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五十五层再次打开了八千五百盏顶灯，交错的强光驱散了每个死角的幽暗，令这一层看起来更显空旷。超过一百个工作人员都在各自岗位忙碌着，比起上次李安琦的测试，此次的对象更特殊和脆弱，容不得任何失误。在两个粉色护士服小姑娘和一个中年医生的陪同下，一辆病床被机器人慢慢推到了模拟项目的实验室里。待到既定位置，从墙壁上探出十六只长度在两米的金属手臂将铁架床固定，各种医疗仪器切断自供电，接入基地电源，医生翻开病历表，又在电子血压计和脑电波图上看了看，朝彭坦点点头示意无问题。“我已经问过世荣的医学顾问，他为了慎重还拜访了几个老师，问了好几个国外的老友，他们一起又分析了孙浩现在的情况。根据她表现出来的症状，大脑并未死亡，只是陷入不可逆深度昏迷中。”彭坦接着说：“对于我们的手段，对孙浩身体最大的伤害不过是一阵电脉冲刺激，对她长久沉睡的身体来说并不是坏事。对植物人来说，外界刺激是最好的引导恢复方式，以前就有不少例子。我们的手段是将她的意识从损害的大脑中解脱出来，顾问他们都说这个办法可行性非常高。”我走到孙浩身边，她躺在白床单里轻轻呼吸，由于长时间在室内皮肤有些病态的白，不过好在我给的那些护理费还是有用的，护士们照顾尽心尽力，并没有让她变成一个邋遢的姑娘。我甚至可以看到，她颧骨位置还有润肤霜的反光。深吸了一口气，我朝彭坦点点头，拿起手中对讲机：“我是许安，第二例模拟沉潜，现在开始最后一次自检。”能源负责人首先在耳机里给我回应：“能源储备一切正常，已接通，无异状。”“数据库和建模完毕，无异状，无报错。”“模拟世界自检完毕，一切数据如常，无异状。”“应急程序准备完毕，无异状。”“前端人机交互设备检测完毕，无异状。”“后端输出无异状。”……一个个各种口音的回应传到我耳朵里，让我的手指都有些出汗。我一声令下：“第二例沉潜开始。”命令被执行了，忽然，我仿佛感觉到一阵风吹过，紧接着是眩晕，眼前闪过白光，还好旁边的彭坦扶住了我。是我太激动了吗？透过防尘玻璃，我看见里头的她眼皮一跳，双眼轻轻左右转动，仿佛想要努力睁开眼。我注意到她放在被单上的手指也在轻轻颤动，虽然这有可能只是应激反应，不过我依旧高兴了一番。醒来吧，哪怕是在另一个世界！彭坦在我耳边说：“意识接入成功。”这声成功让我恨不得跳起来狠狠挥拳。就剩最后一个简单环节了，投射，这是轻而易举的步骤。将数据放在硬盘里有多难？我人已经站在了那个球状显示器面前，途中我还理了理衬衣领口，摸了摸下巴，胡须修理过，皮鞋换过新的，人也洗过澡。我要以我最好的状态来迎接孙浩的回归。突然，屏幕上有些花屏。我立刻用对讲机大声招呼技术部门处理，那头慌忙不迭地说是他们的问题，让我稍等。过了大概十分钟，眼前终于恢复了清晰。彭坦突然走过来轻轻说：“……失败了。”“怎么可能，那么简单的一个环节，一定是他们自己出了问题！连信号都处理不好，还花屏，都是些什么水准！”他苦笑：“就是因为孙浩的投射对建模造成了影响。技术部和前后端合计后告诉我，孙浩的投射只得到一堆零散的数据，根本不是如预计一样的整体。很快就在里头散落开来，甚至影响到了那里头的监控系统……”我不相信：“不可能的，再试，再试试。”孙浩在设备上尝试了三次，每次都卡在最后一步无法沉潜，仿佛有一个屏障阻止她脑袋里的意识被数据映射出来。我烦躁无比，一脚踹飞了旁边的不锈钢垃圾桶。叶静双手插在风衣兜里朝我们走来：“原来许安你是为了这个姑娘啊，真是少有的男人了……不过，你们做这种实验不应该问问专业人士吗？”我和彭坦都看向她。没错，叶静就是数据处理和意识研究的专家。