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红英把话说到这个分儿上,凌子风没法反对。但红英不光是他的董事长,还是他的未婚妻,他不能不负责任。他说:“那好,你去一趟。但我一定要跟着去,你是我的女人,不能让你独身一人,贸然进朱黑的狼窝。”田红英很感动,钻到他怀里亲热了一会儿,说:“子风你知道不,你这句话比什么甜言蜜语都动听。”但最后她说:“你还是不能去。有句话是‘好男不跟女斗’,实际就是赖男人也怕女人闹,我一个没文化的娘儿们我怕啥?我跟他寻死觅活,站大街上撒泼,抹眼泪上吊。说他只敢负女人,叫他在道上没面子。要是你跟在后边,这效果就会大打折扣,你说是不是?你放心,他吃不了我。”最后还是她一人去了,那时公司正处于非常时期,得有人在家撑着门面,二人确实不能同时离开。凌子风在家等了两天,这两天就像200年。朱黑那种无赖什么手段不敢用?这会儿田红英面临着什么危险?被囚禁,挨打,失身,都是可能的。越想越担心,他觉得自己竟然放她一人进狼窝,简直是王八蛋的行为。他被内疚苦苦折磨,急于和田红英取得联系。但那时田红英关机,无法联系,他只能苦守在公司的电话机旁等她的电话。第二天下午3点多钟他接到田红英的电话:“子风,我这儿一切顺利!全部货款的现金支票已经揣在怀里啦。为了保险,我打算包车回去。马上出发,晚上9点左右到家。”电话中红英意态飞扬,兴奋劲儿隔着400公里的电话线都传过来了。凌子风大吃一惊,惊定后是深深的疑虑。对朱黑这样心黑手狠的人物,她怎么能兵不血刃、如此顺利地把钱要回来?莫非……凌子风实在不愿朝这边儿想,但又不由得朝这边想。莫非田红英出卖了色相?打住打住,他不想亵渎田红英,一个已经成为自己未婚妻的女人。但这种念头十分顽固,要想排除也是不可能的。夜里9点20分,田红英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回来了,在京青宾馆203房间,让凌子风即刻赶去。那是个比较高档的宾馆,公司只在接待最重要的客户时才定那儿。凌子风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却在宾馆等。他立即赶去。敲了敲203的房门,门打开一个小缝,露出一只眼睛看看来客,田红英把门缝开大一点,让凌子风挤进去。他刚进去,就被田红英紧紧抱住,他先看见一双**的双臂,再看见一具**的身体,头发上滴着水,正在沐浴的田红英脸色分外红润。浴室的门大开着,莲蓬头哗哗地响。凌子风心中的一团火被烘地点燃了。这一年多来,他同田红英的关系渐趋明朗,也少不了一些亲热,少不了一些你来我往的攻防战,但尚局限于小打小闹的级别,还没见过这个阵势。两人紧紧拥吻一会儿,田红英牵着他的手,把他拉到浴室,说:“我马上就要洗完了,你也洗洗。”她在**上打着香皂,直言不讳地说:“朱黑的脏爪子碰到这儿了,我得使劲儿洗,洗干净。”凌子风心中一沉,面色也沉下来,田红英看着她,扑哧一笑:“凌子风我知道你咋想的,你放心,他没占着我的便宜。”她快活地大笑:“子风你知道不?从朱黑那儿出来,我就决定把身子给你,马上就给你。自从有了这个想法,我就恨不得即刻就到家,子风,今天你要了我,可得娶我,一辈子不变心。你要是不愿意娶我,这会儿出去还来得及。”凌子风没有说话,粗鲁地把她从莲蓬头下拉出来,湿漉漉地抱在怀里,在她脸上、胸前狂吻不止。田红英轻轻推开他,说:“你洗吧,快点儿洗,我在**等你。”等凌子风上床时,田红英先把三张现金支票递给他,是从三个银行开出的,合计55万元,是1 000扇防盗门的全部货款。看着这三张支票,凌子风对田红英颇有些敬畏,她到底是怎么制服了那个无赖,事成之后又能全身而退?办公司这一年多来,公司上下已经认可了凌子风的核心地位。但是,在两个最关键的节骨眼上,却是田红英起了作用。他不得不承认,其实这个女人比他更适合商场的搏杀。田红英轻描淡写地说:“该死的,为了这三张纸,差点把我的宝贝丢给那个王八蛋了。所以我从朱黑店里一出来,就决定把身子赶快给你,一分钟都不想耽误,免得以后有啥意外……来吧,来吧来吧。”凌子风全身的血液被烧沸了,田红英同样是在极度亢奋之中,紧紧搂住他,指甲嵌进他背部的肌肉,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他,满脸喜色。一晚上的镜湖**舟、轻吟慢唱,田红英得意地说:“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不对,是我唯一的男人。你日后要是变心,我撕吃了你。”凌子风感慨万千,叹息道:“其实你也是我的第一个女人呀。”这句话有点词不达意,因为它等于把何若平抹去了。不过田红英理解了它的真实含意,好奇地问:“你和若平姐谈了6年恋爱,真的没到这个分儿上?”凌子风点点头。田红英心中莫名其妙地一阵狂喜,不过她很聪明地没有形之于色。因为,相对于另一个女人的不幸,这种狂喜未免有点儿卑鄙,至少也是太自私。但这种喜悦是发自内心的,她也无法堵住它。她说:“那好,我也是你的第一个女人。以后要是我变心,你也把我撕吃了。”凌子风没有理会她的这些誓言。他想,如果是若平在此刻,肯定不会说这些咄咄逼人的话。他和若平好了6年,确实没有迈过最后那条线。因为若平非常看重它,看成是婚姻之约的最后一个图章,想在新婚之夜再完成这道手续。但死神比婚姻快了一步,于是他就永远失去了若平,也失去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神圣的结合。凌子风默然了,苦痛又开始啮咬他的内心,就如一个驱赶不走的、牙齿锋利的小兽。田红英很丧气,因为身边这个男人的情热迅速退潮了,陷入了对另一个女人的追忆。这未免太煞风景。以后她就会知道,在她与凌子风的婚姻中,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是一个永远的忌讳。她想岔开凌子风的思绪,就说:“子风你想不想知道我去朱黑那儿的历险记?很惊险呢,这会儿我真后怕。”凌子风说:“你讲讲吧,我在家一直担着心,提心吊胆地等你的电话。”田红英昨天到省会后,先找了一个便宜旅馆住下。第二天一上班她就赶到朱黑的公司,把他堵在办公室里。朱黑办的是集团公司,旗下有建材、餐饮、装饰、歌厅等好多分公司,占了整整一栋楼,防盗门经销只是其中一个公司。