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玉露”静静地卧在大海上。如果你是一只海鸥,可以自由地在天际翱翔,那么从天空俯瞰整个“玉露”基站,你会发现它那粗犷的外形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有诗意,而更像一枚体格巨大的海星,中间凸起的部分是主控大厅,向四面八方伸展的廊桥则是它的触手。随着起伏的海水,“海星”在波涛中时隐时现。在它周围更远些的地方,海水汹涌着,翻腾着,化作缕缕白雾垂直入天,然后渐渐随风散开,弥漫在蔚蓝色的大气里。这里的海无时无刻不在沸腾着,大量的泡沫从深深的水底蒸腾而上,在海面上翻滚、碰撞、碎裂。但,这只是它的表面。如果你化作一尾游鱼,潜入水底窥探一番,就会发现之前对“海星”的印象大错特错。浮在海面上的仅仅是这个巨大人造物的一小部分,“玉露”的主体部分都深埋在海水之下,它像一根锥子一样又细又长,垂直地纵扎到黑暗的海底,最下端距离海平面超过了1000米。此刻,有人正静静地站在基站的眺望台上,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欣赏着漫天的晚霞。天是淡淡的红色,海水也是淡淡的红色。一缕一缕的云霞,伴随着蒸腾的气柱,像是在空中摇曳的粉色丝带。而夕阳,正在这条条丝带萦绕中起舞,且舞且退。终于,最后一丝光亮也隐隐消退在这漫天的雾气之中。“庄工,原来你在这儿。”庄一鸣听到有人叫自己,回过神来:“小刘,有什么事?”“这不是都找你呢,庆功宴会马上开始,这工夫就差你了。”小刘笑着说,“我一猜就知道,你又在观景台上看海呢。”庄一鸣笑了笑:“我是在听海。”“听海?”小刘将信将疑地望向眼前的玻璃窗,窗外是灰蒙蒙的一片。他侧过耳朵倾听,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的,除了若有若无的海风,什么都没有。“快进去吧,庄哥。再不走,菜都要凉了!”庄一鸣拍拍小刘的肩膀,跟他一起迈上了舷梯。两人走进大宴会厅的时候,恰好看到技术部主管李凯文正在语调激昂地高谈阔论。见到此景,小刘不禁冲庄一鸣苦笑了一下。庄一鸣也皱起了眉头,这个李凯文,专业技术水平不怎么样,却特别喜欢出镜发声,看来今晚又得好好受一番折磨了。台下有人看到庄一鸣他们进来了,想打个招呼,但是庄一鸣把手指放在嘴唇中间轻轻示意,然后悄悄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今天绝对是个值得干杯的日子。”李凯文举起酒杯,面对着大家,“这个工程从草图到施工,前后花了差不多5年,从正式奠基到今天,又花了3年。这期间类似的项目,从北美联盟到东亚联盟,包括我们的邻居印度都在搞。尤其是英国等国,因为地理环境上的先天不足,投入方面尤其大。今天我们能坐在这里庆祝,因为刚刚结束的计算机模拟试运行非常圆满。我们不该轻易知足,现在正是我们把他们远远甩开的大好时机!”他环顾人群,继续加重语气:“我们应该继续加快工程进度。把不必要的冗繁部分全部砍掉,集中精力抓主要矛盾嘛。”他停一停,继续说,“比如,我觉得可以把排险小组的人员再减少几个,都补充到工程部来。”人群中传来一片质疑之声,同时也夹杂着稀稀落落的掌声。“也许有的朋友还不太认可我。但是你们看外面这片海,看看窗外!”大部分人顺着他指的方向向外看去,但也有人坐着没动。庄一鸣当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自从五号机组投入实际运行以来,200多个小时过去了,海水还是一片沸腾。但不知为什么,他越是看着这翻滚的海浪,心中就愈发忧虑。“人全调走了,风险呢?如何控制?”庄一鸣终于忍不住发问。“由计算机控制。”李凯文看到是庄一鸣,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庄一鸣一字一顿地说:“计算机也有做不到的事儿。人类历史上曾经犯过许多错误,几十年前我们也有计算机,可在不少地方还是出过问题。计算机并不是万能的。”李凯文显得很不耐烦:“那时候不一样。咱现在用的是量子计算机了。现在的计算机可以精确地模拟出每一条洋流的走向,每一股季风的影响,甚至一群洄游的鱼群给我们脚下这片海域带来的微小波动。一切都逃不过它的‘眼睛’。计算机模拟运行不仅我们在用,美国也这么做。这些你不会不明白。”那还远远不够。庄一鸣心中默默地想,再强大的计算机,也是人造的,只要是人造的,就有可能犯错。李凯文见庄一鸣没再吭声,就换了缓和的语气说道:“我不想跟你多费口舌。我的意见没有变,希望总工能考虑考虑。”“好了好了,”一直没有发言的总工程师宣布道,“人都来齐了吧?来来,上菜!”庄一鸣跟着大家一起端起酒杯,不知怎么,他觉得今天这酒喝着特别不是滋味。难道是因为在这海上待得时间太久了,人的味蕾也逐渐退化了?他正自顾着研究玻璃器皿里的无色**,忽然听到总工程师在叫自己的名字。“一鸣,外联部来的消息,今天你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这个时间渡船该到了。”