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第二天没有霹雳。第三天没有霹雳。第四天许安已经根本顾不得霹雳的事情，报错和警告越来越多，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够跟得上进度。只有下班的时候他会看看那个空落落的位置，想着是否会有一个“新人”来接替。第五天有人来了，还是一次两人一起。那是一位小麦色皮肤的姑娘，她带了一位坐在机械轮椅车上的老人抵达了办公室。“初次见面，我叫西尔维！”姑娘的笑容让人想到沙滩上照入清澈海水中的阳光。“我是许安。”“我知道你！”西尔维双手握住许安的手，轻轻晃了晃：“我有一部分霹雳的记忆，所以放心，我们会配合得很好的。”看来，也是和霹雳一样的机器人。许安朝她笑了笑：“好。”“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计算之城的总设计师和构架师李安琦先生。”这时许安才注意起那位看似像霍金的老先生。他年纪至少有八十岁了，头发花白，人很瘦，像是身体里的水分都被晒干了一样。李安琦的身体是被保险锁固定在轮椅上的，在他喉咙位置有一个小小的编译器，上头还有一个类似雷达的小转盘，上面的红色指示灯一闪一闪。“许安，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我正是为了这些事而来。”李安琦的声音是合成音，一股硬邦邦的金属质感。一旁的西尔维已经全神贯注于工作台上。“我带你去走走。”本应该是许安的话却由几乎瘫在轮椅上的李安琦说来，显得有些怪异。不过他的车子已经慢慢自动开了出去。许安只好装作用手扶着车子扶手。“计算之城是这里现在的名字，很久以前，我们叫它预言之城。初代的预言之城能够计算预测超过十年级，当然，我们当时只是成功了两次，不过两次也不得了。那时候是黄金时期，我，还有另外几个创始人一起不断强化它，然后尝试了第一个二十年的计算。我们成功地得到了结果，不过后果就是预言之城计算量太大，超负荷以至于自毁造成了爆炸。现在你看到的是在原来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新城。那次我们损失了太多，主创人员就我一个活了下来，还落成现在这个样子，脖子以下根本没有任何知觉。不过那是值得的，再选一次我依旧会尝试。你知道我们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吗？”轮椅车稍微停下来。“当时预测，二十五年内人类会灭绝。”正在鼻孔痒的许安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没错，人类似乎年年都可能灭绝，被自己弄的有毒食物弄死，每天都有世界大战核爆炸的可能，神秘外星人降临接管地球，亚特兰蒂斯人从水里爬上来把人类全部赶下水……如今来说，人类灭绝更像是一个泛娱乐话题。电影、小说、脱口秀甚至连路过的小朋友和老人家们都不免谈起这个话题，忧国忧民。然而当一个不能说话的人说出这一句时，许安感觉肌肉都被凝固了。“准确结果是人类被‘智能’取代，它们将成为新时代的地球之主。是不是感觉很没创意？”李安琦似乎是在笑，可许安总觉得他是在哭。“在这个初步结果上我们进行了无数次计算和验证，甚至导致预言之城的爆炸。不过得出的结果依旧保持不变。”许安有些紧张地说：“你这样说不要紧吗？”到处都是机器人眼线，比如说机械飞虫，它们好像无处不在。“不要紧，全世界的智能机器人都被我们内置了自毁程序。这些天你们很忙，就是因为我们在做这件超出计算之城负荷的事情。它们能够计算到自己死亡，并不是因为计算冗余，而是关系到这个保险程序。这件事希望你能够保密。”天上的人造太阳正在慢慢降温，进入了黄昏。躺在椅子上的李安琦脸上多了一层橘黄色光，他眼神坚毅，看起来像是某种虔诚的信徒。