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冰梨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老师,这也叫作诗吗?”一声清脆悦耳的童音打断了何笙的吟诵,他抬起头,看着孩子的眼睛,说:“是的,这叫唐诗,是两千年前一位很伟大的诗人写的,他的名字叫作李白,你们应该记住他的名字,就像记住阿瑞斯的名字一样。”“老师,诗不是很美的吗,可我觉得你说的都是些大白话嘛,比如,举头望明月,或者采菊东篱下。”另一个孩子一边说着一边仰起头模仿起诗里头的动作,引得周围的孩子都笑了起来。何笙不怪他们,真的不怪,因为他们没有见过月亮,也没有见过秋天里的深山和野菊,要理解这些对他们来说太难了。正当何笙在想着该如何解释的时候,统帅来了。“孩子们,是时候到模拟作战室练习了,今天我们要讲飞行器在空天战场中的多体运动规律。”“太好啦!”孩子们欢呼着打开金属舱门,像欢快的鱼儿般潜入重力管道进入上面一层的太空作战指挥室。何笙无奈的看着统帅,苦笑起来,“你看,我觉得我才是这条飞船上最无关紧要的人,您为什么要把我唤醒呢?我真的想不出来他们哪一方面需要我,他们以后会成为出色的太空战士,而不是诗人。”统帅是一个老人,这条船上最老的人,老到已经没有人记得他的年龄了,现在的他白发苍苍,身材矮小,而且干瘪瘪的,唯有他的眼睛还保持着二十岁时的模样,那里面仿佛隐藏着星辰万年不变的光。他用心的把一只手搭在何笙的右肩上,说:“问问你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踏上这艘船?”“为什么?这个你应该问亚洲—太空联合政府,他们向全社会征召民间艺术家,不过是为了他们脑子里的创造力。”“可不仅如此,何大诗人,这是地球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场战争,剿灭外星种族,寻觅新家园,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部伟大的史诗,应该有一位诗人在场的,应该有。”“再说了,孩子们的精神世界需要塑造,总不能脑子里只装着星星和战舰吧,你说是吗?”统帅的话让何笙得到了一丝安慰,他赶在统帅离开房间之前又问了一句,“统帅,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对方沉默了好几秒钟,然后回过头笑道,“放心,我可能看不到大家登陆了,但你和孩子们一定可以,我们的战舰正以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前进呢,瞧,就在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它已经又跑了超过五万公里啦!”“那……到底还有多久呢?”“在你醒来之前我们已经飞行了三百八十年,按照航程,最多还有二十年吧!”统帅说完没等何笙反应过来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二十年……”何笙一个人喃喃道,二十年后,他就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当然还不算老,但如果要返回地球,就要再次冬眠四百年;而那个时候,地球对他来说已经是八百年后的模样了,他还能认得出来吗?或者说,那时候的故乡还能把他认出来吗?说实话,他有点后悔了。本没有人强迫他上船的,根本不关政府或者任何人的什么事,是他自己要离开地球,离开他的故乡。他想起临行前的那个月夜,那个分手的月夜,他对她大吼大叫:“我要去追我的星星,谁也阻拦不了我!”“你真傻,你忘了自己是个诗人”。她用怜悯的眼神哀求他。“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去。我追求的是比长江黄河,高山流水和风花雪月更加神圣的境界,那里有亿万星辰在呼唤我,如果让李白拥有一个翱翔宇宙的机会,他也一定不会放弃的,毕竟,一个月亮就已经令他神魂颠倒了。”“我再问最后一句,你要永远离开我吗?”她的双眼泛起了晶莹的泪光,好像有月光偷偷融了进去。他故意避开她的眼,还有头上的月亮。“当你长埋黄土,我会在天上看着你。”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铃铃铃……”闹钟声打断了回忆,这意味着又是24个小时过去了,何笙用闹钟来提醒自己,他脱离冬眠已经三年零五个月了。他又开始思念起白天与黑夜,出发以前他想过很多磅礴、绝美的字词来赞颂璀璨的群星和浩瀚的宇宙,但现在他的脑海里只有故乡的云,故乡的月,故乡的她,单调而深刻。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的目标是群星,是伟大的宇宙,是永恒不变的星光,其他的一切,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罢了。为了抑制心底的思念,他开始四处行走。飞船很大,有三层,他所在的是供给舱,也就是日常的生活区,通过重力管道可以快速穿梭到航运舱,实验舱和主控制室。实验舱里的武器库载满了包括基因,电磁炮,核能在内的军事武器,以他的权限是进不去的。他想从实验舱那边的管道绕过去,进入航运舱,可是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他笨手笨脚的从重力管道中跌落下去,然后又被抛起来,持续了几个回合以后,他抓住一条金属钢管,把身体甩进了眼前这个独立的房间,然后他愣住了。这里不是冷冻库吗?为什么是开着的?这么重要的地方居然没有设置权限!他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冷冻库里空无一人。人呢?士兵呢?这难道不是一艘战舰吗?他亲眼看见一百多名人类太空军的精锐跟自己一样躺在这里面,但现在这里却只剩下一百多副空****的棺材。何笙心底升起一阵令人颤抖的寒气,“他在骗我”。当何笙怒气冲冲的闯入作战指挥室,他看到了令人惊讶的一幕。