“谁?”庄一鸣一直是全基站访客最少的员工。“说叫庄岚。”庄一鸣像听到了发令枪,跳起来就往外面跑。“逃酒!”“逃酒!”一干人等不满地在后面指着他的背影直喊,他只当都没听见。“那人是谁?”小刘有些不解地问。“管它呢!爱谁谁!”李凯文吆喝着站了起来,“来,大家喝!”二庄一鸣没想到庄岚会在这个时候来看自己。“你真的变化好大。”庄岚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人清瘦,无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脑后盘了一个发髻,还是一副女研究员的干练。“每次一想到你,在我印象里,都还是那个在研究院里整天鼻涕都擤不干净的孩子。”庄岚说。“哈哈,那得是十年之前的事儿了吧。”庄一鸣也笑了,“不过,姐你看上去却没多大变化啊。”“少贫嘴,十年了,哪儿有不变的人。想当年我也才刚二十出头,那才叫青春啊。”庄岚感慨地说,“我从没想过将来有一天,你能来参加这么大的项目。那时候我们的想法都很单纯,就是想让你们这些孩子起码都能听见声音。”庄一鸣点点头:“连我在内,那一批十来个孩子全都成功了。”庄岚凝视着他的眼睛,半晌,认真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庄一鸣说,“为什么?”“因为你脑子里的那片硅片儿。我没能实现承诺,把你恢复成一个普通孩子。”庄一鸣摇了摇头:“怎么会抱歉呢?应该说感激的人是我。实际上你们当年做的真是十分出色。如果说不是百分之百的成功,那也得说是百分九十几的成功,和……和一个更成功的个案。”庄岚没有接话。庄一鸣故作轻松地继续笑着说:“虽然听觉没有恢复成跟一般人完全一样,但我确实更加立体地感知到了这个世界的声音。比如—”他往右前方的一片海指去,“我能轻易地感知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的鱼群。所以每次和同事们比赛钓鱼我总是赢,而他们永远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庄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确实什么都看不到。她只看到了从“玉露”基站的水下部分涌上来的翻腾的气泡。静静看了一会儿,庄岚指着波涛汹涌的海面说:“给我讲讲这个吧,你们现在搞的这东西。来之前我家老李就絮絮叨叨科普了半天,我还是只明白了个大概。”庄一鸣点点头:“咱们从哪儿说起?要不,就说说二十年前的那次大海啸吧。那是一场规模罕见的气候灾害,许多沿海城市都被夷为平地,数以万计的幸存者无家可归。就是在那次海啸中,我失去了家,也失去了双亲。那次灾难的成因是一个谜,至今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但那时候确实有不少国家已经在着手试验气象武器了。“后来,你就去了老田那里。再后来,来了我们这儿。”“然后就到了这里。这个永不熄灭的沸腾的世界—‘玉露’,全亚洲最大的海上作业平台。”庄一鸣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自豪的神情。“哦?永不熄灭?”“一旦开启,永不熄灭。”庄一鸣意味深长地补充。庄岚点了点头:“我听老李说,像‘玉露’这样的平台,是通过可控地加热海水来增加某些沿海地区的大气水循环量,是这样吗?”“差不多吧。这方面你可能也有了解,其实大气的水循环总量是很难改变的,我们能做到的只是让它适度地改变速率而已。”“也就是说,你们其实在烧一个巨大的锅炉?”庄一鸣哈哈大笑。“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我们更习惯地说法是,给地球装上一个心脏起搏器。从宏观上看,洋流就像是维系着整个地球生态的血脉,有了它,心跳就更有劲儿了。”“地球的起搏器。”庄岚回味着这个词,“听起来可真了不起。”“是了不起。”庄一鸣赞叹道,“地球孕育了人类,现在反过来是人类在照顾母亲了。”庄岚若有所思。良久,开口说:“一鸣,你有没有从另一个角度想过,我们为什么要给地球装上这样一个起搏器?”庄一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摇了摇头。庄岚望着远处的海:“因为地球病了。”“地球病了?”“是的。”庄岚从远处收回了目光,“你难道不这么觉得?如果地球的生态系统还是健康的,能够维持正常的循环,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来建造这样一个基站呢?难道你听说过哪个身体健康的人,需要专门开胸装上一个心脏起搏器吗?”庄一鸣一时语塞。“所以,所谓人类照顾自己的母亲,也只是一个听起来很美的谎言罢了。人类其实是在还债。”