田红英先是软磨、求告,赔了很多眼泪,说朱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会眼看我倾家**产吧。朱黑先是疾言厉色地拒绝,最后说:“凌子风那孬种呢?他不出面,让女人来磨叽。我这人怜香惜玉,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这样吧小英子,你留这儿陪大哥玩两天,只要大哥高兴,立马把你的货款打去。”田红英低头沉思片刻,问:“大哥你说话算话?”朱黑满脸喜色,说:“算话,算话。朱黑大哥这身家,十万八万没放在眼里。”田红英干脆地说:“好,就依你,到我住的旅馆去吧,这儿不方便。”朱黑开车带她去了。进了旅馆房间,朱黑就开始动手动脚,说大哥就喜欢你这样干脆爽快的女人,你这次一个人来省会,是不是已经存了这个想头?田红英护住胸脯,再次说:“大哥你可得说话算话。”朱黑不耐烦地说:“老子已经说过啦,老子吐口唾沫掉地下摔八瓣,咋能不算话。快脱快脱,大哥已经憋不住了。”田红英说:“你先脱,我去检查一下门户,看看走廊上有没有人。”她开门出去,迅速走进旁边的值班室。昨天晚上她给俩服务员送了几包小吃,聊了一两个小时,已经混熟了。她说这次来省会是来要账的,但欠债人是个无赖,肯定不会痛快给钱,又声泪俱下地说了公司的难处。几个服务员大姐都很同情她。这会儿她急急地对服务员说:“刘大姐、杜大姐,刚进去的男人就是欠债不还的无赖,他非要到旅馆里来谈,肯定是想对我非礼。大姐,求你们帮帮忙,在门外听着,听我喊救命就把门打开。”两个服务员很义气地说:“放心吧,大姐拿着钥匙扒门上听着,一有动静就开门。”等她回到房间,朱黑已经脱得溜光,在床边等着她。虽然田红英早有谋划,这会儿也禁不住耳热心跳。朱黑说:“别磨蹭啦,快脱,要不大哥帮你脱吧。”田红英佯装害羞地偏着头,不吭声,等朱黑抓住她的领扣,她猛力一挣,几个衣扣被扯掉,连乳罩也连带被扯开,露出半边酥胸。朱黑没有理会她的挣扎,他的两眼已经看直了,伸手攥住她的左**。就在这一刻,田红英突然抓住他的右臂,猛力咬了一口;又伸手在他胸脯上狠抓一下。朱黑鬼叫般喊了一声,猛然向后跳了一步:“你个小婊子想干啥?你找死?”他的两处伤口都相当深,血珠子迅速渗出来。田红英急忙后退,防止朱黑抓到她。她用手掩住被扯破的衣服,恶狠狠地说:“我干啥?你想强**,撕破了我的衣裳,我反抗,把你咬伤抓伤了。一会儿到公安局验伤,你对公安去讲吧。”朱黑怒极反笑:“行啊,小婊子有你的,给老子玩这一套。老子黑道白道路路通,还怕了你个小**?”“行啊,你有本事,你路路通,你就花十万二十万去摆平吧。说吧,我的钱你给不给?不给我就喊救命啦!”朱黑踟蹰片刻,果断地说:“好,老子这次认输,钱给你。你只要敢拿,我就给你。”“我有啥不敢拿的,没有这笔钱,姑奶奶倾家**产也是个死。以后你想动刀子姑奶奶陪你玩。”门外俩人听到屋里有尖叫声,但没有听到喊救命,不放心,大声问:“田家妹子你有事没?”田红英开了门,让两个服务员看到她被撕破的衣服,还有屋内赤身**的朱黑,说:“大姐,没事了,他想强**,被我咬伤了,现在他答应还我钱。你们先出去吧。”两个服务员把那个不要脸的男人臭骂了一通,关上了门。朱黑穿上衣服,冷笑道:“行,我认输,走,这就去我公司财务开票。田家妹子呀,这笔钱你用着怕不会安心吧!”“少废话,姑奶奶不是吓大的。”她对两个服务员交代:“我这就跟他去取钱,两个小时后我不回来,麻烦你们打110。”朱黑冷笑着不说话,开车把田红英带回他的办公室,喊来出纳,叫她开出55万元的现金支票。出纳答应着走了。在等着开票的半个小时里,朱黑一直不说话,只是阴冷地盯着田红英。田红英虽说是抱着拼死的念头来的,但这会儿也被盯得心里发毛。她硬撑着,藏起心中的怯意,把冷笑一直挂在脸上。不一会儿,一个人走了进来,伏在朱黑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朱黑得意地狞笑着,转回头说:“小婊子,凭你的道行,敢跟我朱黑玩这一套?还敢到我的窝里来拿钱?实话对你说吧,旅馆那两个老娘儿们老子已经摆平了,现在借她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去报警。你就安心待在这儿吧,让老子玩个十天半月,等我的伤口彻底好了再送你出去,看那会儿你还说不说公安验伤的事。”田红英的脸变白了,心凉了。她想朱黑说的是实情,如果自己被关在这儿十几天,等出去后即使报案,公安也没法儿取证了。她的勇敢只是鲁莽和冒险,她精心策划的谋略实际上破绽百出,不值得朱黑对付。双方的力量实在太悬殊了。这场豪赌她彻底输光,钱没要来还得把身子赔进去。现在只有最后一条路了,她腾地蹿起来,又绝望又凶狠地说:“姓朱的,你只要敢耍赖,我就一头碰死在你办公室。你有天大的道行,总挡不住我自己寻死吧。我变成鬼也饶不了你。”她斜眼盯着墙壁,做好了拼死的准备,颇有蔺相如在秦廷“宁为玉碎”的气势。朱黑倒愣住了,愣了很久,低声骂了两句,打电话叫出纳把支票开出来。这回真的在办,半个小时后三张支票拿来了。朱黑说:“老子真服你了,要钱不要命的泼货,拿上钱滚吧。”田红英不敢相信事情会有这样的转机,担心朱黑仍在骗她。但仔细看看,那三张支票是真货,朱黑也确实放她走了。临分手时朱黑的脸色已经转为霁和,甚至说:“田家妹子晚走一天行不?我设晚宴为你压惊。”田红英当然不敢答应,朱黑也没有坚持。这场风波之后,朱黑专程来见了凌子风。这是个真小人,对自己当时的图谋一点儿也不隐瞒,他对凌子风说:“我算服了你的婆娘,和我拼命那会儿,紧咬着两排牙,白森森的,活脱一头母狼。老弟你有福哇,有这样的狠婆娘还怕公司办不成?不打不相识,以后我还当你的经销商。”当然这是场面上的话,凌子风分析,从根子上讲是因为朱黑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他只是一个商人,并不是黑帮老大,真闹出人命来,犯不上。此后天乐和朱黑确实维持着商业上的关系,一直到今天。那次也是天乐公司的转折点,此后公司的发展便一顺百顺,一直到今天。我站在时间之河的岸上观看流水。河流平静舒缓,却又不舍昼夜,恰如那些极有耐性、悄悄蠕动的冰川。时间之流裹挟着亿万生灵一同前行,其中就有一对名叫凌子风和田红英的夫妻。