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

“你们是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拨开耷拉在耳朵边的蒿草，杨忍不住问。莉莉警惕地看着杨，瞳孔在树影里闪着微光。确定他没有借机逃跑的意思，又把脸扭了回去，轻轻地说：“自从发现我们都渴望离开这里。”“恒城有什么不好？”“如果你问一条金鱼待在鱼缸里有什么不好，恐怕是不会得到答案的。”莉莉眨眨眼睛，“可我们是人。”杨挠了挠头。“我记忆中的你可不是现在这个样。”“是人，总会变吧。”莉莉低着头磨着自己修长的指甲，她涂了绛紫色的指甲油，杨确实从没见过这个。“我们不是小孩子了，你也已经老了。你以为你还能控制住一切，其实已经做不到了。”莉莉继续说。杨叹了口气：“你知道代价有多大吗？以前……”“闭嘴！”莉莉说，“我听过些传闻。以前有人逃了出去，之后就一点消息都没了。”她的眼睛直刺过来：“他们说是你杀了他们。”“我真的没有。”“哼，谁会信。弄了这么多陷阱和机关，把我们像玩物一样囚禁在这里。难道说这不都是为了弄死我们准备的，因为我们‘不忠’？”杨叹了口气：“恒城不是潘多拉的盒子。”“那就让我们出去。”杨想了一会儿，说：“我不想你受伤，莉莉。恒城真的需要你们留下。”“你现在这副假惺惺的样子，让人很反感。”杨抬起头张望，黑色的翼影在夜幕下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有那么可靠？”他指着探路的比塔。在他看来，这都是徒劳的。“比你更可靠。至少他很诚实。”诚实。的确，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到了哪个地方，对于人类来说，这都是最重要的品质。可是，如果对一个濒死的人撒谎，这算不算不道德呢？杨思索着，他突然有了种冲动，想要跟着这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走下去，看看到底会发生些什么。啊，走出去……他多久没有这种渴望了？比塔有些泄气地回来了，不管怎么飞，他也绕不开恒城的围墙。“只有一条路可以出去。”杨缓缓地说，“这堵墙的材料非常特殊，它异常坚固，能够耐受核打击。围墙的墙体环绕恒城一周，只在正面留了一扇门。不过我真不建议你们迈出那扇门。”莉莉一声低吼，弓身跃起，用力击向墙体。锐利的指甲在巨墙上发出了刺耳的抓划声，那声音简直可以让任何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彻底崩溃，却不足以在光滑的墙面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裂痕。比塔打量着高墙遥不可及的顶端：“即使上得去，也肯定有电磁炮之类的玩意在等着我们，这才像斯派克先生的作风。”“毫不留余地，没有选择。”莉莉盯着杨的眼睛，“带我们去那道门。”杨摇了摇头，说：“如果你坚持的话。不，我并不是想帮你们胡来，只是想知道你们能坚持多久。也许……”他顿了顿，“外面的世界还是跟以前一样吗？我自己也需要一个答案。”经过一小段的跋涉以后，他们找到了那扇门。门是用整块的花岗岩凿成的，有三层楼那么高，比想象中的还要厚重。所幸的是这门并没有上锁，也用不着上锁—一般人是根本推不开如此巨门的。不过，这似乎难不倒莉莉和比塔。几分钟后，大门就被打开了。门后是一条巨大的隧道，三个人慢慢地踏了进去。光能照到的地方并不很远，所以每一步他们都走得小心翼翼。杨深深地吸入一口气，铁锈味、泥土味、霉斑味顿时充斥了整个鼻腔。仔细辨别，空气中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味，毫无疑问那是人的血。隧道内的墙上凿有暗孔，与外界相连，由于一直保持着通风，里面的空气还不算太坏。尽管如此，当脚和隧道的地面接触的一瞬间，杨还是感觉好像是踏上了不归路。地面突然动了起来。“是履带！”莉莉尖叫了起来。“没错。这里面的路其实就是一条环绕整个恒城的长长履带。”斯派克·杨说着慢慢地开始踱步，以配合脚下速度越来越快的履带，“像是一条长长的螺线回廊，只不过一旦履带开始运动，计时器也就开始计时了。伙计们，我们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从这里出去。”比塔和莉莉越走越快，最后终于开始狂奔。“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已经成了跑步机上的小白鼠？告诉我，老东西！这疯家伙的速度到底能有多快？”莉莉问道。“七公里每小时，并不多。算下来只不过给总路程增加了十公里左右而已！”