听到这里,庄一鸣摇了摇头:“我不想从哲学的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我所知道的是,洋流的走向关系着整个世界的气候,其中最直接的温度、大气湿度、大陆架的植被、各个海域的鱼汛,乃至候鸟迁徙,是一个密不可分的系统,跟所有的人都休戚相关。千百年来,农人们都在祈祷上苍,渴望风调雨顺。而到了今天,我们终于要靠自己的双手来实现这一切。历史无数次告诉我们,祈求老天爷发慈悲没有用,凡事还是得靠自己。”“是吗?那是不是以前求雨的时候都拜天,现在都转到拜你这儿来了。”“还真是。我们收到过不少的祈福信和小物件。不光是祈福的,连诅咒的也有。”“还有诅咒的?”庄岚瞪大了眼睛。“当然。”庄一鸣苦笑了一下,“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玉露’。他们这么说—‘人类不能行使上帝的权力。’”“但是你们的工作确实很有成效。”“是的。”庄一鸣说,“‘玉露’不是第一个建成的海上平台,在中国的南海和东海,类似的基站已经超过了20个。我想我不必提供具体的数据了,毫无疑问如今这个年代是中华大地五千多年来最风调雨顺的时期。”庄一鸣接着说,“人们就是这么奇怪。一方面享受着科技进步带来的种种便利,一方面还要怀疑甚至诅咒这种进步,仅仅因为他们不能理解这种改变。”“看来你是一个技术乐观主义者。”庄一鸣摇摇头:“我可不是乐观主义者,从小到大,我身上发生的悲剧已经够多了。不过我能确信的一件事就是,没有这种科技带来的改变,就没有我的今天。”两人就这样一边聊,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基站的平台上散步。快走回大厅的时候,庄岚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问道:“‘玉露’是用什么能量持续给海水加温的?我想,既然这里是有人操作平台,那应该不会是在大陆架上打条缝子,直接用地热能吧。”“比那简单得多。‘玉露’用的是核能,准确地说是温和核聚变。”“核聚变?”“没错。核聚变的主要原料是氢的同位素,氘和氚,它们的含量在海洋里很多。所以我们算是就地取材了。既高效,又环保。”庄岚若有所思:“从海水里提取氘氚化合物,聚变之后产能再加热海水。取之于斯,用之于斯。”“用它肉体的躯骸来炼取它生命的精髓(4)。”庄一鸣说,“就像一部古典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十八、十九世纪的捕鲸船在海上航行时,常常支起大锅熬制鲸油。与那时候一般的航船不同,捕鲸船上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灯火通明的,锅炉的燃料就是鲸的脂肪残块。人类是用它的油脂去炼化它自己的血肉。”“听起来很残忍。”“也正因为这样,人类才能发展到今天。”“愿人们得到宽恕吧。”庄岚笑着做了个鬼脸,“别害怕,朋友,将来见上帝的时候,比你罪重的人多得很呐!(5)”庄一鸣却笑不出来了。刚走进大厅,他俩迎面碰上了小刘。宴会早已结束了,小刘看了看庄一鸣身边的女士,对他说:“李凯文建议减少人员的方案通过了。恰好你来客人了,这几天你没什么事,就好好陪陪贵宾吧。”庄一鸣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三庄岚来到“玉露”基站的第二天,庄一鸣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爬起来按时上班,但是因为自己的岗刚调了,加上又没有具体的业务,所以到哪里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像没头苍蝇一样转悠了几圈之后,庄一鸣也不免苦笑。好,既然如此,自己干脆好好陪陪庄岚吧。他找来工作用的潜水舱,带着庄岚潜到海水之下去一探“玉露”的真容。庄岚一开始很兴奋,但是真的到了漆黑一片的水底,她却紧张了起来。“玉露”基站水下部分产生的蒸汽水泡像一串串珍珠从海底浮起,反射着光,远远望去连成了一道道发着粼粼闪光的波动的线。更深的地方,偶尔漂过的闪着磷光的不知名物体,目所能及的地方只有海底方向发出的微微红光。“一鸣……”她紧张地望向自己的旅伴。“嘘……”庄一鸣闭着眼睛轻声地说,“听,海的声音。”庄岚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害怕了,想早点回到海面去,在这个环境里每多待一秒钟,她心中的恐慌就会增加一分。真不知道庄一鸣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心理素质!她正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却看到庄一鸣眼睛猛然睁开,大喊一声:“不好!”还没等庄岚发问,潜水舱就猛烈地颠簸了起来。“遇上气流了?”庄岚一时糊涂了,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坐的不是飞机。“是海流!