我观察着他们,把他们当作人类的标本。我看着他们偶遇,第一次**,第一次使用喜多芬,看着他们草创一个公司又努力地把它做大。我也能看到他们的将来,看到凌子风离开田红英,回到何若平的身边(何若平在时间的冰冻中复活了);或者凌子风与田红英分手,与自己的秘书小玉结婚,而田红英对他们实施了冷酷的报复(人的经历本来就不止一种可能啊)。我比凌子风更了解田红英,了解这个小女人的所有心机和算计。这些心机并不特别讨厌,因为从本质上说它是自卫性的,是想牢牢占有自己的丈夫,白头偕老。对于这种心计,上帝也会原谅的。自打结婚起,田红英就对自己的婚姻心怀惕怛。想想两人的初识吧,如果当时她少说一句话,那么这个丈夫就会失去了,足见婚姻的基础是多么脆弱。她并不能(如我一样)看到将来,看到丈夫与自己分手(只是可能性之一),但她似乎对这种结局有冥冥中的感应。所以她一直近乎病态地守护着自己的婚姻。可惜她最后没有成功。武当山的道长说她迈过一道坎就顺了,他蒙对了前边的过程,但没有蒙对最后的结局。我叹息着,从他们所在的时空中隐去,而凌子风则在这个时空中聚拢成形。他刚和妻子谈了电视台宣传的事,又在喜多芬的帮助下销魂地爱了一场。这会儿他乏了,走进深深的梦境。梦境杂乱而无条理,他梦见自己与红英初识,那个丰腴红润的姑娘斜倚在五金店的门框上,呸呸地吐着瓜子;忽然她把衣服脱光了,一遍一遍地往**上打香皂:今天让那个王八蛋占了便宜,我得把它洗净;她忽然变成秘书小玉,情意绵绵地盯着自己,凌子风纳闷怎么让小玉闯到自己的浴室来了?赶忙退出浴室,关上房门……忽然这些梦境全部退场,一个女人从虚空中走出来,越来越清晰。她是从河里走上来的,穿着自家缝制的粗布无袖内衣和花布大裤头,衣裤都湿漉漉的。她借着黑暗的掩护除去湿衣服,开始擦拭身体。她仿佛知道凌子风在虚空中注视着她,便转过身面向黑暗,低声说:“子风,明天是我的忌日,你忘了吗?”凌子风苦楚地说:“我没忘,我怎么能忘呢,今天上午我还在想你。”那个女人肯定地说:“不过在这之前你差点儿把我忘了,对不对?而且我知道,你就是今天没忘,总有一天也会把我忘记的,一个人死了,对她的记忆也终归会死的,我说得对不对?”凌子风愣了片刻,突然失声痛哭,因为他知道,若平的话很可能是对的……凌子风猛然惊醒,冷汗涔涔。若平不像是在梦里,就像站在他面前。已经20年了,20年来,自责和痛苦不知**过他多少次,他也不止一次地梦见她。但今天的梦境格外真切格外清晰。河边柳丝如烟,长草萋萋,透明的河水无声地涌动着,就如凝滞的时空。河中央有一个小岛,此刻黑黝黝地隐在夜色中,从那儿传来一缕笛声,清亮邈远,从水面上滚过来,有如珠落玉盘。那当然是自己(20年前的自己)在吹笛。若平说她最喜欢在河上隔一段水面听他吹笛,说笛声经过河水洗净后最动听、最撩人。他曾好奇地问若平:“你说的当真?可惜我永远不能隔着河水听自己吹笛。”但在梦中他做到了这一点。若平在侧耳倾听,淡淡的月色浸泡着她22岁的身体。她长发乌黑,体形修长,腹部平坦,大腿和腹部非常白晳,而胳膊、腿却晒得黝黑。这是当知青时留下的纪念,到现在还没有褪净。她的**小巧,蓓蕾晕红。然后河水慢慢地涨起来,漫过她的胸部、肩部、头部,一缕长发在水面上漂浮……她朝他投过最后一瞥无助的目光,便香消玉殒了。虽然已经过去20年了,但痛苦的自责仍压得凌子风喘不过气。都怪自己,怪自己该死的疏忽。他为什么要在那会儿离开若平呢?那该诅咒的10分钟,生死竟系在这10分钟上。10分钟后他从小岛上返回,一个女人已经永远逝去了。她没来得及享受一个女人的完整人生,没有承受男人的雨露,没有怀孕、阵痛、分娩、初乳……就这样匆匆而去。他想起若平父母听到噩耗后的痛不欲生,想到他们对自己长达几年的恨意……他知道今晚自己再也睡不着了,悄悄起身。红英钻在他怀里睡得正香,他小心地把妻子推开,下床,披上衣服。他悄悄到书房,到柜子里层拿出那支竹笛。这支笛子已经沉睡20年了,从若平死后他就没吹过,他不愿因它而跌入痛苦的回忆。他来到凉台,躺在摇椅上,沐浴着清冷的月光。田红英很快也醒来,丈夫一下床她就醒了,向来都是这样,似乎她和丈夫之间有着无形的磁场感应。她在阳台上找到丈夫,丈夫静静地躺在摇椅上,笛子横握在胸前,落寞地盯着阳台外扶疏的树影,目光犹如枯井。她知道丈夫那个一年一度的梦魇又来了,懒得劝他,知道劝也无用,便一声不响地退回去,上床睡觉。她很久不能入睡,想起几天费尽心机想把丈夫的“灵魂出窍”岔过去,最终也没能成功,心里不免恼火。第二天醒来,凌子风脸色平静,看不出昨晚失眠的影响。田田外婆已经做好了早饭,在楼下喊他们。吃早饭时凌子风对儿子说:“从今天起把心收回来好好学习,赶紧把耽误的功课补上来。不能翘尾巴,要彻底忘了‘少年天才’那些扯淡话,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咱们自己别当真。知道不?”田田拉长声音说:“知道啦,我的爹。”他抹抹嘴巴,匆匆上学去了。凌子风和妻子一块儿到公司,预期的销售**是个大事,有必要开个临时董事会。妻子先列席了凌子风主持的经理办公会,是在总经理办公室里召开的。会上凌子风正式通报了自己对公司大扩张的预期,然后让各口的副总谈谈自己的看法。主管销售的周总说:“销售方面没问题,只是需要扩大销售网络。此前天乐公司在全国12个省市有常驻代表,其他省市不设常驻,这是按凌总的部署,以减少费用,握紧拳头,主攻最有前景的市场。但这次电视台宣传后,估计公司的知名度要大大提高,在其他省市中一定会有不少非预期的订货。我想最好适当增加常驻办事处,再设10个左右。建站费用我已经做好预算,请凌总批准。”主管生产的刘总说:“生产方面也没问题。这几年天乐形势好,不少厂家找上门来想为我们搞外联。我们不想把摊子铺得太开,一直很谨慎。现在正好可以适当扩大外联的范围,还可以多压一点儿采购资金。”他怕田董事长没听明白(田红英一般不管财务上的事),解释道,“公司对所有外协厂家和分供方都压有一定的货款,大约占当年交易量的15%,合计有2 000多万元,相当于拿别人的钱来干自己的生意。这些欠债一般采取‘上打下’的办法,即下次订货时付上次的款,依此滚动。这样,始终能压着外界一定的货款,但要想再增加压款的绝对值也不是易事。但对于新开辟的外协厂家就不同了,对他们的每一笔压款也就是压款总数的增加,估计能多压1 000万元左右。”凌子风说:“好的。