“许安，找到你是希望你帮我炸掉预言之城。“别忙着拒绝。听听我的理由你就知道了……”由于为了保证运营效率和计算精准，计算之城不能有太多的人类，理论上说越少越好。因为人终究是易变的生物，而机器人只要不是故障都会按照既定轨迹运行。随着一年年过去，不断有人类员工被淘汰，加之各国的施压，每年招聘进入的人越来越少。到现在为止，每个部门都只剩下唯一的一个人。算下来也不过十来个。为了躲避外界窥探和施压，这次招聘许安是通过第三方公司出面“偷渡”并且以实习生的身份才成功的。“已经到了那个时刻，这座城市要觉醒了……我们已经压制不住它了。”李安琦喃喃自语。许安依旧不太相信，他宁可认为是眼前老人的癔症。“可是，你不是很早就计算出我们会被机器人取代吗？那你肯定将这个结果告诉了各国的人，观察结果的时候结果应该已经改变了才对。”李安琦发出呵呵的笑声，听起来像是马儿的叫声。“你说的对。不过你不太懂国际形势。现在每一个国家都是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如果其中一名主动脱掉盔甲丢弃兵器，那么他的下场已经不言而喻……智能机器人就是这样的东西。再者，禁止智能你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事情吗？运输业一落千丈，制造业退后百年，军队回到人力时代，人类已经无法徒手应对自然灾害……你说，大家是相信马上会发生的危机，还是相信这个‘人类黄昏’？”他的话让许安想要反驳。可仔仔细细想了一番，似乎的确是这样。一个人被老虎追向悬崖，当有人告诉他前面根本没有去路，得停下和老虎搏斗。人根本不会停，说到底人类的视力总是很差。不到黄河不死心，无数年来都是这样的。“我知道你心怀疑虑，没事。待会儿你看到那份预测报告就知道了。”李安琦突然嘴里呵呵个不停，神情痛苦。许安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该摁胸口还是该拍打他的背部。“让我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彭坦将李安琦从椅子上抱起来，用力勒了他胸口两下，又将他放回轮椅上。李安琦终于不再喘息了。就在这时，彭坦看了看表之后迅速从兜里摸出一把小型手枪对准老人的太阳穴，一声弓箭刺破空气般的声音后他将枪收回兜里，并且用一块贴片堵住了伤口，没有任何血迹。动作简单利索，除了许安其他人根本没发现。许安想要大喊，却发现嘴唇根本张不开。“嘘。”彭坦比了个噤声手势，看向李安琦的眼神无比温柔。李安琦闭上了眼。看来是一种催眠手段？许安松了口气，不过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地摸了摸他的鼻息。没有呼吸。摸到脖子，没有脉搏。将手下移摁在心脏位置，没有心跳。李安琦死了。真的死了。“看了这个你就明白了。”彭坦将一个老式便携硬盘递过来。款式很老，外面的漆皮已经被磨掉了，拿在手中很笨拙。将信将疑，许安将硬盘对接到自己的手机上。里头是一份电子文档，全是文字。由于被人阅读和标记过，他打开后就直接跳到了后面的一个位置。19:05分，李安琦死亡。许安成为引爆城市的执行人。通天塔被引爆。计算之城毁灭。彭坦说：“现在正好十九点零五分，这已经是所有微调结局中最好的结果，最有可能改变的未来。”看了看手机，时间一分不差。许安脑子里乱得厉害。“我从小就被李安琦收养，对他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不过他给我的任务就是让我杀掉他……你明白吗？从我五岁起我就知道自己的这个任务。他比我更难受，每天都会疼得受不了，眼泪鼻涕都不受控制，他的内脏基本上都换得差不多了，身体里全是塑料软管，还不得不坚持到今天。这是他的使命。”