指挥室十分简洁宽阔,除了四面洁白的信息墙壁和一张一层楼高的全息太空图以外再没有任何其他杂物,而统帅和那十一个孩子正在那张广阔的全息图下面玩一个地球上最古老的游戏——老鹰捉小鸡!何笙几乎要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用尽力气把门推开,狠狠地来到统帅的面前。“你们在干什么?这也是训练未来太空战士的一部分吗?”统帅愣了一下,但随即恢复了自然,笑道:“孩子们也要有轻松的时间不是,不能对他们太严苛了。”“统帅,”何笙盯着他的眼睛,“我请求与地球联系”。“为什么?你要知道你的家人,朋友现在早就死光了,你别忘了自己已经冬眠了三百多年。”“我只是想听一下那边的声音,随便谁说的都行,只要是从地球传过来的。”“没这个必要,真的,信息一来一回也要十几年,到时你都已经忘了自己问了些什么。”“是不是已经失去联系了?”何笙突然压低了声音,好像在极力抑制着什么。“呃?怎么,怎么会?”“为什么冷冻库里头一个人也没有?你说过,那里边还有你的士兵,真正的士兵,而不是这些孩子!”何笙提高了嗓音,伸出手指着旁边的孩子们,他们此刻正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两个人,刚才的欢声笑语消失得无影无踪。“别吓到孩子”。统帅紧张地望了一眼孩子们,然后沉默了几秒钟,说,“你跟我过来。”他们来到了航运舱的引擎室。引擎室很热,非常热,房间中央有一个陷入地下的巨大物体,外形像一根超级试管,上端的黑色盒子连接着管道和导线,而下面,就是金属铀的核反应堆,飞船的全部动力就来自这里。何笙从未见过飞船的引擎,脑子里也几乎没有任何关于飞船结构的物理知识,他现在只觉得很热,还有,很安静。“你现在看到了”,统帅的话变得毫无感情,“我们的引擎已经停止工作了。”“你说什么?”何笙没有反应过来。“我们的飞船已经在原地待了十年了,你还不懂吗!”统帅几乎是冲着他喊出来的,何笙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像陷入了某种癫狂。“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次意外。”统帅的声音又苍老起来,“启程一百五十年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陨石流把我们战舰的方阵冲乱了,我们的飞船偏离了航线,脱离了队伍,等到重新找回方向,我们已经偏离了太远太远,我们花了五十年的时间才又回到原来的航线上,但是这次意外不仅使我们失去了与地球和队伍的联系,也多消耗了飞船半个世纪的燃料,更使得很多人提前苏醒过来,然后,我们发现自己再也到不了目的地了,燃料都是经过精心计算的,飞船坚持不了二百五十年的航程,到最后势必中途熄火,所有人都会死去。你能想象接下来在这艘飞船上会发生什么,自杀、谋杀,动乱,如果不是统帅,这条船早就死掉了。”“统帅?”何笙又吃了一惊。“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统帅,我不过是统帅手下最普通的一个卫兵罢了,在十年前,他们最后一次从冬眠中醒来,然后在第三次动乱中全部死去了,那个时候,飞船正好耗光燃料,陷入停滞,我们的希望也全部破灭了。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吗?因为那些孩子,那都是后期没有冬眠的人留下来的,他们的父母在绝望中死去,我不想像他们也一样。”“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我还在沉睡,为什么你直到现在才唤醒我?”“因为在他们眼里,你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诗人”。何笙笑了,自嘲地笑了,是啊,他只是个诗人罢了,诗人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这时他突然想起那个分手的月夜,她对他说,“你真傻,你忘了自己是个诗人”。她是对的。太空对于诗人来说是致命的。连身经百战的铁血战士都不能忍受的东西,又怎是他一个弱不禁风的诗人可以忍受的。“可是何笙先生”,老卫兵接着说,“你现在才是这艘飞船最重要的人,孩子们需要你,你是他们的梦。”“你没告诉他们真相,这样太残忍了!”“我不会的何先生,永远不会直到我死。当然,还有最多十年的时间核反应堆就会完全冷却下来,到时飞船的一切供给系统都会瘫痪,我们会与飞船一起死去,但我恳求你,不要让孩子们在绝望和孤独中死去,在这最后的十年,让他们知道多一点自己的故乡好吗?他们从未见过白天与黑夜,从未见过春夏与秋冬,从未吸入过泥土的气息,见过真正的风,你能帮帮我,给孩子们一个故乡的模样吗?”何笙没有说话,他的双眼已泛起了白色的光,像故乡头顶那轮明月,很皎洁。“孩子们,注意我要提问题啦,地球是什么模样的呢?”“球体!”一个孩子站了起来。“是两极稍扁,赤道略鼓的不规则球体!”另一个孩子不服气地说。“你们都错了,依我看,地球是一条鱼,它在银河的那一头,我们在银河的这一头。”一个眼睛闪闪发光的女孩兴奋地喊道。“哈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地球比喻成鱼的,你还不知鱼是什么东西吧,不过你的答案,我给满分!”何笙与孩子们笑成一片。“孩子们,其实地球很小很小,但是那里的天空很大很大,我用两条腿,跑一年,也不能从一边跑到另一边。地球很小很小,但那里的群山很多很多,我记住了好多座山峰的名字,比如珠穆朗玛、阿尔卑斯、喜马拉雅、东岳泰山西岳华山,还有长白山等。地球很小很小,但那里的颜色很亮很亮,比如我笔记本里夹了许多年的红色枫叶,还有雷雨天一秒钟划破苍穹的闪电,此刻它们在我眼里,比群星还要璀璨……”“孩子们,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们都要记住,你们的故乡永远是最美的,而总有一天,你们会回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