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经历起始点:1983年9月18日晚是我把凌子风从那个世界拉了回来,带他来到我们常见面的河边。我一直立在时间之河的岸上观察着他,如同观察一个拼命挣扎的溺水者。我熟知他的心路历程,也能真切体会到他的痛苦。人世上最大的痛苦不是灾难、死亡、失败、妻离子散等,而是无奈和绝望。你事先知道一个不幸的结局,又知道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改变它。这才是真正的痛苦,宿命的痛苦。我们面对河水站着,黑黝黝的小岛蜷伏在夜色中,只有工地上的守夜灯幽幽地亮着。凌子风面部瘦削,穿着廉价的衣服和凉鞋,嗒然若丧。一个人的风度不仅来自天性,更多地来自他的人生经历。这会儿,我在这个34岁的实习技术员身上看不到一点儿“凌总”的风度。他呆立着,带着醉意不停地咕哝:“我要找田田,我的儿子田田。先生,怎样才能找到我的儿子田田?”我苦笑道:“我想你在返回过去之前,对此该有最起码的了解吧……”凌子风急急地打断我的话:“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是,田田是个少见的神童啊,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他已经在世上活了11年,怎么能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呢?先生,请你一定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很遗憾,这件事情无法可想,当你决定救下若平并和她结婚时,当你狠心斩断与田红英的姻缘时,田田就不存在了。”凌子风的神情已近于癫狂,他喃喃地说:“那么是我杀了他?实际上是我杀了我的儿子?”我耐心地说:“怎么能这样说呢?从概率上说,你和成千上万个女人都有结合并生育的机会。但这成千上万个可能的组合中,只有一个或少数几个会成为既定事实。当你的生活发生这么一次‘塌缩’后,也就斩断了其他婴儿的出生之路。你能说这无数‘可能出生’但‘未能出生’的婴儿都是你杀死的?那你的自责也未免太重了,算得上走火入魔了。即使你此刻回头与田红英结婚,也不可能有‘那一个’田田了。卵子的受精是一场残酷的竞赛,亿万**中只能有一个胜利者。但昨天的胜利者不一定今天也能跑到前边,所以,那一个田田的诞生是绝无仅有的事件,不可能被重复。”“我知道,你说的道理我全都知道。但田田毕竟已经出生并活到11岁了呀!”我对他的不可理喻只有摇头:“很抱歉,我不能帮你什么忙,我劝你不要有太多的欲望,下决心挑选一种生活,心无旁骛地过下去吧。”他真正绝望了,并把绝望转成对我的恨意:“先生,我真佩服你的冷静,我不知道这是成熟,还是冷酷。”我叹息着说:“真的很抱歉,我的魔环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不过我是有言在先的。我知道,只有历尽沧桑的人,才能真正理解我的警告―― 那时其实你就变成我了。”我尽力安抚他,直到他平静下来。他到河边用凉水洗了脸,洗去了醉意, 自己也意识到刚才的醉话是多么荒谬。我陪着他,在河边默默地坐了很久。最后他总算完全清醒了,无奈地说:“好吧,我还是回到若平身边,从此不会再左顾右盼了。先生,等我回去后,请你把魔环收回吧。坦白地说,它实在是一个不祥之物,有它在身边,我睡觉时背不贴席。我绝不会再用它了。”我摇摇头:“那个魔环你不必还我的,如果你真的不需要,尽可砸碎它,不必怜惜。其实,”我对他吐露了一句真心话,“我也但愿从来没有拥有过它。”我把凌子风送到他离开的那个时空,只是比前一个经历中的时间提前了两个小时。我说:“你去吧,冷静一下,忘掉刚才的醉话。然后你仍然去参加婚礼,但不要再喝酒,不要再提田田。你能记住吗?”凌子风闷着头去了,不愿理我,分手时甚至没有同我告别。我看着他与那个世界中的凌子风合为一体,然后用自行车带着妻子女儿去参加婚礼。他们来到京青宾馆,把项链交给登记人。新娘看到了这个贵重的礼物,十分喜欢,特意和新郎一起赶过来向他致谢。但他在两人走来前就离开了,几乎是逃一般带上妻女离开了。我叹息着,从那个世界中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