厉害了。接下来是一段令人愉快的经历。计算机首先展示了一个建筑物的3D模型,30秒后,这幢建筑在屏幕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五花八门的积木模块,你可以任意选取这些积木来搭建一个新建筑,在规定时间里,新的建造物造型越接近计算机最初给出的模型,获得的分数就越高。“数字建造师”是石头最喜欢的项目。他的建造物最终被系统评估为92分,很轻松地赢过了那个孩子。他冲那孩子友好地笑笑,但那孩子没有理他。大比分2:0领先。虽然接下来的测试还是要两个人一起,但他已经完全不紧张了,甚至还有点期待接下来的项目。但是这一次,他们没有得到具体的题目,有人走过来给他们每人发了几块糖,还有一杯饮料,然后就走出去了。是到了休息时间了吗?石头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面前的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做些什么。旁边那孩子看看他,伸手抓过面前的一块糖,几下把包装剥掉吃了起来。他呆呆地看了几秒,也学模学样地拿过一块糖,剥开,若无其事地放进嘴里。下一秒钟,他本能地把那糖吐了出来。辛辣和呛鼻的味道在口腔和鼻腔里同时蔓延,他被熏得连连咳嗽。他扭头看向旁边的孩子,那孩子正望着自己哈哈大笑,一边在自己的耳朵旁比画着,一边伸手往墙上指。看到了监控摄像头和壁挂式的音箱,他顿时明白了一切。他几乎把那孩子掐死。后来当李延和庄岚在库房的角落里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把自己缩在一个铁柜子旁边狂吹,直到把笛子从他的手上夺下来,他仍浑身哆嗦着鼓着腮帮子使劲吹气。就这么一直吹,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四皎洁的月光下,庄岚和李延两个人一前一后在研究院后面的小径散步。小路弯弯曲曲通向后山,两边是郁郁葱葱的各色植物。这里的苗圃都是研究院里的同事们一起动手,一锹一铲开荒,然后精心掊土播种的。工作不忙的时候,庄岚喜欢一个人到这里来散散步。说也奇怪,这条不算长的石子路就好像有魔力似的,在这里走一走,烦心事就都烟消云散了。“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就到日子了。”李延感叹着说,“你那儿怎么样,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什么?”庄岚假装不知他在说什么,“难不成你要向我求婚?”李延苦笑一声:“大小姐,别开玩笑了。”庄岚幽幽叹息:“谅你也没胆子娶本姑娘。”李延笑了。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庄岚:“岚岚,你年纪也不小了,还调皮!说真的,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的那个宝贝疙瘩,那个石头,他最近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我觉得,他不应该参加明天的植入。”庄岚已经把所有的不满全写在了脸上,但她不说话,而是直直盯着李延看。李延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勉强抵抗了几秒钟,还是躲开了她的目光:“别这么看我。”庄岚微微一笑,说道:“李延,我真的谢谢你对石头的关心,我替他谢谢你了。不过他的心理状态什么样,我是最清楚的。那天如果我知道你是要做常模参照测试(1),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把他交到你手上的。接下来你还想做什么?Mirror测试(2)?”李延自觉理亏,不敢出声。庄岚继续说:“但是这回的情况不一样。你知道吗,他是多么渴望这次机会!你说过最理想的范本是先天失聪的孩子,因为那样恢复的效果更加显著,但是我知道像他那样的孩子对声音的渴望,你看他那双眼睛就看得出来,他比谁都渴望变成正常人。”长长的小路眼看着走到了尽头。“没什么商量的余地。石头必须做植入。”庄岚做出了终审判决。“好,好。”李延擦了擦鼻梁上的汗滴,“其实这就是个建议……”“哼!建议?”庄岚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跑去跟院长说了石头的事?”李延一惊:“怎么败露的?”“小王告诉我的!还想背着我搞小动作?没门!”“太可怕了……”李延喃喃地说,“敢情到处都是你的眼线。”“还有一点!”庄岚突然回过头就是一嗓子,她学着李延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直直指向他的鼻子。“哪、哪一点?”李延被她吓了一跳,感到莫名其妙。“刚才你说谁年纪不小了?”