马上上浮!”庄一鸣紧张地操作起来,潜水舱在看不见的暗流的冲击下,就好像狂风中的树叶一样摇摆不定,庄岚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叫苦不迭。庄一鸣心里清楚,快速上浮很可能会诱发潜水病(6),只好耐着性子尽量稳住平衡,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返回海面。“妈的!”庄一鸣一掀开舱门就开始骂娘,“气象测控部是干什么吃的!连这么大的风暴都预测不到?”过来搭手的小刘也是满头大汗:“庄工,这是紧急情况!”“紧急情况?什么紧急情况?”小刘不说话,拉着庄一鸣直奔主控大厅。这一路上庄一鸣发现今天天气晴好,根本不像有什么大风暴的样子。一进大厅,小刘就指向迎面挂着的大屏幕,那是一片海域,海面上蒸腾着大量的烟雾。看起来跟“玉露”的水雾很像,但是颜色却又不同。“这是火山?”“不,是邻国的基站。他们那儿发生了事故。”距离“玉露”东南仅仅一百多海里的地方,就是邻国J国的海上水循环平台。J国本来就是岛国。其实他们雨水资源非常丰沛,即使是在全球沙漠化十分严重的今天,该国的淡水资源仍然极为可观。所以,他们研究这个项目的动机让人费解。“原因呢?”“附近海底的火山爆发。”庄一鸣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距离这么近,“玉露”会不会被波及呢?“竟然这么严重?”庄岚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还有更麻烦的事儿呢!”庄一鸣回头望去,说话的是李凯文。小刘在屏幕一角轻点几下,显示内容立刻变了:“计算机模拟显示,火山活动诞生了它。”那鲜红色的玫瑰在屏幕上盛开得分外醒目。“没人能解释为什么。”李凯文最后说,“正如人类从来也无法精确地预测地震一样。我们能确定的就是,超级台风马上要来了。”“那就让我们迎接这一切。”庄一鸣平静地说。李凯文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四大海咆哮了一天一夜,终于恢复了平静。李凯文两眼瞪得通红,他已经整整30多个小时没合过眼了。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放眼朝周围望去,个个都顶着浓重的大黑眼圈。庄一鸣也是这群“国宝”中的一只。“平静只是暂时的,”庄一鸣说,“灾难还远远没有过去,更大的海啸还在后面。”几分钟前,他刚把庄岚送到甲板去等渡船,因为情况紧急,来不及好好道别,他就跑回了控制室。“我计算过了,”李凯文扯着嘶哑的嗓子说,那声音像是用一把生锈的锯去磨一块铁皮,“如果我们把基站的功率提到最大,就可以制造一个与相对的反气旋。”“你疯了?”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更多的人则是沉默。李凯文继续说:“从目前来看,我们确实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我们现在正处在下一次风暴路径的中心。干吧!加大功率!”他冲旁边的员工一挥手,“叫无关人员抓紧时间撤离!”庄一鸣站在厅前的玻璃窗旁远望着等待渡船的人群,听到李凯文这话,连忙回头高声叫停:“我不同意这么干!咱们不处在风暴中心正面路过的位置上,而且‘玉露’刚经历过一场不小的风暴,主体部分有许多微小损伤,不能承受大功率荷载!”“计算机检测没有问题。”李凯文瞪着双眼,“超声波探伤也都已经做过了,还是你亲手签的报告。”“报告确实是我签了名的。但我很清楚‘玉露’并不是毫发无损。”庄一鸣说,“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全功率运转比较好。那些伤……我看得见!”“你看得见?”李凯文故意重复着他的话,“就凭你一句话,就要用几百人的性命去打赌?你凭什么知道我们不在风暴中心!”“拿人命打赌的人是你。”庄一鸣狠狠咬着牙,寻找着措辞,“平台的主体部分都在千米的水下,高压、腐蚀性环境都是不小的考验,加上这次风暴的冲击,很难确保可靠。超声波探伤的准确率,从来没有达到过100%!”旁边的一个小技术忍不住插嘴说:“庄工,我们平时都对您挺尊重的。超声波探伤,您做得最好,鱼,您钓的最多。这我们都服您!可这是关键时期,您能不能先收起装神弄鬼的那一套,咱看看计算机给的是什么结论?……你知道私下里大家都管你叫什么?”庄一鸣一时愣住了:“什么?”小技术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庄象!”庄一鸣这才反应过来,上次过生日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在自己门口摆了一只大盒子,上面用打印纸打着四个字“生日礼物”。他拆开层层包装一看,里面卧着一只木雕的小象。他一直没搞懂这木雕小象的含义。原来是这么回事,装相!庄一鸣强忍着怒火:“今天我不想跟你们计较这些,可这事必须听我的!