这样一来,咱们资金的压力又可以减轻一些。”抓行管的纪总说:“人力资源上没问题,公司早就做好了人力储备,需要时就可招进来。”只有财务赵总有点儿挠头皮,说:“看来就我无能,这些年公司一直是快速扩张,所以资金一直很紧。为扩大资金来源,我已经用尽了招数,但眼下凌总要求2 500万元贷款,又没有抵押,实在难以完成。我看只有凌总亲自出马了,凌总与商行李行长的关系比我更硬。”凌子风点点头:“货款的事先交给我来办吧。各位对上述议题还有没有异议?”大家都没异议,公司办公会全票通过。“按公司章程,这样大的资金投入需董事会批准。现在转为临时董事会,由田董事长主持。”田红英和凌子风交换了座位,从侧席坐到主席位上。她笑着说:“还是咱公司的领导结构最省心,除了我之外,所有的经理层和董事完全是一套人马,开完经理会就能转成董事会,屁股都不用挪。我没什么可说的,这些意见我和凌总已经通过气,咱们举举手就行。”董事会也全票通过,小玉(她兼着董事会秘书)已经利索地做好记录,拿着记录本请各位董事签字。这是有限公司的惯例,董事们是要对自己的意见负法律责任的。随后小玉说:“凌总,省电视台的记者已经来了,请你去会议室吧。”会议室里已经布置好了,圆形大会议桌被撤走,搭了一个平台,平台上放着两把不锈钢圈椅,一个圆形玻璃小茶几。墙上是一个放大的公司徽章,嵌着公司的厂训。摄像机已经架好,照明灯和反光板也齐了。廖记者穿着满是口袋的工作服在调整灯光角度,丁记者换了一身优雅的西服裙准备上镜。凌子风说:“两位记者好。你们真敬业啊,我已安排小玉带你们到县里玩,但她说你们一定要先把采访搞完。”廖记者说:“凌总别客气,工作第一,正事干完了,玩着也安心。凌总,这是我们和小玉秘书敲定的采访提纲,你看看,做一下准备。你要是有什么新想法尽管提出来。这次宣传既然搞就一定要搞好,搞出轰动效应。不能让凌总的10万元白花,你说是不是?”“老廖你是开玩笑,10万元算啥,这次宣传给天乐带来的效益,可不是一百万二百万能打住的。”他低头扫一眼采访提纲,说:“我看这提纲不错,就按它来吧,我不用做什么准备。不过我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采访气氛随便些,不要弄得像做广告,要像拉家常,把话说到用户心里去。”廖记者笑着说了一句武侠小说上的行话:“无招之招,乃必杀之招也。行,就按凌总说的办。”凌子风和丁记者坐到台上,采访开始。丁记者:首先祝贺天乐防盗门制造有限公司,在这次国家质检总局组织的行业质量大检查中,你们跻身全国前十名,天乐牌防盗门成为用户信得过的产品。请问,这些成绩的取得,是不是与凌总的削苹果有关?凌:削苹果?噢,是的,可以说有点儿关系吧。丁(面向观众):凌总在工作上是个非常彻底的完美主义者。听说,如果凌总对部下的工作不满意,就会把那人请去,亲手为他削一个苹果。凌总削苹果是一绝,一会儿我们请他当场表演。他是以此教育部下,任何小事,只要努力去做,总能达到完美的境界。现在请凌总为我们表演。丁记者递过准备好的水果刀和苹果。凌笑着说:“我可从没在镜头下削过苹果,但愿今天不会出丑。”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削起来,转眼就削完了,丁记者接过那个苹果,放在镜头前,果皮还严严地覆盖着果肉,丁记者一提溜,整一根果皮就脱开了。台下一片掌声,采访的气氛被调动起来了。丁:凌总的手艺出神入化!看了凌总的当场表演,大家一定会相信,把削水果这样的小事都能做到如此完美的凌总,当然能做出同样完美的防盗门来。圣人老子有句话:治大国如烹小鲜。凌:谢谢!这正是天乐公司的工作宗旨——务实创新,尽善尽美。丁:天乐是从1983年正式成立,启动资金仅仅7万元。10年之后,天乐已经发展成全国一流的行内企业。请问,你们是如何取得这样骄人的业绩的?凌:天时,地利,人和。我说的天时不仅指国家政策,还指防盗门的市场。今天我要说几句同行们也许不高兴听的话:防盗门的热销对国家对社会来说并不是好事,它说明我们这个社会的肌体有毛病了。一大笔社会财富,不得不用来帮助一部分社会成员(君子)来防范另一部分社会成员(小偷),做了无用功,变成内耗,而不能用来让人类一致对外,比如发展科学开发宇宙。但天下事本来如此,有人要发展生产力,有人要战争;今天发明了抗生素,明天病菌有了抗药性;发明了神奇的电脑,又伴生了讨厌的电脑病毒;高度发达的社会,对付不了低成本的恐怖主义。至于门、锁——窃贼,更是一对最古老的对抗,至少已经斗了3 000年了。我但愿防盗门行业衰落,我们都失业。这不是矫情,不干这行可以干别的嘛,干游艇、电动车、环保机械,相信我都能干好。就像过去药店常挂的对联:“但愿众生皆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可惜,人的良好愿望从来抗不过客观规律,这么说吧,远的不敢说,至少1 000年内,“门”这个名词不会从新华字典中消失。既然这样,我们还是要把防盗门搞下去,而且干得最好。丁:好!从这段回答中,我们感受到凌总的哲人情怀。凌:今天已经说油嘴了,干脆再说几句得罪同行的话吧。请用户们不要把防盗门看得太神,再好的门也挡不住高明的小偷。按照公安部即将颁发的《GA/T73-94机械防盗锁》规定,机械防盗门锁分为A级、B级,B级一般用于特殊场合,市场上的防盗门大多使用A级锁。A级锁的防范性能怎样?标准规定,其防破坏性开启不少于15分钟,而防技术性开启不少于1分钟。1分钟!用户肯定说:你开什么玩笑?我花几百元买一个防盗门,只能防1分钟,谁还要它呀。当然这个标准是偏低了,业内人士正在呼吁提高标准。但最本质的原因不是防盗门厂家没本事,而是价格、方便性等诸多因素综合的结果。银行金库的大门最保险,两套门锁相隔3米,必须两人使用不同的钥匙同时转动才能开启。这种门很保险,给老百姓用行不行?不说价格,单是开门的烦琐也把用户吓跑了。更不用说一旦钥匙丢失,那才麻烦呢。所以,永远不要幻想能挡住一切小偷的防盗门,我们能做到的,是把小偷阻挡尽可能长的时间。丁:非常感谢凌总直率、详尽的回答,在采访凌总前,我确实不知道防盗门中有这么多的学问。凌:用户也不要被我的话吓住了,上述防技术性开启的最低时间是针对很高明的小偷而言的,普通小偷不会这么快就得手。