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经历起始点:1983年9月18日晚对凌子风来说,这次婚礼风波无疑是一次涅槃,一次浴火重生。他心灵深处某一根锁链嘎嘣一声断了,他清晰地听见了断裂声。是啊,他再不用左顾右盼了,不用再为别人的妻子伤情了。他想起那天在宾馆大厅里田红英的撒泼样子:披头散发,咬牙切齿,破口大骂。他不怪田红英,因为在她记忆中从来没有那段刻骨铭心的生活。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自寻烦恼呢。只有田田还是他心中不能痊愈的伤口,令他一想起就揪心的疼。但既然是无可挽回的事,时间一长,也就渐渐淡漠了。他彻底斩断了对另外几个人生的眷恋,把全部心血投到“这一个”家庭,“这一个”人生。点点一天天长大,小学,初中,技校。个子长高了,头发留长了,身形变窈窕了。女儿是他的心尖尖,唯一遗憾的是:她的脑瓜不够灵,学习成绩不好,肯定和大学无缘了。有时候他想:是不是和婴儿期的那次煤气中毒有关?也许它对女儿的智力造成了终生的损伤?这使他对女儿怀着深深的歉疚。但这是无法验证的事。十分偶然地,他会想起田田,想起他纵横无敌的才气……打住。不许再想他,永远不再想他。时间这么一晃,到了90年代,金钱成了新时期的上帝,整个社会都躁动不安。但凌子风还在国营工厂里过着刻板的生活。他是工厂的技术权威之一,专业带头人,但这个头衔一直没给他带来任何实惠。时间长了,他的热情也淡了,被透支了,工作也疲沓了。不过他一直没有跳槽。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老树是不容易移栽的。只有一次,他几乎走了。那是在1993年,一个朋友邀他跳槽,说:富强公司的陈总思贤若渴,知道你能干,他的公司最近要大发展,急需技术人才。去吧去吧,强过在国营厂受穷。陈总开出的工资确实令他心动。终于,朋友促成了两人的见面。凌子风应邀来到陈总的公司,虽然在同一个城市,凌子风多年没到过这一带了。这个公司看来办得很红火,新修的公司大门很漂亮,透明的岗亭,穿着制服的公司保安,外墙漆成蓝白两色的车间。大门口锃亮的铜牌上写着“富强防盗门制造有限责任公司”。一直到这会儿,凌子风才想起陈总是谁――这儿是田红英当董事长的公司啊,而陈总自然就是在那场婚礼上有过一面之交的陈习安了。当然,最后一次时间旅行中他已经抹去了“大闹婚礼”那一段,甚至送礼后没同新人见面就逃离了,所以陈习安甚至田红英都不会对他有什么印象。不要说他们,连自己也差点把这两个名字忘了。凌子风不免叹息,10年来他一直令自己忘记和田红英有关的一切,但他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忘记。总经理室相当豪华,很大的房间,一张巨型台湾红木办公桌,桌上放着水晶掌中宝,还有一件漂亮的玉貔貅,就是那个只有嘴巴没有肛门的聚财灵兽,如今经商的人都有这个爱好。陈习安迎上来同凌子风握手,让座,唤人倒茶。他穿一身做工精致的西服,言谈中显得很精干,思维清晰,说话富有煽动力,态度也很谦和。当然,表面的谦和掩盖不了骨子里的傲气。他说:“欢迎凌先生。富强最近要大发展,想借重凌先生。咱们都是国营工厂里出来的,也都是搞技术出身,彼此更容易沟通。咱们都知道,国营工厂实在是糟蹋人才的地方,我相信凌先生不会甘心在那儿消磨一生。搞技术的人都是这样,不怕出力受累,只要自己的热情和才华能开花结果。我说得对不对?”这几句开篇话就把凌子风吸引了。陈总侃侃而谈,谈公司的中长期发展计划和前景,谈对凌子风的安排和待遇:“想请凌先生先屈就公司的工艺副总,现在总工是由我本人兼着。我估计半年后凌先生就会熟悉公司产品,那时我就该让贤了。”半个小时后,凌子风已经被他征服了,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他真想痛下决心,扔掉铁饭碗,投到此人的旗下。但他犹豫着不敢答应,原因很简单―― 田红英。虽然从理论上说她是同自己完全无干的女人―― 即使从实际上说也是如此,但千不该万不该,凌子风不该还保存着前生的若干记忆。这样,他在陈田二人手下干活会非常尴尬的。他说:“感谢陈总盛情相邀,我已经心动了。当然这么大的事,不是马上能决定的,我回去和妻子商量商量,三天内给你回话。”陈总说:“好!我喜欢你这样干脆的人。我相信你一定会给出肯定的答复,我有这个自信。”凌子风正要告辞,田红英进来了。这是37岁的田红英,身体微微发胖,显得更加性感,手指上、耳朵上和脖子上戴着沉甸甸的金首饰。凌子风一下愣住了,心脏狂跳不已。这是“他的”田红英啊。他正是在田红英37岁时离开她,返回过去拯救若平。那时他认为,救活若平后他很快会回到红英身边的,但世事多变,几经波折,从此与田红英天各一方。所以,他对这个年龄的田红英是最熟悉的。同自己记忆中的形象相比,她完全没变,只是多了几件过于炫耀的金器。凌子风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但内心波澜起伏,也不可能完全掩饰得住。他下意识地站起来,盯着田红英。他知道自己的目光太贪婪了,但他却无法收回。田红英没把屋中的客人放到眼里,这客人她不认识,但这些年她已经锻炼出来了,打眼一看,就能掂出客人的分量。这位态度拘谨、衣着简朴的客人不会是什么大人物,多半是来找工作的技术人员。她随便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不管客人在场,就冷冷地对丈夫说:“陈总,那个秘书小俞再不能留了,留着是个祸害。请你今天就辞了她。”陈习安平静地说:“我这儿有客人,一会儿我去找你。”田红英厉声说:“没什么可商量的,她必须马上走!”她气汹汹地摔门而去。这个场景让凌子风很尴尬,心想自己的在场恐怕不合时宜。