她愤怒地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庄岚飞快地写着,她好像很高兴。特别的日子是不是意味着有特别的活动?石头这样想,今天庄岚这么高兴,而李延的表情看起来却像是个苦瓜。“今天,我们要给你的小脑瓜里装一个崭新的‘声卡’。”石头迷茫地看向旁边的李延,却正好看到他无奈地摇头。“植入的芯片可以很好地辅助大脑的工作。严格地说,这个手术并不是真的治疗了脑部创伤,而是让植入的计算机芯片代替大脑颞叶区的部分功能。振动传递到耳蜗内,刺激听觉感受器而产生信息脉冲,再经听神经传至大脑皮层的听觉中枢而产生听觉。芯片的作用是辅助处理收获到的声讯号,识别之后,进行运算和编码,这样就让大脑完整地获知来自外界的讯号。”石头听得似懂非懂。“总之,我可以听到声音了。是吗?”他用手指小心地在平板电脑上写着。他同时看到了庄岚满怀信心的点头和李延略显忧虑的眼神。原来是这样。石头不知为何心情放松了下来,他认真地写道:“我做好准备了。”进入休息室的时候,石头才明白,今天做植入的不只是他一个。除了他以外,已经有好几个孩子在等待了,有的孩子他以前见过,有的则很陌生。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正在一闪一烁的显示屏,那上面用一种可笑的字体排着几个人的名字。石头看到自己排在最后一个。第一个孩子被招呼站了起来,那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女孩,石头以前在所里见过她几次,知道她的名字叫琳琳。伴随着许多包含不同信息的目光,她有些茫然地向手术室走去。然而就在距离那扇泛着微微绿光的门不过两三步距离的时候,她突然犹豫了。在大家的注视中,琳琳不自信地迈出了试探性的一小步,速度很慢,随后完完全全站住了。她咬紧了下唇,深吸一口气,想要让自己振作,身体却开始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最后,她求助般回过头来,望着目送她的人群。李延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冲庄岚摇了摇头,转身招呼起下一个孩子。然而没有一个孩子愿意走过来。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琳琳,小女孩浑身颤抖着呆站在原地,眼泪几乎马上要掉下来。庄岚缓步过去,弯下腰,把终端递到她面前,试图安慰她。她却向后缩回身子,甚至都不愿意看那个东西一眼。石头的心脏剧烈地跳着。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他走上去,伸出左手扶在琳琳的肩膀,另一只手则紧紧抓住了她的手。终于,她抖得不那么厉害了。琳琳感激地冲石头点点头,走进了手术室,这一次没有犹豫。门口上方一盏小小的绿灯很快亮了起来。大约二十分钟后,她躺着被抬了出来。“不用担心。人脑与芯片建立联系,有个相互适应的过程。这个时间大概会有几天到十几天时间。”庄岚在大屏幕上为大家解释,“你们不会受到伤害。”没有人再退缩。那一天,石头看着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走进那间屋子,然后又一个接着一个被抬了出来。那绿灯一会儿亮起,一会儿熄灭,直到最后轮到自己。迈进大门之前,庄岚牵过石头的手抓在自己手里,然后按在自己喉咙的位置,让他能够感受得到那里气流的震动,她慢慢地说:“放松些。”石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他也想对庄岚说点什么,但是却不知说什么好,而且手边没有平板电脑,于是他选择了冲她点点头。他推开那扇门。很快,他失去了知觉。五植入的过程比预计的还要顺利。从手术台下来的第二天,就有孩子苏醒过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不断有人醒来,最后醒的是石头,他直到第十天的下午才睁开了眼睛。然而没有一个孩子恢复听力。“这到底是为什么?”李延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头皮,那本来就日渐稀疏的头发经过这番**,规模又减少了不少。“从结构上来看,植入芯片理应可以恢复功能了。”庄岚仰倒在转椅里,挤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动物实验和模拟实验的结果,重建听觉的最晚值是多少?”“大鼠恢复的速度很快,恒河猴则稍慢一点。人类是第一次做,从计算机模拟植入给出的参考值看也不会太久。”李延直勾勾地瞪着庄岚,半晌,说,“你眼睛里有不少血丝。”庄岚眼皮都没抬:“你看着也跟兔子似的。”“真够熬人的!”李延感叹地说。通过墙壁上折叠的小镜子,他郁闷地发现自己的嘴角又鼓出了几个大泡。“还能怎么办?