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檎伊苏欧曼。我们这么称呼自己的民族。在我们的语言里,这是一个荣耀的名字,那就是“追逐星火的人”。我们是流浪的民族,我们的财富只有祖先留下的飞船。这些飞船上安装着能量板,漆黑光亮的板子满含着祖先的智慧——它们能够接受“伊苏”的能量,也就是星星燃烧成火球时释放的能量,这些能量支撑我们族人在飞船上的生活。是的,我们没有定居的星球。世世代代的伊苏欧曼都生长在巨大的飞船上。但是星火的生命相比宇宙的时间跨度,实在是太短太短。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迁徙,当一片星火渐渐熄灭的时候,我们就要启程,追寻下一片星火。然而不是所有的星星都会燃烧,所以“追逐星火”是一项艰难的任务,这意味着整个民族都要省吃俭用,留住上一片星火里残存的微能量,然后随着飞船在浩渺的空间中探寻下一片星火。这就是伊苏欧曼的宿命。我们别无选择,因为祖先留下的能量板只能接收星火的特定波长。没有星火,我们就没有能量来源,就没有生命的希望。还好,我们有“追星火者”。每代伊苏欧曼都会有这样一位领袖,他会用飞船上的探测镜搜寻宇宙,然后在黑暗的宇宙空间寻找光源。光源所在处就是星火,如果仪器分析发现它的波长差不多能匹配能量板,追星火者就会下令把飞船开过去。新的星火能够给飞船带来能量,让我们撑过几年。我们这一代的追星火者是伊苏普,一个年长的科学家。“伊苏普”在我们的语言里意思是“星火之眼”,这是他的父母给予他的崇高期望。伊苏普没有让他的父母失望,也没有让我们的族人失望。在我们眼里,这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是唯一能配得上这个名号的人。在伊苏普工作的几十年里,我们迁徙了很多次。每次,他敏锐的眼光总能够迅速发现新的星火,让我们安全迁徙到下一片居住地。几十年里我们生活得安稳而快乐,即使知道当下的星火会熄灭,我们依然相信伊苏普能马上找到新星火,平安化解危机。然而,从两周前开始的新的迁徙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上一片星火熄灭的时候是三周之前,那时候伊苏普已经发现了新的星火,但是他犹豫了很久才下令飞船出发。犹豫不决对于一向果断的伊苏普来说,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是一个决策失误。这次拖延浪费了很多时间,飞船因为缺乏能量,连供电供暖供食都成了问题。但是屡次化解危难的伊苏普,他的经验永远能得到我们的信任。“夏安先生,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新的星火?”一位瘦弱的老妇人这样问我。她脸色不太健康,而且瘦得皮包骨头。这也许是年龄使然,但是不可否认能量不足造成了食物缺乏。“请您放心吧,不出两周我们就有新的能源了。”我信誓旦旦地说,对于伊苏普迟到的、却依然准确的决策毫不怀疑。“这就好了,”老人发自内心地笑起来,“谢谢你,我相信伊苏普先生能够带领我们找到星火!”我点点头,穿过飞船的走廊,向船长室走去。一路上,我看见我的族人们生活在不良的条件之中。营养不足让睡眠占据了人们绝大多数的时间,但是醒来的人们依然互相加油鼓励。再忍耐几天吧。就要成功了,要对伊苏普先生有信心啊。作为同伊苏普一起工作二十年的助手,我坚信伊苏普的决策是正确的。伊苏普一直在调试侦测波长的仪器,他说那个仪器似乎出了一些问题,而这应该就是造成迁徙困难的缘由。迁徙的两周里,伊苏普的头发从鬓角开始急速变白,我相信他的决策,但是怀疑他的身体。伊苏普陷入焦虑,他需要药物来入眠。