再说,业内有责任心的一些厂家,包括天乐,已经主动采用了高于公安部颁发标准的企业标准,比如,天乐防盗门的防技术性开启是30分钟,防破坏性开启是180分钟,这个标准足以让绝大多数盗贼知难而退。当然,这样势必加大成本,价格也要上去。不过,用户如果在防盗性和经济性之间做取舍的话,应该更看重前者吧。否则,花几百元买一个便宜门只能当摆设,那不是花冤枉钱吗。丁:对,如果一次被盗,其损失就不止一个防盗门的价格了。凌(提高声音):我今天还要暴一点儿内幕,尽管有人会对我恨之入骨。据我所知,小偷在技术性开启时,为了方便,常用口香糖等东西塞进锁孔,把弹子托住。行窃后口香糖留在锁内,主人就打不开了,于是便会找厂家索赔,要求售后服务。有些黑心厂家为了避免麻烦,干脆使用单排弹子锁,因为这种锁根本不必使用口香糖,盗开非常容易,但不会留下证据。一旦被盗,厂家就会借口说“你肯定忘锁门了”,等等。这些厂家根本没有做人的道德!希望用户提高警惕,不要上当,选择防盗门时,首先要确保这种门不是使用单排弹子锁。……田红英和所有副总都在台下听,常常禁不住鼓掌。凌子风的谈话内容对业内来讲多少有些犯忌,比较胆大,但对听众极有感染力,相信看过这次采访的人,再买防盗门时会直奔天乐的品牌而来。采访已经进入余兴阶段。丁:说句题外话。听说凌总的儿子写了一个剧本《郑和与西洋》,电影已经决定投拍,刚刚在北京开了新闻发布会。而你儿子田田今年只有11岁!确实是难得的少年天才。凌:有点儿小聪明吧。这部剧本我看过,的确有一点儿内涵,希望电影能拍成功。实际这部电影拍早了一点儿,应该是为2005年预备的,那时是郑和下西洋600周年。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走在时间前边了。丁:评论界盛赞剧本的开放式结尾,其中一种历史可能性是郑和继续西进,发现美洲大陆,于是世界历史全部重写。凌:人类历史在演进的过程中有多种可能。不过请不要认为“中国发现美洲”这种可能就一定更理想、更光明。如果中国人得到发现美洲的荣誉,很可能也会把西方殖民者的罪恶也揽过来了:屠杀印第安人和大洋洲土人、残害黑人、在欧洲建立殖民地,如此等等。不要说什么中华民族“天性和平”之类的话,人在某种特定环境中的行为常常由不得自己。丁:是吗?这是一个很新颖的论点,可是我不信,或者说我不愿意相信。中华民族在最强大时也很少武力扩张呀。不过我们把这个话题抛开吧,那该是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的事。谢谢凌先生接受我们的采访。再见。廖记者关了照明,丁记者和凌子风从台上走下来。廖说:“据我看,今天的采访不错,有些出格――我是指对一般的采访模式而言,不过也许它好就好在这一点,不拘一格、活泼、有感染力。我们剪裁时尽量保持这种风格。凌总你是员儒将啊!我真没想到一个企业总经理,在商场中沉浮的人,对生活能有这样深入的思考。”凌子风说:“借你的话吹个牛吧,这辈子我本来应该当作家的,阴差阳错,当了个商人。小生反串花脸,一不小心,小生腔就露出来了。”廖记者恭维着:“多才多艺,多才多艺。要不儿子也天才,虎父无犬子嘛。”“此话差矣,你该说‘虎母无犬子’,在田田身上,当妈的基因才是强势基因。田田那点儿小聪明,得归功到田董事长身上。”大家都笑了。田红英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丈夫在采访中神采飞扬,言辞侃侃,她听着很解气,很为丈夫自豪。看来,这次电视台宣传的10万元肯定不会白花。还有他说的那句“虎母无犬子”,明知只是一句笑谑,但作为女人,仍然觉得心里熨帖。两个记者说:这边拍完了,我们要到车间抓几个镜头,作为访谈的背景,剪辑时插进去。凌子风安排小玉带他们去了。他和妻子走进总经理室,田红英笑着说:“子风,你很行啊,这几年练得油嘴滑舌。”“完了,我磨了半天嘴皮子,你给来这么一个结论,那样还能打动用户吗?”“没问题,我都被打动了,何况用户。”凌子风让她关上门,他要给李行长打个电话,2 500万元货款也是大事,得尽早筹划。李行长在电话中先贺喜,说昨晚看了电视,知道田田的电影已经投拍,真不简单。凌子风说:“对,已经投拍,各方面的反映还不错,看来我在电影上投的500万元不会瞎。还有一喜呢,天乐在全国质量大检查中跻身前十名,省电视台要作重点宣传,几十个地方台联播,省电视台的两位记者刚刚对我搞完采访。防盗门行业中重点宣传的,全国唯我们一家。这么一煽乎,明年天乐的产值估计能增加一个亿。不过这样资金就紧张了,老兄你得帮忙,给我弄2 500万元,一年期就行。”李行长对天乐的财务状况很清楚,知道天乐发展的势头正劲,财务状况很健康,但多年来一直没有放缓扩张的步伐,所以资金很紧,能抵押的资产都抵押了。他沉吟着:“子风,你清楚,现在没有抵押的贷款非常难弄。要贷款委员会集体决定,对追款实行终生责任制。可惜国内没有风险贷款,对贷款限制太多,像天乐这样的好企业,我们想贷都无法操作。”“不难我能来求你?你放心,我的企业垮不了吧,不会让你坐萝卜的。李哥你说帮不帮忙吧,不帮,我把天乐的基本户从商行迁出去,工行、建行和农行磨我好几年啦。”李行长淡淡地说:“行啊,只要他们哪家不要抵押能给你2 500万元,你尽管转走。他们能解决?实打实说,咱市四大行,就商行的政策多少活络一些。”凌子风立即趁势收蓬:“所以我第一个来找你嘛。其实我并不想天乐大扩张,天乐这10年来一步赶一步,一直没歇脚,活得太累。我原想这两年停下来喘喘气,但送上门来的机会又不能硬推出去。等这次扩张完成,我就准备放慢步子,休整两三年。到那时,资金就不会紧张了,那时商行想给我贷款,得你李哥来找我开后门。”他笑着,回到正题,“老李你费心,尽量操作一下,把这事运作成。我想在三个月内得到这笔贷款,估计那时候销售**就要到了。明晚7点咱们在天福阁见面,具体谈谈。”“我尽量做工作吧。”“明晚7点,天福阁。我不用再通知了吧。”“不用,忘不了。”挂了李行长的电话,凌子风马上打电话让财务赵总来。田红英问:“成了?”凌子风说:“嗯,他答应做工作,就有八成把握。一是看在老交情的分儿上,再者他确实不敢让天乐把基本户从商行转走,他担不起这个损失。”赵总进来,凌子风让他亲自去办一张卡,名字写李满仓,那是李行长父亲的名字。金额是99 999元,取这个数是图吉利,是为了破“水满则溢”的谶。他让赵总抓紧办好,明晚请客时就要用。然后凌子风说:“你们两人先别走,商量一下职工入股的事。