未等他向主人告辞,一个漂亮姑娘紧跟着进来,眼眶通红地递过一张纸,那一定是辞呈了。陈总没有接,扫了一眼,平静地说:“小俞,请你自己决定。你如果真的想走,我尊重你的意见。你如果想留下来,谁也不能把你赶走。聘用秘书属于总经理的权限,连董事长也无权干涉。”小俞没有说话,摇摇头,把辞呈放在桌上,哭着走了。陈总没有再挽留,默默目送着那个窈窕的背影,凌子风从他眼里看见浓浓的怆然。他忽然意识到,这两人之间肯定有私情,尽管他的判断毫无根据,但他却能肯定自己不会猜错。所以,虽然田红英过于盛气凌人,但那是有原因的,并不是无理取闹。当然,反过来说,陈习安的**恐怕也是被逼出来的,看看刚才田董事长的厉颜,就知道这位陈总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作为一个旁观者,凌子风真的为他们惋惜。他们的人生已经够顺遂了,说句不恰当的话,他们已经占用了本来属于别人的幸福。为什么不知道珍惜呢。还有,田红英怎么变成了这样的德行?她在做自己的妻子时,尽管有三分霸道,但总的说她还是“以夫为天”,从没有在自己面前这么厉颜过。就在这一刻,他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拒绝陈总的邀请。他宁愿继续留在国营工厂里受穷,也不愿来这儿,尴尬地站在陈田二人的家庭帷幕之外。陈总相当老练,只有5秒钟的黯然,随即恢复常态,笑着说:“我这个女人哪,太霸道了。凌先生你别见笑,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说它了,咱们接着聊。”凌子风没有坐下,说:“我该告辞了,你太忙,不耽误你的时间了。”陈总把他按回沙发:“不急不急,我今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一个技术老总挖过来。”他详细询问了凌的家庭状况,一直聊了一个多小时,在这期间不时有人推门,探进脑袋看看陈总,陈总都挥挥手让他们先等着。凌子风很感激陈总的礼遇,不过他也悟出陈的举止有“捞回面子”的成分,他要以自己此刻的坦然来化解刚才的尴尬。闲聊中凌子风知道了陈总有一个儿子,叫陈田田,今年14岁。凌子风问:“是上初二吧,功课怎么样?现在孩子们的压力够大了。”没想到陈总对这句闲问竟然非常敏感,追问道:“你知道我的儿子?你是否听到过什么闲话?如果听到什么话,不要瞒我。”凌子风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闲问一声,我说他上初二是按年龄推算的。”陈习安长叹一声:“我已经是风声鹤唳了。这小子是我最大的心病,不好好上学,结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老给我捅娄子。我哪敢巴望他上大学,只要不蹲笆篱子我就烧高香了。都是他妈惯的,还有他外公外婆。从小就把他当小皇帝捧着,花钱根本没节制。我倒是想管,一是没时间,再者我一人的‘严’顶不过全家的‘宠’啊。这孩子已经没救了。”凌子风不禁想起在时空中消失的讨人喜爱的凌田田,想起父子二人的心意相通。这会儿,不知怎的,他对这位陈习安有极强烈的亲近和同情,他想也许陈习安就是自己在另一个时空中的化身,是在代自己承受磨难。这些磨难并没有出现在他同田红英的“那一个”人生中,但平心而论,它的出现并不奇怪,是田红英性格合乎逻辑的发展。凌子风还有一个强烈的预感:陈和田的婚姻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他在心中长叹一声,起身同陈总告辞。两天后他给陈总打电话,说:“非常遗憾,爱人不赞成我扔掉铁饭碗,我自己呢,这些年已经变懒了,僵化了,老树不能移栽了。真对不起了陈总,你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搏的机会,我却不敢接。我这人太没出息。”陈总在电话中沉默片刻,说:“人各有志,既然你已经决定,我就不强劝了。不过我猜你说的并非真实原因、至少不是全部原因吧。子风,我与你一见如故,虽然你没能成为我的总工,但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凌子风真诚地说:“谢谢。我想,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此后这对朋友并没有过多的来往,最多是在某个酒席上邂逅后,避开旁人单独地聊一会儿心里话。但从这次见面后,凌子风时刻关注着陈习安的一切,就像一个离体的灵魂在冥冥中关注着自身。正如他所预料,陈习安和田红英最终彻底决裂了,而且这次决裂演变成了一场官司,浸满了仇恨和阴谋,其激烈程度出乎他的预料。在为陈田两人痛心的同时,凌子风竟然有一丝(不大光明的)庆幸。真幸运啊,他和田红英的婚姻没有走到这一步就中止了,这样,留在他心目中的红英永远是一个美好的形象。如果那场婚姻继续下去,会是什么结局?当然很可能仍然是一片光明,在他为了救若平而狠心离开红英时,红英一直是个很不错的妻子,瑕不掩瑜。不过……若说她绝对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也不敢打保票。其实,连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也不敢打保票啊。他想起自己当总经理时对小玉的好感―― 如果他一直干下去,会不会也和陈习安一样,最终和女秘书出轨?人生就是如此,既难以逆料,也永远不会完美。即使你有魔环也不行。现在,说心里话,凌子风对那个魔环已经从生理上反感,算来它被扔在箱底已经有十几年了,而且凌子风打算让它永远待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