都做到这一步了,熬呗。”“最好别出问题。”李延说,“我记得以前做转基因食品的生物实验时,曾经因为选样的不恰当导致实验结果出现了偏差(3)。大鼠跟人还是有些不同的。咱们这次的实验,以前从没在人身上做过。”庄岚微微笑了:“凡事总要有第一步。不过我相信我的直觉,这次应该能成。”“但愿。”“滴滴滴滴……”一阵蜂鸣声响起。庄岚看到是通信讯号,就打开了接收按键。扩音器里立刻传出急切的声音:“好消息!好消息!孩子们已经恢复了听觉!”李延和庄岚互相看了一下,立刻跳起来冲测试室奔去。一小时后,庄岚放眼周围,已经到处是击掌相庆的人。测试的结果是近乎完美的!大家欣慰地看着满屋子的孩子们跳着,唱着,就连平时最内向的孩子也欢叫着,就像是第一次投入到大海里的小海龟,也像是第一次展开自己翅膀的雏鹰,充满喜悦地打量着这个略显陌生的新世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神情落寞地坐在墙角的石头。庄岚看到了,她不能做到像其他人那样无视他。本来李延是不让石头来的,可庄岚总抱着一丝希望,她不相信老天会那么残忍。测试的结果是冰冷的,石头仍然没有恢复听力。隔着兴高采烈的人群,她跟石头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那是双复杂的眼睛。“为什么他们都能听见了,而我还不行?”石头用手指头在平板电脑上认真地写,写完以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庄岚。庄岚轻轻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该对石头说些什么好,她不想让他担心。于是她暗示自己放轻松,尽量显出一副凡事尽在掌握的样子。“不要担心,”她慢慢说着,指着显示屏,“有些人的脑神经融合得快一些,有些人慢一些,但不论快慢,总有一天都能跟芯片建立联系。”石头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李延看到了这一幕,悄悄地对庄岚说:“我觉得他的植入失败了。”他把一支甲硫基丁氨酸制剂塞到了庄岚手里。“什么意思?”庄岚说,“这只对保护耳基细胞有效吧?你觉得会对石头有用?”“不,但它还可以做镇静剂。”李延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用白鼠做实验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他低声说,“第二批还是第三批的时候,有些白鼠移植以后特别奇怪。”庄岚当然记得,她怎么会忘了呢?她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而已。突然间,石头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双脚跳着,大叫起来。附近的人都吓了一跳。“石头,你能听得见了?”庄岚顿时激动起来。石头喉咙里发出呜啦呜啦的声音,使劲挥舞着手臂,好像很焦急。但是他表达不出他的意思。只能继续喊。庄岚把终端递过去,对他说:“写出来。”听到这话,石头却像触了电一样向后跳去。他好像被吓到了,想逃出这间屋子。门锁打不开,他就拼命地向门上撞去,撞了两次之后又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痛苦地抱着头瘫坐在地。原本欢乐的小伙伴们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顿时变得不知所措。几个靠得近的研究员拉起手来,护住受到惊吓的孩子们。李延慢慢走上来,示意其他人一起按住石头。石头看到了,嘴里不断地咕哝着,身体扭曲得更加厉害。“你们全都给我住手!”庄岚发出母兽般的嚎叫,“听听他到底在说什么!”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火……火!”李延狐疑地问:“火?什么火?哪儿来的火?”石头的叫声更大了,声音里充满恐惧。他不知道这世界怎么了。他听见了声音。他也看到了声音,不,更确切地说是声音直接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乱作一团的人群,正在一刻不断地发出波纹般的色圈和色带,像是半透明的涟漪,在空中交织在一起,来回激**,然后缓缓消退。李延疑惑地问道:“到底怎么了?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吗?”石头回过头,惊恐地看到李延嘴里正在往外冒着烟。六“也许所有的地方其实都没出错。”庄岚敲着手中的铅笔说。听到这话,本来乱糟糟的会议室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开始主动地思考这个假设背后的含义。