主机必须停下来。我……我没法解释,总之,不停机,可能会出大事故!”他已经开始感到从海面下面传出来一种不祥的声音,这声音跟基站平时发出的声音有些异样,影影绰绰,就像是魔鬼的呓语,在自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靠……巫术?”李凯文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词汇。周围的技术员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得了吧,庄工。”刚才那个小技术接着说,“我们信的是科学,不是你那一套。”他指着控制台前的大屏幕,上面正显示着各个节点的运行情况,整个视图里是一片绿灯。绿灯,都是绿灯。庄一鸣想起了若干年前,那手术室门口上方一亮一灭的小灯。他的眼前突然开始变得模糊。“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庄一鸣一把抓住李凯文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吼道,“停机!快停机啊!”窗外突然传来闷雷般的“嘭”的一声,原本缓和的海面突然蹿出一道十几米高的白色水柱。紧接着,又是几声巨响,控制大厅外面的甲板顿时四分五裂,裂缝中蹿出了数条火舌。所有人都惊呆了。庄一鸣大吼一声“庄岚”就要往外冲,还没等他迈出两步,更大的振动迸发出来,似乎整个平台都被狠狠地摇动了,主控制室的墙壁随即裂开几条大缝,厚厚的强化玻璃门也瞬间挂上了细密的蜘蛛网。等屋里的人回过神来,外面的火焰已经吞没了还站在甲板上等待渡船的人群!庄一鸣歇斯底里地叫着,还想往外冲,旁边的几个技术人员先是一愣,醒悟过来后直扑过来死死把他按在了地上。“不要命了?!那是闪燃!(7)”门外是几千度的高温,如果这时候把控制大厅的大门打开,那么屋里的人也会随之汽化。庄一鸣流着泪挣扎,想要爬起来,可是做不到。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一门之隔的外面,庄岚刚刚站着的地方,被火焰烧成灰烬。五灾难还没有结束。火苗正一寸寸往控制室的方向逼近,“玉露”基站的自动火警系统却迟迟没有启动。眼看火势就要蔓延过来,小技术一跃而起奔到大厅门口,用力拉下镶嵌在墙内的消防闸,顿时一股浓浓的干粉气团笼罩了破烂不堪的甲板。“主机已经被迫停机,受损情况不明!自动火警系统失灵,基站主体部分还有许多起火点!”小技术扛着一个便携式灭火器冲向了通往基站内部的紧急通道,却在黑幽幽的廊口停下了脚步,对着已经断电的走廊一阵发蒙。所有人都清楚现在只能人工灭火,可基站大部分在海下,现在又发生了破损,没人知道下面是什么样的情况,更没人知道起火点究竟在哪里。李凯文拳头攥得紧紧的,一拳砸在了控制台上,两眼好像要瞪出两团火:“都是(上尸下从)蛋!”突然,他夺过小技术手里的灭火器,直接冲下了廊梯。有几个人跟着他冲了下去。李凯文愤怒的嘶喊伴着咒骂从下面传来,渐行渐远。然后,消失了。没有人敢再下梯。小技术松松垮垮地瘫倒在地,嘴里呜咽着说:“完了……‘玉露’就这么完了?”大厅里响起了庄一鸣微弱的声音。“让我来!”没有回应。庄一鸣大声吼道:“让我来!不然这里全都得完蛋!”他已经咬着牙站了起来,“马上准备超声波探伤!范围是……”他咬了咬嘴唇,“整个‘玉露’基站!”小技术突然像醒过了神,喊道:“庄工,你说吧!你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们都听你的!”原本按着庄一鸣的人也都松开了手,表情复杂地对视了几秒,最后都把信任的目光投向庄一鸣:“庄工,我们都听你的!”我们都听你的。我又该听谁的呢?这“听”,何尝容易?庄一鸣紧闭双眼,尽量忍住悲痛的心情,用心倾听着耳机里传来的所有微不足道的声音,飞速地用手在控制室的触屏上圈圈点点。红色圈,代表火;蓝色圈,代表水。声音在他眼前不再是无形的,而是鲜活地跳跃着,就像是夜空里一闪即逝的星星。庄一鸣无暇欣赏这人间罕见的景象。他心里清楚,多拖一秒钟,“玉露”的危险就会增加一分。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前渗出,沿着脖子蜿蜒向下,浸湿了衬衣。庄一鸣两眼紧闭,牙关紧咬,把所有的精神力都集中在那转瞬即逝的星光中。整个大厅里没有第二个人发出声音,都是快速地扫一眼他标出来的全息图,然后迅速带上家伙离开。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光点的数量越来越少。突然,从廊口处又传来了几声闷响。庄一鸣猛地睁开了眼睛:明火虽然已经被控制得差不多,可是刚才几处复燃,造成了更大规模的反扑。技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都已经是灰头土脸。最后,他们还是把目光都投向了庄一鸣。庄一鸣一咬牙:“继续干!”工人们像突然得到了指令的机器,立刻再次行动起来。