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文/赤膊书生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是道路。——海子阮籍一号最近的状态很不正常。作为初代探路机器人，他的元器件的确算不上先进，不过肯定能满足基本的探路要求。但是，它最近的表现和这个结论是相违背的。八月的一个星期六，我坐在办公室里，监督阮籍一号工作。我连接上它的传感器，一幅地图出现在我面前。地图显示一片漆黑，只有阮籍一号所在的位置闪闪发光。这像极了“前迷雾时代”的RTS类游戏。阮籍一号扮演的就是魔兽或者星际开局时那个探路的小农民角色。唯一不同的是，眼前所见并非游戏。事情要追溯到“前迷雾时代”。那个时候，天是蓝的，山是青的，太阳强烈，水波温柔。后来，一切都变了。地球上所有地方的能见度降到五米以内，五米以外，尽皆迷雾。文艺青年们热爱的那些词，什么“远方”，“野望”，“地平线”，“水天一色”，统统从词典里销声匿迹了。科学家苦心孤诣地探索这些迷雾的成因。但是却连基本的迷雾样本都不能获得。迷雾虽然可见，但却并不像实际存在着的。所以没有办法分析它的成分。后来，另外一种假说慢慢站住了脚。“迷雾”本身并不存在，它是一种作用机制，可以改变不断改变人类视网膜的焦距。说白了，这种东西，可以让人同时成为近视和远视。仔细思考一下这背后的意味，人们不寒而栗。某种力量，改变了世界对我们的呈现方式！用“前迷雾时代”的话来说，“这是上帝的活计”，或者说，是撒旦的活计。总之，诚惶诚恐的人类不敢对那背后的力量进行深入的探索，实干主义者则开始着手解决现实问题。这种情况下，探路机器人应运而生。阮籍一号就是那个时候诞生的。它们的技术原理其实并不难，这种机器人作为人类的新眼睛，将拍摄到的图像传到云端，云端将所有图像进行整合，将其转化为电信号回传给视神经。通过它们，人类将再次看见世界。阮籍一号的发明者叫林雨曦，北大的才女。她最初是学古代史的，迷雾出现之后，这姑娘毅然转去学了自动化。有人说，探路机器人这个构想就是她最先提出来的，这说法一直存疑。但是，国内最先搞出成果的那批人中肯定有她。这姑娘设计的探路机器人有个特性，只要动力足够，它就会一直走下去，直到走到路的尽头，才会回返。林雨曦觉得它像极了那个一大早出门，乘车饮酒，一直走到穷途末路大哭而返的古代贤者，所以给它取名叫“阮籍一号”。三年前我被分配到这个城市当探路者管理员，开始通过屏幕和这些铁皮小矮子打交道。我叫它们列队整齐，挨个打量它们。它们大多锈迹斑斑，表情僵硬，虽然具有和人类交流的能力，但我实在和它们没什么好谈的。阮籍一号不同，它当时站在队伍末尾，耷拉着脑袋。鼻子眼睛拧在一起，像一个悲伤的笨小孩。我走过去拍拍它的光脑袋，说：“哥们儿，我看你骨骼清奇，想必不是凡品。”一般的机器人这时就会说“是的，主任。没错，主任”这种呆板的话。但是阮籍一号，它居然没有理我，抬起头给了我一个鄙夷的眼神，一副不想跟我说话的样子。论工作能力，阮籍一号可以说是我手底下这些铁皮人里面最强的。每天傍晚的时候，其他探路机器人到了下班时间一溜烟地都跑回来了，懒洋洋地躺在大院里晒自己，偶尔还会互相吹牛。而阮籍一号才会扶着门进来，耷拉着脑袋。这时我知道，它多半是没电了。之所以说这么多，无非是要强调，阮籍一号虽然是我手底下机器人里面最非主流的一个，但是它非常靠谱。最不应该出问题的就是它。但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星期六发生了什么。我命令阮籍一号从静明路直走，穿过莲花大桥。这一带的视野一直有些模糊。命令刚刚下达的时候，阮籍一号愣了一下。是的，就是愣了一下。我似乎听到了他的电流声传出犹疑的信号。不过它掩饰得很好，片刻的愣神之后就恢复常态，毫无怨言地去探路。它刚才的举动让我有些不安。