杨也开始奔跑了。如果不跑，他们就会被履带带回到大门那里去。“以直径十公里计算，恒城的一周是三十一点四公里，现在还要再加上十公里……”比塔敏捷地跳跃着前进，一面投来鄙夷的目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要跑一个马拉松？你真是个虐待狂。”“想回去还来得及！大门还没关！”杨用手指着身后，开始大口吸气。“跑下去！”莉莉喊着冲到了前面。紧接着她又低声嘀咕了一句，不过并没逃过杨的耳朵，“鬼知道九十分钟后这里会发生什么。”杨还没来得及对她的机敏表示赞许，正剧就开始上演了。首先是比塔飞身躲过了第一个呼啸而过的袭击物。“那是什么！这里竟然还有机关？”灰暗的光线中，他的脸看上去十分阴森可怖。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更多的东西开始向他们袭来。一个个弹射装置不断从隧道岩壁的缝隙中刺出，然后又无声无息地隐没在黑暗里，仿佛是一个个潜伏的幽灵。飞旋的利刃在空气中嗡嗡鸣叫着扑面而来，似乎要撕碎敢于留在履带上的任何东西。这是一个布满了陷阱的隧道！纵然莉莉和比塔都身手敏捷，可在这持续运转的履带上，躲避这些东西也明显感到吃力。“这里从前有个名字！”杨边吃力地奔跑边向疲于奔命的两人喊道，“我们叫它‘绝望回廊’！”话音未落，杨的面门就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了。他踉跄了几步，双手捂脸，呻吟着倒在了地上。然而，履带是不会停的，可怜的杨只能不由自主地随着履带后退，离莉莉他们越来越远。头痛欲裂。见鬼，自己怎么没注意到正面而来的袭击物呢，看来自己确实已经老了……杨猛然发现，在自己身后两米多的地方，一柄铅锤正在慢慢落下，而自己此刻正在随着传送履带朝着那个落点直奔而去！一阵劲风掠过，杨像一只小鸡一样被夹在了比塔的胳膊底下，而后者仅仅扑打了两下膜翼，就追上了正在全速前进的莉莉。“谢谢了……”杨咳嗽着，揉着额头上的包。“不用客气。”比塔把杨扛在肩上，面无表情地跳跃着。一边躲避着不断出现的障碍物，一边说：“正是拜你所赐，我们才变成了这样。”光线越来越暗了。隧道不是笔直的，所以光照不到这么远的地方。杨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现在，还能发出些许亮光的就只有回廊墙壁上泛着星星点点荧光的蕨类植物了。黑暗中，隧道像是一张没有尽头的巨口，正在贪婪地吮吸着他们，似乎想把他们吞噬。没有影子，因为影子已经融进了浓浓的黑暗，好像它们生来就该是这黑暗中的一部分，现在只是终于找到了归宿而已。可是我们呢，杨想，我们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吗？朦胧中，他只隐隐约约看得到莉莉矫健的身姿，在各种袭来的凶器之间轻盈地穿梭着。是啊，人的视力怎么能跟猫的相比呢？杨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们从来没有因为身体的事儿恨过你，斯派克先生。”比塔边跑边说，“莉莉变成了半猫人，我变成了蝙蝠人，这不是你的错。谁都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你，我们可能已经死了。”莉莉接着说，“那时候，没人知道我们的身体会变异。只不过，你们不该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基因变异人。没错，每个变异人都获得了异于常人的反应、爆发力和耐力，可又有几个能亲手掌握得了自己的命运呢？也许，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中，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像是一只被关在螺线回廊中拼命奔跑的小白鼠，只是本能促使着它向前跑，而它自己也不知道前方到底会有什么，它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杨嗅到了铁锈的味道。是血。莉莉和比塔都挂彩了。即使是拥有猫般的敏捷或是蝙蝠般的反应速度，人终究是人。没有人能在这么长的距离中一直保持着精神集中，但他们仍然坚持着，支撑着不倒下，因为现在他们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信念—跑下去！终于，漫长的黑夜即将过去，迎接他们的是新的黎明。经历了八十多分钟的炼狱之后，回廊的出口出现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