没有人有任何怨言,依然是扫一眼,拎起灭火设备,直奔廊口而去。终于,火势再次控制住了。星星的数量越来越少。庄一鸣全凭意志力硬撑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屏幕上的最后一颗星星也熄灭了。六庄一鸣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猛地从**翻身坐起,大喘着气想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当他看清楚周围的环境,确定自己不是正处在摇摇欲坠的“玉露”上,才又重重地躺回到**。几个月前发生的事至今仍是历历在目。庄一鸣不知该如何把噩耗告诉庄岚的丈夫李延,最后他决定当面给他一个交代。已经差不多十年没有回研究院了。当年的研究院院长已经退休,甚至连研究院本身也早已翻新重建,但是自从踏进这个小院,庄一鸣就感到了一股无处不在的亲切感。李延送给他的见面礼是一个大大的拥抱,这让庄一鸣十分意外。以前,他是多么内向的一个人啊,十年了,时间确实可以改变一切。李延的眼神表明自己已经接到了噩耗,庄一鸣看着他疲惫的神情和已经早生的白发,顿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两个大男人就这么抱在一起,痛哭了半个小时。一个年轻的女孩一直安静站在他们身旁,看着他们落泪。后来庄一鸣觉得她有点眼熟,一问才得知,她就是当年一起做植入手术的女孩琳琳。那天晚上,三个人坐在一起聊了很久很久。庄一鸣回忆起当年第一天来这里时遇见李延的那一幕,逗得琳琳直笑,连李延都忍不住笑了。悲伤的气氛多少缓和了一些。到了后半夜,琳琳支撑不住,回去睡了。话题终于来到了当天的事故上。李延没多说什么抱怨的话,直接讲到了发生在“玉露”上的事:“海上的那次事故我听说了,如果不是你,后果可能会无法挽回。”庄一鸣悲痛地摇了摇头:“其实当时我还不能太确定,只是隐隐约约感到会出问题。如果我能再坚定一些,早点发出警告,也许结果就不会这么糟。”李延看着他的眼睛问:“能告诉我当时你都看到了什么吗?”顿了顿,他补充道,“你明白我说的‘看’是什么。”庄一鸣眉毛挤到了一起,半晌才说:“很多,我无法形容。”“比如呢?好像是彩虹?”“不,”庄一鸣轻轻地说,“更像是北极光。”他想起了他和庄岚伫立在海边的那一晚。两人长久地沉默着,庄岚甚至连呼吸都尽量轻轻的,生怕打扰了庄一鸣聆听自然的声音。良久,她试探地问:“告诉我,石头,你都看到了什么?”庄一鸣双目紧闭。他感受到了海浪、微风和星辰。那是一段轻轻回**在脑中的温柔和声。他轻轻地说着,把自己能感受到的一切都讲给她听。“好美……”她赞叹着,“真希望我也能看到这一切。”她转过脸,认真地对他说:“如果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看’到这些东西,那世界上一定就会更少些犯罪和杀戮。”庄一鸣长久地沉思着:“也许整个世界就是一首波澜壮阔的歌。”李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感官再敏锐一些,也许就能更早感知这次危险了?我觉得,如果你再系统地训练一下,这其实是完全有可能的。”“再敏锐一些?”庄一鸣有些惊讶,“你是说,我的……听觉,能再锻炼一番?”李延认真地对他说:“用进废退,这是拉马克的理论,也是生物体的普遍特性。既然你具有这种类似所谓的‘通感’,如果加以系统的锻炼,肯定会越来越敏锐。”“然后,”李延扶了扶他那副复古的眼镜,“你就可以到更适合你能力的地方去,发挥更大的能量。”“不,我哪儿都不去,我就想待在‘玉露’。那里需要我。”庄一鸣坚定地说,“超级工程需要我的能力。而且以前的事也证明了,我的敏锐度其实比一般的仪器都要高。”李延轻轻地摇摇头,说:“一鸣,世界上并不是只有‘玉露’一个超级工程。”庄一鸣思索了一会儿,醒悟了:“李哥,我懂了。你说的对,我一直以来只把眼光放在‘玉露’上,确实太狭隘了。我是该留下来。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将来这边结束了,‘玉露’仍然是我的第一选择。我毕竟已经在那里待了好几年,很有感情了。等到它一切迈入正轨以后,我再考虑其他的去向。”李延笑出了声:“石头啊石头,一点没变,还是这么倔!”接下来的日子,庄一鸣好像回到了十年前,每天就在寝室、活动室和测试房度过。在一间开放式的活动室,庄一鸣见到了一些围坐在一起玩儿的孩子,他们和当年的自己一样,正在计算机的指导下做着某种带有测试性质的游戏。只不过,当年他和他的伙伴们需要把一个平板电脑抱在手里,通过终端与主网络链接,而现在整个房间都是计算机系统的组成部分,测试的图像以3D的形式投射在了房间中央,孩子们一旦做出自己的选择,只消挥挥手,无处不在的动作捕捉器就会根据孩子们的动作给出相对应的即时反馈。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永远不变。