“我的意思是,通常的思路是这件事肯定有哪里不对,”庄岚说,“但也许本身我们没有过错。毕竟那么多孩子都或多或少地重建了听力。计算机模拟感官,这不是什么新技术了。但是直接把芯片连接到人脑,这是首次。显然石头的大脑获得的不仅仅是预料之中的声音,可能还增加了……视觉部分。我认为,这是人与人之间的大脑差异性造成的。”“也就是说,他不仅能听到声音,还能看到声音?”李延试探着说。“从理论上说,这是完全可能的。”一个上了年纪的研究员说,“声波本身是声源物体的振动引起了空气的振动,在感知过程中,空气的振动带动人耳的鼓膜振动,与之联系的听小骨、耳蜗共同作用,将刺激讯号传递给脑,人就获知了声音。重建项目只是把这种讯号增加了一种刺激方式而已。美国杜克大学的教授曾用猿类做过实验,证明在某些情况下,脑掌管视觉的分区可以产生处理听觉的功能。这种现象在一些盲人身上也得到过证实。”“看到……声音?”李延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笔记本,“不可思议,这真是不可思议。”他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措辞,“我们成功了。但不是预想中的那种成功。”庄岚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听到有人把这个结论说出来,让她安心了许多。“这么说,你不认为石头的案例是失败的了?”“具体的情况还要进一步测试才知道。”一直没有说话的院长清了清嗓子:“我不主张再在这个特殊个体上花太多的时间了。”他是项目的总负责人,对每个环节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这次的对象有19个人,只有一人出现了特异反应。成功率接近95%。这一个特殊个体事实上也恢复了听力,只是伴随有一些副作用,但这不影响最终结果。”他顿了顿,“另外,我认为只要服药就能改善这个状况。”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我不同意!”庄岚焦急地说,“数据只有放在纸面上的时候才有意义。哪怕是0.001%落在个体身上那就是100%,更何况外面可能还有成千上万的孩子,将来他们的身上会不会也发生这样的事?”“李延,你跟庄岚是一个小组的,你怎么看?”院长眼神锐利地盯着李延。“我,我同意药物治疗。”李延垂下头,小声说。他不敢往庄岚的方向看。“那就抓紧办,都行动起来。”院长不容置疑地说,“这个案例就由你来负责,抓紧拿出可行方案。其他人立刻开始其余孩子的复健锻炼和测试,相关数据要求细致精确。”“可是……”庄岚呆呆地望着眼前桌面上的花纹,“如果药物无效,这个孩子就要一辈子在幻听或幻视中度过了。”她的声音很小,可是每一个人都听见了。“好啦,散会吧!”石头静静地躺在一间独立的治疗室里。似乎是一夜之间,一切都改变了,命运再次跟石头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不管是庄岚,还是李延,都已经尽了力,石头心里很清楚。他不想被人看成是怪人。现在,他好不容易看到了曙光,满心欢喜地踏上去之后,结果却发现是另一条岔路。头顶上的照明灯唰地灭了,屋子顿时被黑暗笼罩了起来。停电了。石头躺在**一动也没有动。他已经渐渐学会了承受命运带给自己的一切,并且开始习惯这一切。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石头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朝自己猛击过来。他本能地把身子拼命一挺,从**滚了下来,躲开了那突如其来的袭击。本来是自己躺着的地方,在黑暗中绽放开一组巨大的不规则波纹,好像是一朵正在盛开的莲花。来人下手很狠,手里的棍棒连续往**和地下招呼着,石头连滚带爬地钻入床下,又手脚并用从另一侧爬了出来。那人毫不放弃地跟了上来,又是一通乱棍,但是黑暗的环境也对他造成了影响。石头使劲地在地上扭来扭去,躲过了不少棒击,然后他找准机会又一次从床下钻过,趁机翻身爬了起来。走廊里的应急灯透着若有若无的微光,石头看准了门的方向,想要夺门而逃。这时从门口又传来一个淡淡的涟漪:“好了没有?”外面还有人!屋里的人并不回答,只是用棒子在地上乱捣,寻找石头的位置。在石头眼里,棍棒每跟地面接触一下,就发出一个短暂的火花,那一闪而逝的火花离自己越来越近。石头听得见他沉重的鼻息,他马上就要堵住自己了!石头把心一横,低下头用尽浑身力气朝来人撞去,对方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发出一声低吟。门外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把门拉开想看个究竟,石头来不及多想,就着这一鼓劲全力朝外冲去,一下把门外的人撞倒,夺门而出。跑啊,跑啊!短短的走廊此时变得无比漫长。