我理解他的焦急,毕竟每一次迁徙都关乎整个伊苏欧曼民族的命运。这是他几十年的职业生涯里第一次遭遇危机,他必须要谨慎。我决定修理一下波长仪,这样伊苏普就能少一些负担,快点恢复健康,专心进行正常的研究工作。在迁徙的第三周的某个下午,伊苏普去实验室里研究矿石能源——他开始寻找取代星火的能量来源。这并无必要,因为根据他的推测,不出一周我们就能够抵达星火。星火是如此地近。我和族人们都能够从舷窗里看到它明亮的光芒。我走进船长室,启动波长仪,对准探测镜里的星火。测量波长这项工作从来都是伊苏普的任务,但是这对我来说也并不难做,因为智能的计算机会把分析报告直接显示在屏幕上。技术故障只会让计算机死机,如果计算机能够算出结果,那么就说明结果没有问题。我只需要看清楚哪步计算会导致波长仪死机,就能够发现伊苏普所说的故障了。几声嘀嘀声过后,冰蓝色的数字开始跃动在屏幕上。一行又一行,波长仪的显示屏渐渐被蓝色的字符填满。得数不久就被算了出来,它闪烁在屏幕的最后一行,宣告着波长仪的运行完全正常。我走出船长室,走到舱室的尽头,敲开实验室的玻璃门。“伊苏普先生,波长仪没问题,您要不要来看看?”伊苏普的手颤了颤。他放下手里的矿石,摘下护目镜,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脸被纯白色的制服包裹着,显得有些突兀。我往船长室走着,为自己调试好仪器的小成就而有些激动。伊苏普在换制服,不久他就会过来。波长仪的恢复正常会让他高兴的。我的双手撑在波长仪上,双眼盯住显示屏里闪烁的数字。我突然觉得不对劲。跳动的冰蓝色,显示着“825埃斯”的字样。而我们的能量板,我们伊苏欧曼的能源财产,它能接收的最大波长是“500埃斯”。那一瞬间,我的心脏漏了一拍。有一股寒意从冰蓝色的数字里蔓延开来,从我的指尖迅速地漫上手臂,然后是躯干、大脑。我一刹那明白了,伊苏欧曼这次迁徙的目的地,是一片漂亮的、霓虹光晕一般的幻境。星火,只是幻境。因为对于飞船的能量板来说,它只能够发光。它不能提供一丝一毫的能量给我们这个以它为生命之源的民族。那一瞬间,我一下子想通了很多问题。比如,伊苏普为什么要犹豫很久才出发。比如,伊苏普为什么要强调波长仪出现了问题;比如,伊苏普为什么要开发矿石能源。我的上司,我的长辈,我的父亲一般的存在——伊苏普,这个我接触了二十年的伊苏普,他竟然欺骗了所有人。姗姗来迟的脚步声,宣告了伊苏普的到来。我回头。他看着波长仪。我看着他。“你知道的。那片新的星火,根本就……”惊疑和愤怒翻腾在我的责问中。“是的,夏安,我知道。”伊苏普的声音很弱,那几乎不是他自己的声音。我一巴掌拍在显示屏上,怒不可遏。“为什么!”“听着,夏安,我的星火之眼,我的伊苏普,不可能看漏一片星火。”“……为什么要骗我们?你是领袖,你知道我们都相信你!我们奉你的观测结果为神谕,我们只是想生存下去!”我大口喘着粗气,因为愤怒,更多地因为对于未来的绝望。“那你让我怎么办呢?”伊苏普闭上了双眼,眉头拧成一块结。“绵延千载的伊苏欧曼的血脉,就要被我截断了。你能想象吗?第一次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几乎崩溃了。我用探测镜找了一遍又一遍,我告诉自己这片星火是假的,在某处一定有能够被我们利用的星火。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喘着粗气的我有些迟疑了——我完全不知道有这些事情。的确,三周以来,付出最多的只有伊苏普,他也是知道最多的人。然而现在,伊苏普干裂的嘴唇颤动着。“上一代追星火者为了民族奋斗了一生。再上一代也是。每代每代的先人们,都是用自己的经验延续着民族之火,但是到我这,火焰就要熄灭了……你能想象吗?”