七离开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庄一鸣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漫步,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尽量多地装进记忆里。出乎意料地,他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这声音既陌生却又有几分熟悉,庄一鸣在记忆深处搜索了几秒,没有回想起这到底是谁,于是眯着眼迎着正午的阳光回头张望,他看到一个羸弱的老人正远远朝自己招手。等庄一鸣走到老人面前才认出来,这一位正是当年的研究院院长。“庄一鸣,小石头,你最近过得可好啊?”老人的声音像是风箱,沙沙拉拉,充斥着浊音。庄一鸣注意到,这异样声音的源头不单纯是来自于他的喉咙和气管,而是来自更深层的器官。“人老了,就不中用了。”老院长自嘲地笑着,“还是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好,整天朝气蓬勃的。这人啊,就好比一部精密的机器,运行的时间久了,大大小小的毛病也都跟着来了。”一点没错。庄一鸣想。随着老人嘴巴的一张一合,他能够感知到那些弹性逐渐丧失的肌纤维费力张弛的声音,也能感知到因为钙质的流逝,脆弱的股骨头不堪重负的声音,他甚至“看”到了衰老的脏器内一些不祥的斑点……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人的一辈子,多多少少都得受点委屈。”这天天气很好,庄一鸣的心情也出奇地好。告别固然令人伤感,一想到即将与久别的朋友重逢,他就恨不得瞬间移动到蔚蓝的大海上。飞车细微的振动在庄一鸣听来都是巨大的轰鸣,他快乐地享受着,想象着海浪美妙的声音。然而飞车却没飞多远就停了下来。庄一鸣莫名其妙地看着周围荒芜的大地。“滚下去。”坐在副驾驶上的男人摘掉了口罩。这之前庄一鸣一直以为他是感冒,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这是一张熟悉的脸,第一次见到这张傲慢的面孔时,自己还是个孩子。“你爹知道你现在做的事吗?”“别跟我提那个老东西。”男人一脸的不屑,“我就看不惯你这张脸,看我今天好好教训教训你!”庄一鸣叹了口气:“你还真挺记仇的。”男人不说话,一拳打过来。庄一鸣早有提防,闪身躲过。男人再打,庄一鸣再躲。没一会儿,男人就气喘吁吁了。“都说老院长的儿子是个游手好闲的废柴,我看一点不假。”庄一鸣说,“我不知道你是咋想的,还是快点滚蛋吧。”男人阴险地一笑,扭开了腕部的通信机。顿时,一阵刺耳的高频音像刀子一样向庄一鸣飞来。他连忙捂住了耳朵。男人踹出一脚,庄一鸣腹部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顿时倒在地上。“呸!你个怪胎。我看你还怎么狂?你一来,全院上下都当你是个宝贝疙瘩,看我就是废柴?你不是厉害吗?你看我这个废柴怎么收拾你!”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然而比起肉体更痛的,是耳膜。比起耳膜更痛的,却是心。仅仅几分钟,庄一鸣就丧失了曾经获得的所有自信。他想起了小时候,别的孩子总是嘲笑他,骂他。他耳朵听不见,但知道那些不是好话,于是他整天跟他们打架。架打得多了,大家不再对他指指点点,却再也没人愿意接近他了。他就整天拿着一根短笛坐在孤儿院门口使劲吹。他想让自己变得跟那些正常孩子一样,然而,人们总是用更加异样的眼神看自己。而他,除了感受到从下颌骨传来的嗡嗡的振动,还是什么都听不到。路边的虫鸣被无限地放大,似乎它们也在嘲笑自己。终于,他意识到:自己始终没有正常过。做正常人,那只是一种奢望。三天过去了,他什么都不去碰,只是把自己反锁在屋里,脸埋进枕头,浑浑噩噩地睡了醒,醒了睡。然后他听到一个敲门声。“一鸣,一鸣。你醒着吗?”门外传来的,是琳琳轻轻的声音。他揉揉眼睛,咳嗽了一声,算是回答。“出来好吗?”她小声地说,“有人听说了你的事,专程来看你呢。”“我不见。”“为什么?”庄一鸣没有回答。光听脚步声,庄一鸣知道来人此刻就站在门外。他甚至能猜测他的年龄,从他喘息的节奏判断他有一个异常强健的肺,他应该已经戒了烟,但早年遗留下的焦油和烟碱的影响并未完全消退,还有有力的心脏搏动。他对饮酒应该是控制的,适度的酒精和运动让他的主动脉干干净净。但是,他的一条腿略有一点跛,也许是膝盖有一些劳损。他走路的步点很规律,所以应该是个军人,生活习惯还算健康,身体比这里的大部分人都要好。“让他走吧,我不感兴趣。”一个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响起了:“庄一鸣先生,我是特意横跨半个中国来见您的。您真的不想跟我稍微谈谈?就几分钟?”“我不想跟有军方背景的人打交道。何况不管是谁来,我也不想再回‘玉露’,或是任何一个海上平台去了。”“哦?为什么庄先生一定要去海上呢?”