公司资金这样紧,正好职工们都想入点儿股。我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建议由董事会号召职工入股,估计能凑千把万。你们说行不行?”赵总说:“我没异议。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职工们都成了小股东,能增加对公司的向心力。而且,这些都是分散股,不至于影响董事会的决策效率。说白了,大权不会旁落。”田红英沉默片刻,说:“商行的2 500万元如果能解决,资金暂时不成问题,职工入股的事缓一缓再说吧。”凌子风心中不快,他知道妻子心中的小九九。刚才他没在正式会议上提这个建议,就是担心在妻子这儿通不过。因为公司若扩了这1 000万股,田家的股就占不到三分之二了,而这是妻子从来不愿退让的底线。当然她这么做纯属自卫,并不是存有什么深谋。这些年来,妻子在公司领导层中的影响远不如丈夫,也就是说,如果夫妻之间有了矛盾,甚至摊牌,凌子风无论在董事会还是经理班子中,都可以掌握多数票。那么,为了推翻董事会的决议,妻子必须掌握三分之二的股权(三分之二的多数可以随时改组董事会)。凌子风从来不曾设想夫妻会反目,而妻子这么如履薄冰地守着这份权力,同样是为了不会出现这一步―― 而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抛弃丈夫。对这一点,凌子风绝对相信。所以,尽管心中不快,但他不愿与妻子在这点上闹气。赵总是公司的老人,很清楚田红英内心的算计。他看看凌总,没再说话。凌子风平静地说:“那好,按董事长的意见,先不扩股。老赵你赶紧办卡去吧。”赶着把俗务办完,晚上凌子风要到老地方,陪若平一个晚上。若平辞世已经20年了,尘事碌碌,一年365天中,只有这一晚是完全属于亡人的。凌子风十分看重这个晚上,毋宁说,尘世生活是演戏,而这一天才是真实的。当然这话过分了,他在尘世中的玩弄心机、斗觥交错可以说是演戏,但与妻子、田田、父母之间怎么能是演戏?那就这么说:与妻儿、父母的生活是今生的,而与何若平的感情是前生的。前生和今生互不抵触。他对若平的情意丝毫不影响他对红英的爱,他对红英的爱也丝毫不影响他对若平的思念。儿子放学回来,得意地说:“老爹,我今天完全遵循了你的谆谆教导,在学校一点儿也没有翘尾巴,夹得可紧啦。好多同学,男的女的,都要对我进行个人崇拜,我坚决地拒绝了。”凌子风夸了他两句,又说:“那个小尾巴连夹也不要夹,全部割掉才好。”妻子说:“晚上你没去陪俩记者?北京来的贵客,不要怠慢。”“已经安排小玉陪女客小丁,营销部小陈陪男客老廖,让他们今晚玩痛快。我去反而受拘束。等他们离开前,你我作陪,隆重地请他们一场,不会怠慢的。”妻子心中不快,心想我知道你不去的真实原因。那种事比公事还重要?还有一点儿很讨厌,凌子风平时自戒甚严,从不会醉酒失态,但在若平忌日这个晚上,他总是要醉一场。田红英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醉酒,想跟上照顾他,或者派人暗地保护,但凌子风都坚决拒绝,绝不允许妻子进入这个私人空间。这让她既烦心又揪心。不过她隐忍着,没有说出来。田田高兴地说:“爸,你今晚不出去?那就陪我下围棋,咱们有一个月没过招了。”当妈的不凉不酸地说:“田田别缠你爸,人家今晚有重要工作呢。”田田很机警,马上想到今天是若平阿姨的忌日,每逢这一天的晚上,爸爸都要到河边去祭奠的,而妈妈照例要闹点儿情绪。他忙说:“没事,你去吧,星期天再找你下围棋。今晚我将就着和妈妈玩跳棋吧,妈是个臭棋篓子,和妈下棋太没劲了。”凌子风想:真是个懂事的儿子啊。他摸摸儿子的脑袋,出门去了。凌子风没在家吃饭,也没开车,步行去河边的伴月酒家。路上他拐到若平爹租住的民房,门关着,他敲敲门,听见保姆略带惊慌的声音:“谁呀,来啦来啦。”少顷门开了,若平爹和保姆都有点儿慌张,保姆的头发有些散乱。凌子风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佯装未见。若平妈因脑出血去世,已经八九年了,这些年来一直是凌子风在照顾老头,房子是他给租的,保姆也是他给找的。原来他找的是男保姆,但半年后老头难为情地说:能不能换个女保姆,细心一点儿。凌子风悟出自己疏忽了,忽略了老头的性要求。其实说性要求有点过分,一位医生朋友告诉他,像若平爹这种年纪,70岁了,性能力已经销磨殆尽,所以与其说是性欲,不如说是皮肤饥饿感。能经常挨着、摸着一具温暖的女人身体,对老人孤寂的晚年是一种很好的心理治疗。这之后他为若平爹换了个女保姆,50多岁的寡妇,长得还齐整,也干净。他没有对保姆明确名分,只是多加了200元工资,保姆就心满意足地干下去了。现在两人常一起去河边散步,恩恩爱爱的,俨然一对夫妻。凌子风正在考虑,如果两人真对脾气,处得好,就劝老头把婚事办了。保姆说:“子风吃饭没?薛姨这就做去,我们也没吃呢。”凌子风摇摇头:“我要到伴月酒家去,今天是若平的忌日。”若平爹脸红了,他今年忘了女儿的忌日,忙说:“这咋说的,这咋说的,昨天我和你薛姨还念叨呢,今天咋给忘了。”薛姨也忙为他掩饰:“是啊是啊,昨天你爸还在念叨呢。”凌子风说:“没事的。爹年纪大了,记性差,有我记住就行了。”他同两人告别,走出门,心中颇为感慨。若平去世时,她爹痛不欲生,对凌子风可以说是刻骨仇恨。他是当兵出身,脾气暴,大骂:“你把我花一样的闺女丢到河里,你还有脸活着!”若平才死的头几年,每次凌子风去探望二老,都被老头骂出门。凌子风默默忍受了,不声不响地继续探望、照料,直到被他们重新接受。现在,想起老头对他的痛骂,反而觉得熨帖,他的骂说明他爱若平,说明这个世上并非只有凌子风一人怀念若平。而如今呢……凌子风并不责备老头偶尔忘了女儿的忌日,人老了,这不算什么。他心中不快的是刚才老头的掩饰,似乎他对女儿的感情是做给凌子风看的,有点儿假。看来,再坚固的感情也禁不住时间的锈蚀啊。那么,自己对若平的怀恋呢?在自己70岁、80岁时?但愿它不会被锈蚀吧―― 天哪,千万不要被锈蚀。伴月酒家在河中小岛上,一架小桥通过去,河水的波光中闪着酒家的霓虹灯光。食客不算太多。他预订的那个靠窗桌子上摆着一个牌子:已预订。看见他进来,老板不声不响地撤掉牌子,问:“还是按老样子上菜?”