一滴眼泪,慢慢地从伊苏普的眼角滑落。那颗**滑过伊苏普沟壑纵横的脸颊,留下一道晶亮的痕迹。鸡皮疙瘩爬上我的双臂,我一下子惊呆了。泛黄的画面,一幅幅地浮现在我的眼前。第一次见到伊苏普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追星火者。上一任追星火者的逝去没有给他太多悲恸,而是带给了他更大的责任感。我还记得他对我说,年轻人,你要努力,和我一起全力追逐星火。还有很多次,经过几天几夜的苦心搜索,伊苏普把血丝密布的眼睛从探测镜里移开,招呼我过去。他喊着:“夏安,夏安,快来看,终于找到了!”然后是欢呼声和掌声簇拥着伊苏普走过长长的走廊,族人们奉他为英雄。伊苏普似乎竭力想保持理性的样子,但是僵僵的脸透露出他忍笑的喜悦。时间匆匆流过,伊苏普开始长出白发,带上花镜。十余年风霜的打磨让他不轻易流露感情,七十余岁的他不再会因为找到星火而表现激动,然而他的严肃,他的谨慎,他的时时刻刻保持的理性,都记录在我的脑海。但是我从没见过他流泪的样子。我慢慢地冷静下来了。我开始理解伊苏普。这个老科学家,老追星火者,他有着难以言状的苦痛。在我只想着“依靠星火生存”的时候,伊苏普关注的是“伊苏欧曼民族的延续”。所以迁徙以来他一直在自责,他以为伊苏欧曼即将遭受灭顶之灾是他的错,尽管星火不再出现这个事实根本与他无关。这一定是宇宙开的玩笑。邪恶的时间和空间折磨着伊苏普,用一片华而不实的星火告诉这个兢兢业业的追星火者——伊苏欧曼就要覆灭在你的手上了。伊苏普已经在自责了。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是现在,他竟然还要被我这个晚辈怀疑,被我这个手下责问。我把双手从显波长仪上撤下来,但是在这个以民族为重的、流泪的老人面前,我不知道它们是应该叉在腰间,还是抱在胸前。看着伊苏普苍老的脸,我又想通了很多问题。比如,伊苏普的头发为什么会飞速地变白;比如,伊苏普为什么不得不靠药物入睡。“……为什么?”这次,我没有问他为什么欺骗我们,而是问他为什么隐忍这一切。“为什么不告诉大家,我们就要走入困境了?”至少告诉我也好,但是伊苏普除了透露给我波长仪损坏的消息以外,什么都没有说。如果不是我偶然间“修好”了仪器,我也和其他人一样被蒙在鼓里。“不然呢,夏安……?”伊苏普叹气,眨了两下眼。又有一些泪水静静地滑下。“现在,除我以外的每个人都是满怀希望的。你看看他们,每个人……每个人,他们相信我会带着所有人找到新的星火,开始新的生活。“但是这只是谎言,因为我们还有一周就会资源枯竭了,再过一周,我们的飞船就会失去动力。我们会被星火的引力吸走,吸到那片火焰的中心,葬身于那里。但是他们无比相信着我的谎言,即使马上要死去,他们也是怀着希望死去的。”我想起我对那个老妇人承诺的“不出两周”,那根本不是什么找到新能源的日期,而是族灭的之日。可是正如伊苏普所言,那个老妇人是满怀希望的。还有许许多多的族人们,安慰小孩的母亲,鼓励妻子的丈夫……他们都是满怀希望的,他们相信伊苏普的决策。然而,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安慰这颗苍然的心脏。伊苏普不需要我的安慰。他笑着,扬起嘴角:“其实这已经是最好的对策了。我们都会在飞船燃烧的一瞬间毫无痛苦地死去,而不是在彻底丧失能源以后,在绝望的边缘挣扎。我们,伊苏欧曼的最后一代人,永远永远,没有丢失希望。”没来得及滑下的泪水,顺着嘴角的弧度,流进伊苏普的口中。“至少这样,我们不至于死在上一片星火的黑暗里。”落到,这个为了民族奋斗一生的老人的心中。“至少这样,我们还能自称是伊苏欧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