“因为……”庄一鸣略一停顿,许多往事都浮现在了眼前,记忆的巨大洪流从心底一下子涌了出来,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充满无限神往地说:“因为海是世界上最博大的。”门外传来了爽朗的笑声。“庄一鸣先生,海并不是世界上最博大的。”“哦?”庄一鸣忽然有了想打开门去看一看来人的冲动。“世界上最博大的,是天空。”八世界上最博大的是天空。直到自己亲身接触了“问天”工程,庄一鸣才明白了这话的意义。同时他也明白了,认为海是最博大的这种想法,是多么的渺小。地球表面,有逾七成部分,超过5.1亿平方公里的面积被海水包围。如果一个人试图一步一步地用双脚丈量这片大洋,那么终其一生也难踏遍整个大海的每个角落。更何况海的博大不仅仅在于它的面积,还有那能将珠穆朗玛峰都轻松纳入怀中的深厚气度。然而,天空?跟热烈燃烧着的太阳相比,地球简直渺小得不值一提。而像太阳这么大的恒星,在整个银河系里,有近2000亿个。每一颗恒星都像我们的太阳一样热烈、一样明亮,甚至还要明亮得多。太阳在这数不清的星星组成的海洋里,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一束光想要横渡这片浩瀚的大洋,都需要150万年。而银河还远远不是宇宙的全部。“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听不到那些来自宇宙的声音吗?”高卓眺望着远处,问道。庄一鸣摇了摇头。在短短几天的接触里,庄一鸣已经被面前这个小个子的军人身上所散发的那种独特气质深深吸引了。他抬手向天,指着天上的云:“在我们的头顶上,是几千米厚的大气,它支持了地球上一切生物的生命活动。这厚厚的气层保护了地球,可以让大部分天外来的不速之客燃烧殆尽,而不会像月球表面那样千疮百孔。但是,它的存在,也隔绝了许多来自宇宙的信息。因为大气是良好的介质,所以地表的各种声音得以传播、交响、共鸣;而来自远方的讯息则被掩盖了。大气壁障是一柄双刃剑。”“因为它,我们活着,因为它,我们愚钝。”庄一鸣若有所思地说,“就好像一个人,内心封闭的时候,无论什么样的语言都无法引起他的共鸣。所以,要打开心扉才能交流。”“一点儿不错。”高卓说。庄一鸣望着不远处那个巨大的白色圆顶建筑,那就是“问天”工程的基地。从外观看,它很像是一个倒扣在大地上的瓷碗,但是因为这个地方实在太过空旷了,以至于它在无边无际的背景中反倒显得十分渺小,倒好像是摆放在天地之间的一粒围棋棋子了。“也就是说,你们想把这壁障劈开?”庄一鸣一边说,一边做了个下劈的手势。“不,不是劈开。”高卓微微笑着说,“我们要找的是一个先驱者。把一艘载人飞船送到太空去,避开尘世的喧嚣,去倾听天上的声音,也是这个世界本来的声音。就像是离开襁褓的婴儿,人类将第一次真正地感悟整个宇宙之音。”“你确定这样做是有意义的?”庄一鸣寻找着适合的词语,“我是说……恕我冒昧,您究竟是隶属于什么组织?我看你不像是普通的军人。这个工程花这么多钱,就算是纳税人的钱,不是个人的钱,但为了什么?我们都知道宇宙很大,很空,你确定就能找到你们想要找的声音?”“我可以全都告诉你,但你得确定加入。”高卓微微笑了,“不过宇宙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空,我们不必特意去寻找什么声音。因为在宇宙中,声音其实无处不在。”“无处不在?”高卓点点头:“波即物质,物质即波。振动并非都是在通常意义的维度上发生,所以不容易被我们所洞悉。但是,只要通过某种合适的方式去‘倾听’,我想人类完全可以听得到这种‘声音’。也许我们会成功,也许会失败。但是今天我们尝试了,它就会有意义。这些就留给后人去评说吧。”庄一鸣陷入了沉思。半晌,问:“计划飞多长时间?”“这个没有硬性规定。”高卓的语速很快,“一期的计划是九十天。每飞一期,休息一段。但如果飞船船员的身体不能够承受,或者发生情绪方面的波动,随时可以提前结束。这点你不用担心。”“不,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条件允许,飞船是不是可以一直飞下去?据我所知,太空船在宇宙中运动主要是靠惯性吧?如果一期一期发射,即使是可回收,费用也会很高。”“没错。但这是必需的费用。再说了,人也需要休息。”“不是必需的。”庄一鸣说,“如果这个人不用休息的话。”高卓怔住了:“你是说……不回来了?”庄一鸣没有正面回答,他依然望着远处说:“我想,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就在刚刚,我突然明白了我的位置在哪儿。”说到这,他转身向高卓伸出了手,“高卓,你说得对。世界上最博大的,是天空。”高卓没有去接庄一鸣伸过来的手,而是立正敬了个军礼。之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而是默默站着,看着那落在天地间的白色“棋子”,看着棋子背后了无尽头的蓝天。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