四个菜很快上来,都是家常菜,一盘炸花生,一盘变蛋,一盘麻辣豆腐,一盘五香驴肉。都是若平爱吃的,那时他们的钱包很瘪,能吃到这样的菜已经非常奢侈了,凌子风记得,他总共只在饭店里请过她一次,是若平被招工后,当时自己已经当了两年工人,口袋里多少有几个闲钱。那晚要的就是这四个菜,若平吃得非常愉快,那次宴请一直是他美好的记忆。老板又送来一瓶白酒,两副杯子。凌子风把两杯都倒满,在心中喃喃一阵,然后碰杯,把一杯喝干,另一杯洒在窗外的河水中。他一杯一杯地喝着,祭奠着。店中其他客人注意到了他的举止,好奇地看着。角落里有一个老人也在看他,六十七八岁的模样,手背上长着老年斑,穿着黑色衬衫、黑色长裤,戴着墨镜,吃饭时也不取下镜子,似乎是个盲人。但他一直盯着凌子风往河水里洒酒祭奠,看来又不像是瞎子。他面前也放着几盘菜,一瓶白酒,一杯一杯慢慢斟着。凌子风没有理会他人。今晚完全是属于若平和他的,是他们的二人世界。酒劲儿慢慢涌上来,周围的一切都落入虚空中,而他的意识慢慢膨胀,放大,像是踏入了另一个时空。心中的喃喃变成了低声的自语,周围的食客能听到他在呼唤:若平,若平,这会儿你在哪儿?你能听到我喊你吗?凌子风是个无神论者,他很后悔这一点。他宁可相信鬼神,虽然幽冥相隔,终究还有一丝重逢的希望。一瓶酒已经快要见底,这会儿凌子风喝酒的频率减慢了,更多时间是端坐着,两眼灼灼地看着窗外。灯光融入窗外的月色,疏星忧郁地眨着眼。他仿佛听见河滩上有绝望的喊声:若平!若平!你在哪儿?那是他在喊,这喊声穿越20年的时空,似乎还在河面上回**。店内的客人已经不再注意他了,他们笑着,说着,汇成低沉的嗡嗡声,凌子风半醉的意识就像浮在这嗡嗡声之上。只有戴墨镜的老人还在隔着镜片专注地盯着他。然后那位老人起身,拎上酒瓶走过来。老人说:“两个喝闷酒的男人应该能说到一块儿的。我能坐在这儿吗?”这会儿凌子风不想让别人走进自己的封闭空间。但老人的声音中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亲切感,就像是父亲对他说话。他点点头,示意老人坐下,喊服务员添上一副杯筷。老人说:“是在悼念你的亲人吧。”凌子风点点头。“我猜,是你的女人。”凌子风又点点头,突然想对一个外人倾诉一番,这些年他太苦了,这些心事不能对妻子说,对爹妈说也不合适,只能一个人闷在心里。现在,就把这个亲切的老人当成倾诉对象吧。他指指窗外:“喏,就在这儿,对面的河滩处,20年前死的。那时这儿还很荒凉,没有桥,没有饭店,只长着一人深的荒草。我和若平来这儿游泳,游到岛上玩。后来又游回那边河岸,正要换衣服,我忽然想起笛子落在岛上了,就又游回去。等我拿了笛子回来,若平却不见了,我疯一样的喊,潜入水中找。一个小时后才找到她,已经没气了……”他顿住,端起酒杯一仰而尽,“我真该死,我他妈的去拿什么笛子!”他陷入了当时的情景:发觉若平落水后,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永远失去若平”的巨大恐惧压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在他焦灼徒劳的寻找中,这恐惧一点点硬化,变成不能逆转的事实。他在水中摸到若平时,若平身上已经凉了。在他攥住若平胳臂的一刹那,她的冰冷顺着他的手臂神经唰地传过来,让他一下子心凉了,结冰了,冰块咔嚓嚓碎裂了……老人同情地看着他,轻轻拍拍他的手背:“说吧,说吧,别窝在心里,说说就畅快了。”他说,“她的水性不好,对吧。”凌子风默然点头。“她带着游泳圈,对吧。你游回小岛后,她不小心把游泳圈落在水里,就下水去捞,结果滑到深水区了。”凌子风看看他:“你猜得不错,游泳圈后来找到了,在十几米外的一个洄水湾,她肯定是去捞游泳圈,不幸滑到深水区了。但……你咋知道她带有游泳圈?”老人默然片刻:“是那种廉价的塑料游泳圈,上面加盖一行红字‘本品不能做生命保险用’。很便宜的,大概一两元钱吧。”他说,“你不必奇怪我知道这些,我也是那个时代过来的。我常回去看它。”我就这样介入了凌子风的生活。我不忍心让他独自在痛苦中踟蹰。不过我也知道,我的介入势必给他带来新的痛苦,无法避免的。可我不能不做。我走上了舞台,但剧本不是我写的,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舞台上众生的行为。其实我知道凌子风的一切、若平的一切,可不单单是关于一个游泳圈的细节。我知道他们是1968年秋天结识的,那年凌子风是高三学生,20岁;何若平是初三学生,17岁。某某县知青农场,深秋的原野。已经下乡一个多月的凌子风正在摇耧种麦,三只耧腿犁开松软的黑土,金黄色的麦粒蹦蹦跳跳地钻到土里。一只躲在垄沟里的野兔被惊动,没命地逃窜,十几个知青吆喝着,欢天喜地地追赶。这时,农场新修的土路上远远走来一个姑娘,背着小小的行李卷,短发,圆脸,一对眼睛特别大。她好奇地东张西望,在追兔子的人群中找到熟人,就兴高采烈地喊起来,然后扔下行李卷加入追赶。这就是凌子风同何若平的初识,过去也算认识的,只不过是在大字报上。两人分属对立的两派,若平是一个初中学生组织的头头,而子风是对立的一个高中学生组织的文胆。这样,凌子风就免不了在大字报上骂骂“叛徒走资犯的女儿”,而他自己也免不了被骂作“国军少将的黑崽子”。等他们“粪土当年万户侯”、狂过一阵后,因为同样的原因被赶下乡来。下乡后,往年的恩怨自不必提,而且两人很快热恋了。广阔天地里自有许多催生爱情的因素。澄碧的蓝天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在城里何曾见过这样蓝、这样大的天空?),朝霞落日,二八月里的巧云。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路边的紫穗槐开得热烈,堰塘边翻出的头年生土上,蓖麻长得特别旺盛,为两人的幽会撑起巨大的浓绿的亭盖。若平喜欢让凌子风在这样的亭盖下吹笛,而自己跑到堰塘对面去听。她说隔着水面听,笛声就像顺着水面上滚过来的,而且经过水的过滤,笛声特别纯净,特别清亮。她最喜欢听凌子风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凌子风曾笑她不懂行,说这并不是笛子独奏曲,没有双吐三吐滑音泛音这类技巧,体现不了演奏者的真正水平。