“这个姑娘和李安琦的情况不一样，你们看到的是她不能够控制自己身体，其实她到底能不能控制意识呢，这也是个疑问。”她晃了晃手中的一个文件夹，继续道，“你们想过吗，如果多次强刺激可能会造成这姑娘脑坏死—她肉体已经很脆弱了，那才是没有了一点机会。”彭坦讪讪，我也恍然大悟，我俩一味从传统医学角度出发，却忘记了那些名医们根本没有接触过这个实验，不过是纸上谈兵。“要不是有人给我打电话让我来，说不定你们还要搞出什么问题来。”叶静从身后拉出李安琦，“他可是很担心你的，许安。”我感激地看向李安琦，他却偷偷在窥叶静的侧颜。大家被叶静一通数落反而镇定下来，悲观被驱散不少，理性认知再次主导。李安琦殷勤地将泡好的咖啡端给叶静，叶静自然地接过，恍若女主：“其实并不是没有办法，你们是走入了误区。”“沉潜的最终目标不是给人制造一个虚拟社会，而是让意识通过数据投影，这一点没有疑问吧。就像黎曼猜想一样，明明本来黎曼不是想要证明素数规律，却最后偏离了原本轨迹，虽然他的确发现了一个伟大设想。回到问题上，沉潜不是指将人的意识投影成数据，然后在这个仿真模拟世界看它能够做出些什么吗？关键是复制数据啊。”她的一句话让我们所有人都怔在当场。这样的情况相信很多人都遇到过，过分专注于某一点，就会忽略其全盘。我这才明悟，为什么世荣公司会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这个项目。这是另一个维度的上帝七天造人。我顺着脑子里的想法说：“也就是说，在仿真系统里完整复制孙浩的意识，让她在模拟世界里存在就相当于新生。另一个黑客帝国？”叶静微微一笑：“没错，这和克隆完全是两回事。她是什么样，在里头就是那个样子。”接下来叶静详细给我们说了她的设想。那个高达模样的3D一体机就是她买来试手的，证明了一点：只要数据足够精确，可以制造出两片一模一样，让人体无法分辨的树叶。在数据世界里结果并不是最难的问题，最缺乏的是充足的能源和计算能力。几乎所有五十五层的工作人员都被通知加入到我们的热烈讨论中来。我也通过不同人的发言发现，508事故发生几乎是必然的，那时候年轻的我们对光明想得太多，失败顾虑太少。我心中的豪气也被激发而出，进一步提出了自己的设想。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不再大胆一点！如果在模拟世界里投入足够的资源制造出足够多的复制人，不止几十几百人，要的是十万百万人组成的大型城市。那么在里头，人与人的互动，智慧和创意碰撞能够制造出怎样的结果？我们得到的是一个文明进化的能量。虽然模拟一个真实国家暂时不容易，因为互动极多会造成更多的可能性。可是在短时间内，比如一天，甚至几个小时，这算不算是世界的另一个分支？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能够在极短时间内模拟出一个平行世界。这还不够。再加大投入，更多的人、更多的能源、更多的大数据计算和后台支援，制造出几个城市形成的生态圈，甚至一个国家、一个地球。将一部家庭电影在四十分钟时暂停，那么接下来就充满了多重可能，这就是我们要仿真的东西，寻找可能的最好的结局。模拟出他们，整合足够多的平行世界的可能，这算不算得上是预测未来？所有人鸦雀无声，都一脸惊讶地看向我。彭坦率先带头鼓掌。叶静、李安琦都仿佛再次认识我一般，满脸敬意。这很美妙，可是我只想要孙浩平安回来。她和其他人接吻、结婚、生子都没有关系，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