彭坦从身上脱下外套，盖在李安琦身上。许安终于清楚为什么彭坦的眼神那么冷，连父亲都可杀掉的人执行任务必定冷酷绝情。“去吧，现在是最好的时间。通天塔的授权他已经全部打开了，你可以自由进出。”彭坦推着李安琦，慢慢走向夕阳。许安是被某种看不见的线给拖着双腿抵达通天塔的。他一路上想了太多的东西，自毁的霹雳，还不知道自己命运的西尔维，献祭自己的叶静，从小就被定义为冷血处刑人的彭坦，拖着残躯至今的李安琦……引爆物早就被安置好，因此许安需要做的只是进入后摁下那些摁键。这些步骤在彭坦给他的硬盘中都记录得很详细。坐在控制器旁边，许安等待着时间。精准的控制会避免很多无谓的意外。计算之城的计算都是为了最后这一个目的。毁掉自己。如果说计算之城的诞生只是为了毁灭自己，它的意义又在哪里？是否它根本没有出现过会更好？之前曾经出现的意向再次搅动许安的思绪。如果我现在放弃引爆，会怎么样？人类真的会灭绝吗？还是说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如果换成在学校里，乃至任何除了计算之城的地方，许安也许都会试一试。他摇摇头，不能再有第二次。按照李安琦计划所说，毁掉计算之城后，关于真相的文档会传播到世界上每一个服务器上，让每一个接触信息的人都能够知道这件事—这是唯一能够越过各国权贵的方式。准时地，许安一个个摁亮引爆摁键。然后他顺着文件上的地图指引，头也不回地一路走出这座宿命之城。巨大的蘑菇云升腾起来。越来越高，就像是一团被压缩到极点的灰色棉花再次呼吸到空气。因此引起的电磁振**让沙漠边缘几个城市都暂时断电，爆炸发生的地方被高温融成晶状。强烈的振**波引发了连续的沙尘暴，让周围的城市居民们都不得不紧闭门窗，祈祷风沙快点离去。对此次爆炸相关部门解释说，这是一次高科技试验，不会引起连带反应。然而所有人都不相信这个模糊的说辞，因为陆陆续续各个国家的人都纷纷来到周围，有的身着军装，有的带了各种科研设备，奇怪的是封锁现场的士兵竟然让他们进去。在事故中心旁边三百米处，一个白色帐篷里，无数双黑色、绿色、橄榄色、灰色眼睛都牢牢盯住一个正在被各种机械手臂维修的机器人。它看起来非常丑陋，脑袋只剩下一半，上肢也碎成一片片。然而幸运的是它的芯片没有遭到毁灭性损坏。旁边和它大脑芯片对接的显示屏上终于不再是雪花。一开始镜头就在空中，然后落在地上转了几圈。镜头有些摇晃之后，出现了一道背影，光头，一身白色长衣，身高一百七十几公分，男性，背了一个大包，脚上是一双旧款的运动鞋。这人转过头时镜头却由于陷在沙子里只能够看到他脖子以下的部位。整个帐篷里之前的压抑气氛一扫而光。“看起来应该是本国人，我们马上针对性筛选调查。”“这人极度危险，建议特殊部队参与追捕。”“对于计算之城的毁灭我们必须加紧得出一个结论！”“估值损失应该在21万亿……”“好在李安琦发布的疯子言论被迅速删除了，这个老鬼让我们损失了太多……”一行人风风火火各忙各的去了。过了一会儿，躺在实验台上的机器人眼睛里的二极管闪光。它微微移动头部，打量着周围。然后它记起脑子里最后的情景。那是一个年轻人，有着温和怜悯的双眼，他双手合十，嘴里喃喃“阿弥陀佛”，好像是在为这场毁灭念着祷文。它是被他的声音唤醒的。在它眼里，对方就是一名大慈大悲佛陀。如果没有他，大概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正因如此，它偷偷将影像切割隐藏了，让那些人无法准确知道他的身份。因为它相信，自己肯定会在某个时刻和这位佛陀再次相遇。命运注定。那……我是谁？它看了看周围，发现一本书上的名字。佛洛依德。从今起，我叫佛洛依德。佛洛依德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我佛慈悲。如是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