若平承认自己不懂行,她只是凭着本能去喜欢。她喜欢这首曲子的悠扬、空旷、流畅如歌。而且听这首曲子时有一种奇怪的、很久远的感觉,它像从时间深处传过来的。20年后,身家千万的凌总在更为精致的条件下欣赏过不少好歌,高保真,环绕立体声,静音间。有些歌如李娜的《走进西藏》,也是可以传世的好歌,其意境的悠远,其声音的穿透力,都是绝对一流的。但凌子风喜欢是喜欢,却再也感受不到当年的那种震撼,那种刀刻入骨的感觉。他想,对美的欣赏也和心境的纯净有关啊。少年时那种洁白纯净的感觉一去不复返了。今天的人们每天经受着广告轰炸、喜多芬、摇头丸、网络滥情等,早已经丧失了对美的锐敏感觉。两人在农场中热恋了3年,又先后被招工,虽然拿到铁饭碗了,但仍然位于社会的最底层,凌子风在100公里外的铁矿山当矿工,何若平在造纸厂当裁纸工。虽然穷,总算有一个可以摆婚床的地方了,两人商定在1973年的国庆节结婚。然后就是那场令人心碎的意外。黑衣人(我)隔着墨镜盯着他,品味着他的自责,品味着他对逝者的苦恋。凌子风在商场中已经搏杀10年,10年来遍地污泥浊水,他的心灵已经被污染了,独独留下一方净土,若平被小心地供在这方净土中。凌子风已经有八分醉了,喃喃地说着不连贯的话,凌子风说:他比若平早回城两年,后来等若平也回城后,曾对他说,在这两年中她每时每刻都在盼着凌子风的来信,盼得很苦,很痴。每一封来信她都要看上二三十遍,直看到下一封信寄来。凌子风对黑衣人说:“我那时刚到矿山,活儿累,时间紧,一般隔两个月才给她去封信。我太自私了,为什么没有想到她的盼望?如果早知道,我会一天写一封信。”他说:“我真悔呀。如果知道游泳那天她会出意外,我会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把她抱在怀里捧在手中。我会终生监督她不近水边。可惜……要是那一天能重新来过,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我的全部家产,甚至拿我的命换她的命,我都乐意。”他听见黑衣人说:“其实我能做到这一点,能带你回到过去。”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凌子风吃惊地问:“你说什么?”黑衣人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能带你回到过去。对,时间旅行。它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黑衣人看看对方怀疑的目光,笑了,“我知道你一半会儿不会相信。不过它很容易验证的,走,到若平溺水的地方,我马上验证给你看。”黑衣人唤过饭店老板,结了两人的账,搀着酒醉的凌子风走出去。老板疑虑地看着他俩的背影,觉得这个戴墨镜穿黑衣的老人有点儿神秘,带点儿鬼气。凌子风是老板的熟客,是本市某公司的老总,每年都要出手大方地预定这个靠窗的座位。黑衣人这会儿带他出去干什么?老板想唤住凌子风,但觉得自己的制止师出无名,犹豫中,两个客人已经出门了。外面是八月的秋夜。月色空明。小岛上是霓虹灯的天下,粉红色的灯光挤走了月色。对岸的路灯映在水里,排齐了往远处延伸,与岸上的灯列形成对称的图景。20年前这儿可不是这样,20年前这儿没有任何灯光,只有月色,月色中的垂柳、芭茅和苇子,月色中的河面,月色中的笛声,月色中的恋人。凌子风的脚步不太稳,不过冷风一吹,头脑清醒多了。他问黑衣人:“你刚才说什么?你说能带我回到过去,救出若平?”我说:“我能带你回到过去,至于救出若平……再说吧。”我们沿小桥走到对岸,在垂柳树边停下。我说:“你看这柳树已经有两抱粗了,20年了,它也老了。你看这河面,20年前水面比这儿大,那时这儿帆船如云,河边有妈祖庙,是北方七省唯一的内陆妈祖庙。现在上游修了水库,船运已经绝迹了。再往前溯,1958年‘大跃进’时,大炼钢铁,学生们都来这儿淘铁沙,你也来过,那时你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对不?小学生难免贪玩,你曾发明了一个游戏:把短把小洋锹顺着水面往前掷,圆弧形的锹面能起到水翼的作用,借着水翼的浮力,小洋锹能冲很远,小火箭似的。你和同学们迷上这个游戏,每天回家前要玩上一会儿,直到一天,你被冲过来的小洋锹砍伤了脚踝,在家睡了半个月。对不?”凌子风震惊地看着我。在我指出这些细节后,他开始相信我不是骗他。我指着对岸说:“那时城里人都在这条河拉水吃,因为河水比井水甜,尤其是各家茶馆必然用河水。一排排木制的拉水车停在岸边,挑水夫顺着陡峭的台阶,一桶桶把水挑上去,装到水车里,再用车拉走。这儿的百十级石阶被桶里溅出的水浇湿,从来没有干过,上面长满青苔。这些情景我想你肯定记得吧。”我们扫视着月色下的河面,陷入沉思。耳边响起拉水车辚辚的响声。挑水夫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在青石台阶上磨出深深的脚印。时间被踩进脚印中,变成固化的历史。老人总是怀旧的。往年的经历,即使是很普通的经历,经过时间的磨洗,也会变成宝贵的记忆,亲切、温馨,让你心中隐隐作痛。凌子风记得我说的一切,不过,一个45岁的壮年人还不能理解老人的苍凉。而且这会儿他的心思全在若平那儿,盛不下这些黍离之思。他小心地催问:“您说带我回到过去?”我说是的。走吧,到那边,那是当年若平溺水的地方。我在途中停下,说,你看这儿,这儿曾发生过一个历史事件呢。西汉末年,绿林起义,拥立刘玄为帝,登基大典就是在这片河滩上举行的。我曾在时间旅行中顺便参观过,一场乱糟糟的闹剧而已。扯远了扯远了,回到20年前吧。喏,就在这儿,当年你和若平从这儿下河游泳的。凌子风的酒劲儿已经差不多全醒了,感伤地盯着这片河岸。20年了,这一带的景貌已经大变,他不确定是否真是在这儿。他不敢相信黑衣老人说的话,但又宁愿这是真的,因为只有相信这位老人,他才有希望再见若平一眼。黑衣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圆圆的,用手摩挲一下,说:“注意,我们要返回了,要返回了,到20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