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很沮丧。在这样一个原本属于平安夜的夜晚,却因为跟女友闹了别扭而无处可去,如果要给这一天贴上一个标签,夹进人生的记录本里,我想最合适的关键词应该是“沮丧”。其实事情也许并没有那么糟,我只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待上一会儿。我在脑海里盘算了一下,整个学校只有一个去处可以满足我独处的要求。那是属于盖娅的墓碑。墓碑的主体是纯白色的大理石,有些突兀地耸立在校园西北角的一大片草坪里。白天,来瞻仰的人总是很多,除了本校的学生,还有一些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的来人使得那个神圣的地方失去了应有的肃穆。但到了晚上,那里就不会再有人参观,是个十分清静的所在。我走到了那里,一个人安静的诉求得到彻底的满足,可随即我又感到害怕起来,毕竟,这里是一处墓地。三十年前,拯救地球的女英雄盖娅,就葬在这里。说实话,像我们这种隔了一代的人不是很能理解上一代人对于盖娅的感激和崇拜,因为我们没有经历过那种地球即将毁灭的恐惧,更没有感受到人类文明反抗的决心和最后一刻死里逃生的惊险与喜悦。三十年前的历史和两百年前的历史对我们来说是一样的遥远与陌生,甚至还不如两百年前发生的故事亲切和熟悉。因为过去的事情太过久远的话,就会不知不觉以各种面目在书本和影视剧里重新滋生,而相对较近的三十年却很难再现。所以,对于我们来说,英雄盖娅拯救地球的故事,跟任何一部好莱坞制作的类型电影没有过多的区别,甚至还不如那些刺激的电影来得精彩动人。关于盖娅的故事,我们只能从每个人的随身记忆体中的官方指定的默认项目中获得。而这些所谓的官方默认项目往往是交通守则和家庭生活小百科之类的东西,没有人真正关心。我正胡思乱想,突然听见墓碑后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时间,各种恐怖片里发生过的桥段此刻争先恐后占据了我的脑袋,我惊慌失措地大叫一声,还没来得及落荒而逃,就听见一个低沉的男中音叫道:“是谁?”这也太离谱了,英雄盖娅的声音居然变得如此粗犷,难道是地下的沙土混进了她的喉咙,还是说,三十年暗无天日的生活改变了她的声线?我怔怔地钉在原地,注视着墓碑。我就像恐怖片里那些看上去永远没事找事的悲催主角一样总是会走下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或趴在地板上往床底下看。也跟那些故弄玄虚的恐怖片一样,当我聚精会神盯着墓碑看的时候,从墓碑后面横移出一个魁梧的阴影,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身子不由自主地筛糠起来。阴影一步步走进我站立的光明里。他蓬头垢面,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发着青紫色。我下意识地看了看他摇曳在地板上的影子,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个十足的落魄的形象,就像是从马克·吐温的小说里走出来的又老又倔的酒鬼。他不出意外应该和我一样,是来这里躲躲清静的。或者,他只是喝多了酒没处可去的流浪汉罢了。“你是谁?”我反问。“你管我?”他语气中充满防备。“我才不管你,爱谁谁。”我说完转身就走,看来今晚注定是无法获得一个人的宁静了。“等等,”他突然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无害面容,“难得你这么有心,晚上还来扫墓。”我懒得跟他解释,索性默认,然后问他:“那你在这做什么?”“我和你一样,来看看盖娅。”人这种东西,或者说,人这种动物,真的很奇怪,有时候对待自己亲近的人感到无话可说,把心事就像存款的密码一样紧紧保密着,但是对陌生人反而容易产生一种山呼海啸一样凶猛的倾诉欲。眼下,我看着这个邋遢而迟钝的老年人,突然想跟他推心置腹交代一下灵魂。我想把自己刚才受的委屈一股脑倾泻出来,让他评评理。“你经常这个点来这里吗?”“白天人多,我就每天晚上来这看看她,陪她说说话。”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我听来却有些震惊,每天晚上都来,那关系一定非比寻常。“你是盖娅的……?”我其实想说丈夫,但在所有介绍盖娅的资料里,都说明她并没有婚嫁,连男朋友都没有一个。可是看样子,他也不够岁数做盖娅的父亲。我的猜测无从下嘴和落脚,只好等他自己坦白。“朋友。”仍然是淡淡的口吻,无足轻重的样子,轻得就像冬天飘落的一片树叶,轻得就像夏天吹过的一阵微风。“你们关系很亲近吧?”我试探着问。“其实,也算不上很亲近,在她生前,我跟她之间的交流也仅限于普通朋友之间的正常沟通,就是那种见了面打声招呼,不见面从来不会想起来的朋友。”我摇了摇头:“但从你说到盖娅时所表现出的神态语气来看,她在你心中的分量一定很重,不像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吧。”“呵呵,”他干笑两声,“你想听听盖娅的故事吗?”和我一样,当我把他当成偶然遇见的陌生人而对他产生倾诉欲的时候,我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路过的陌生人,是他在冬天捡起的一片落叶和在夏天擦肩的一阵微风。“我和盖娅,是一个战队的。”这是他的开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