我切断了其他探路者的监控，专心看着阮籍一号。大约一分钟之后，它探完了静明路。然后，它没有上莲花大桥。它竟然转而向右，径直进入滨江路。自动改变探路线路，这是严重的错误。我在频道里面大吼：“阮籍一号，你在干吗！”阮籍一号明显是吓了一跳，感觉它浑身铁皮都在发抖。它没有做什么辩解，而是掉转头进入莲花大桥，开始执行任务。下来后，我自然对它进行了审问。不过，由于我在“如何对机器人进行刑讯逼供”方面的知识欠缺，最终也没问出什么出来。作为一个粗中有细的男人，我从来都不认为这是简单系统故障，阮籍一号的表现实在是太诡异了。接下来一个月左右，我对阮籍一号进行了严密的监视。它应该是感觉到了我的监视，所以表现得很正常，所以我越发觉得这很不正常。直到有一天，我对所有探路者进行例行月检。它们把这个称作“例假”。我发现了几个问题。阮籍一号的充电记录显示异常。探路者的电力供应都是按需分配。也就是说不管你还剩多少电，都能给你充满。记录显示，阮籍一号的充电频率和其他探路者一样，但是每次充电的电量都远远大于其他探路者。现在问题来了——这些多余的电量它拿去做什么了？调用大院里的监控录像轻松解决了这个问题。每天凌晨一点到两点，它都擅自出门去了。当我调用阮籍一号的数据库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它在这个时段的出行记录。很明显，它，删，除，了，记，录。谁和我说它只是初代探路机器人！不过说起来，三个月前阮籍一号的确去省城升过一次级。它也是在那之后变得有些不正常的，会不会和升级有什么联系？我动用技术手段入侵了它的原始数据库。这帮助我搞清楚了它半夜都做了什么。记录显示，它的活动范围集中在滨江路附近，就是它第一次表现出异常的地方。这一个月以来，它反反复复地出现在这里。看起来，就好像……在找什么一样。是的，它在搜索和寻找某种东西！我和阮籍一号进行了当面谈话。告诉它它做的一切我都清楚，它必须对我说出事情的真相，否则我将把它送去销毁。这不是威胁，是我的职责。阮籍一号第一次露出祈求的目光，似乎有难言之隐。我继续给它施压。我点着一支烟，坐在乒乓球桌上，眼神睥睨，说：“其实一开始蛮看好你的，我也不想把你拿去烧掉。你就招了吧。”语词像极了惩罚社团小弟的黑帮大哥。它说：“我不想被烧掉。如果实在要把我烧掉，我也想在那之前找到它。”“你果然是在找什么东西。什么这么重要？”“我的芯片，上次去省城的时候我把它弄掉了，我要找到它。”我有些震惊。升级的时候已经给它换上了新的芯片了，为什么要把以前掉的找回来。我问了这个问题。它摇摇头：“我不知道。”看起来不像撒谎的样子。我沉思了两分钟，说：“你明天好好上班，我去帮你找。要是完不成今年的探路计划，还是只能把你烧掉。”我承认，帮阮籍一号找芯片，好奇因素大于热心因素。一个星期后，我找到了那个芯片。老式的CR69550，不知道还能不能读取。那个早晨，在莲花大桥上，我把那个芯片还给阮籍一号。它把它插入槽中，浑身发出愉悦的电流声。我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能看看里面有什么吗？”它愣了一下，然后给了我一个接口。画面在眼前展开。那是前迷雾时代的某个实验室里，一个长发女子眼神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试管。她的长发飞散在空中，我仿佛闻到了发香。好久没有看见长得这么精致的女孩了，那真是一个美好的时刻。“我认得她，林语曦。这段录像会占用你的工作内存，这和工作条例是违背的。”我说。阮籍一号立马露出紧张的表情。我拍拍它的肩膀，猥琐一笑：“不过，每个男人的硬盘里都该有点私藏对吧，朕准了。”这是九月的早晨。我们在一个迷雾中的城市，我找到一块芯片，阮籍一号找到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