所有的房间都黑着灯,一个人都没有。石头猛然想起,今天晚上所有的研究员都在会议室开会。就在他冲出大楼的时候,石头突然又迎面撞到了一个人,不,这次是一群人,他们全都站在楼门口,石头再也无处可逃。“哎哟,怎么了?石头,是你!你怎么不好好躺着?谁把照明电路的电闸给拉下来了?”来人竟然是李延。这时,跟在李延后面的同事们也看清了从楼里追出来的两人。一个大一些的孩子手里拿着根棒球棍,另一个则是前几天跟石头一起做测试的孩子!院长分开人群,高声问道:“怎么回事?”“爸,您开完会了?”拿着棒球棍的大孩子满不在乎地说着,“没什么事,我跟龙龙他们闹着玩呢。”“龙龙?”院长这才看清了后面那个眼眶瘀青的小孩,连忙走上前查看,“怎么了,快让舅舅看看!是谁欺负你了,跟舅舅说!”石头突然间安心地笑了。他笑得那么开心,甚至笑出了眼泪,不是因为他此时此刻正被李延紧紧抱在怀里,更不是因为那个孩子理所当然地把手指伸向了自己。而是他发觉了一件事。他真的能听见了。七石头不得不离开研究院了。就像是实验完成之后的剩余物品,他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价值。庄岚清楚石头迟早是要走的,所以当真的接到通知时,心情反而释然了。院长虽然嘴上没再提那晚的事儿,但私下里对石头的事儿肯定没少“关心”过。石头这种情况虽然有些棘手,毕竟还是恢复了听觉,这点是毫无疑问的。只是,与常人的听觉略有不同而已。略有不同。院里为石头开出了一笔补偿费,比平时处置实验动物遗骸的花费高不到哪儿去。石头本来就无父无母,这点钱也就是聊以慰藉吧。庄岚默默地自己掏了些钱添了进去,当把卡塞到石头手里时,多少让她对石头的愧疚感减少了些。石头很懂事,默默地跟着庄岚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这期间,庄岚一直忍着没有落泪,直到他俩带齐所有的东西准备走出房门了,石头才用不太清楚的声音,慢慢吐出了两个字:“谢谢……”庄岚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紧紧抱住石头,安慰他,鼓励他,告诉他自己今后就是他的亲姐姐。不管将来他走到天涯海角,都不要忘记她这个姐姐。石头重重地点了点头。当两个人终于抹干了眼泪,走到走廊上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李延正站在门外等他们。李延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开他们的目光:“我有个朋友,在某市办了所培训学校。我觉得不管石头今天怎么样,早晚有一天得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所以我已经给朋友打了招呼,你就直接到他那儿去吧。去了以后,好好学习—学知识,也学做人。将来我相信有那么一天,你会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庄岚扑过去,狠狠地在李延面颊上亲了一口。石头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曾经,庄岚为他的人生打开了一扇门,现在,李延又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也许人生就该是这样,每个人面前的道路都会有许多条,人总要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一条。他深深地对庄岚鞠了一躬,然后对李延也鞠了一躬。走出大门的时候,李延突然问石头:“你喜欢海吗?”“我……见过海。那是……好多的水,海很深,我害怕。”石头吃力地说着。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害怕李延嘴里冒出来的烟雾了。“不要怕,石头。海其实是最博大的,它能包容你的一切。”一阵奇怪的波动突然从头上传来。石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向天上望去。庄岚和李延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跟着停下了。在高高的白杨树上,有一只头身尽是黑色,尾部灰蓝相间的小鸟,正在欢畅地啼叫。它时而跳上最高的树梢,时而遁匿于树影之中,歌声一直尾随着它,一阵阵传来。石头呆呆地看着,竟然入了神。跟在一边的庄岚看见,笑了笑,走过来摸着石头的头说:“这种鸟叫喜鹊,别看它样子普普通通,可一直是吉祥如意的象征。出门遇见它,可是预示着好事儿哟!”石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鸣叫的喜鹊,半晌,缓缓地说:“它的声音,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