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洋外面天光很亮,虽然有云,但是一点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但是他知道马上就要下雨了。因为他是雨神。他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工作的第一年。那时候他刚进公司,领导把出差的活大部分都安排在了他的身上。于是,他只好常年背着那古板的黑色挎包,从一个机场飞到另一个机场,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停穿梭。每个城市都给他似曾相识的感觉:灰色的水泥长方体群落,闪烁着不同波长光线的霓虹灯,用最大音量播放着的低俗舞曲,冷漠而无精打采的一张张脸。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带着满身的疲惫随便找个酒店,衣服也不脱便仰身躺倒,看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发愣。这时候,一道闪电便会突然在天上闪烁,接着便是滚滚雷鸣。雨总是这样突如其来。每次出差都是如此。不管在什么季节,不管在那座城市,他走到哪,雨就跟到哪。“你简直比雨神还雨神!”有一次,同行的同事这样骂骂咧咧地说道。他挠头一想,还真是,从来没有哪次出差是晴天。从此以后,他的名字便再也无人提起,取而代之的则是“雨神”二字。雨神有一把随身携带的折叠伞。伞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银灰色的,柄很短,伞面轻薄。雨神乐于带它的原因是它携带很方便。把伞面折起来以后,用细绳扎起来,不过是一个小手电的大小,可以挂在腰部的皮带扣上。他去哪里都带着这把伞,因为不管在何时何地,它总是会派上用场。有一次,和合作单位开完漫长的讨论会,一行人一起去蒸桑拿。在雾气腾腾的桑拿房里,他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不到十分钟,房间里的蒸汽便突然凝结成粒粒水珠,像雨一样从空中掉落下来。偌大的桑拿房里突然下起了“雨”,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老板从外面冲进房间,看着这诡异的一幕,瞪大了眼,不知所措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然后尴尬地向客人们道歉。雨神倒是早有准备,把放在手边的伞撑起来,一边听着水珠淅淅沥沥掉落在伞面上的声音,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周围人那错愕的表情。雨神遇到的最大的一场雨是在那次去海南三亚的时候。从三亚机场一出来,他就感觉到全身仿佛包裹在了一层水幕之中。他之前从未到过海南,也从未在如此高湿度的地方生活过。在这样的高湿度环境下,他的能力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在机场离开的出租车里,在他身体周围的空气里便开始不停地有水滴凭空掉落,打在车子的地板和座椅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惹得出租车司机不快地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他几眼。他不知道那司机最后是怎么清理座位的,总之当他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座位已经湿透了,车厢里积了大概有五厘米深的水。他匆匆忙忙地进入办公楼,找到前来与他接洽的人,第一件事便是向他要了一身干净衣服——因为身上的衣服已经湿得没法穿了。之后,在和对方商谈的期间,每隔半个小时,他就得换一身衣服。每次换下来的衣服他都放到电暖器上,让它快速烘干,以便半个小时后再次换上。那次的情况简直太尴尬了,因为不到一会儿,屋顶上就开始滴水,像是地板漏水似的。过了十几分钟,屋里便开始有了积水,他不得不经常用拖把清理一下地面。等到好不容易谈完事情,他准备前往酒店的时候,暴雨突然从天上倒了下来。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每一个雨滴大概都有拳头大小,从天上轰然而降,在满街的汽车顶棚上撞击出密密麻麻的凹槽。雨伞完全成了摆设,雨滴的动能轻易地就穿过了那层薄布的遮挡,在其上流下了一个个破洞。他把手伸出屋檐,顿时感觉到仿佛有一只重锤敲打在手臂上。疼痛让他一下子缩回了手臂,上面已经变得通红。他等了一个小时,雨一直在下,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他招手叫出租车,可是叫车的人非常多,很难轮到自己。在晚上九点以后,街上什么车都没有了——这疯狂的暴雨让汽车也难以承受。办公楼里大部分的人都被接走了,剩下的大概都是一些在这个城市里独自打拼的单身狗。人们默默地回到楼里,找个沙发或者就在地板上蜷缩着,打算就这样将就着过夜。第二天,暴雨仍然在持续,城里的街道已经全部浸没在了水中。办公楼底层已经被水漫过,雨神和楼里的人都转移到了二楼和三楼去。他一直被困在这里,直到政府的救灾队伍到来,把他接出去。“我必须得走,”他对救灾队伍的负责人说,“坐最近一班飞机离开海南。”“飞机都停了。”“那火车呢?”“轮渡也停了。船只全部不准出港。”总之,现在没有任何办法离岛。他焦急地等待了一天,在脑子里模拟了无数遍这样的对话:“必须让我立刻离开!如果我不走的话,雨会一直下下去的。”“为什么?”“因为我是雨神啊!”但是,这样的话怎么可能说出口呢?他也只是敢这样想想罢了。一个星期以后,雨势终于变弱了一点。他付出了一切代价,找到了一辆渡海的客轮,从秀英港出发,回到了大陆。之后,他立刻乘坐客车前往广州,再在那里坐高铁回到了北京。在路上,他用手机刷新闻看到,海南的雨终于停了,新闻下面是各种领导慰问救灾武警部队的消息。本来以为一生都要在这样的阴雨笼罩下度过了,可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他竟然生平第一次连续度过了连续三天的晴天。那是他因为一次车祸而住院的时候。在ICU病房里,他戴着呼吸机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当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刺眼的阳光正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映在他身上。他愣愣地看着那阳光,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去,现在正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之中。护士来给他换药,他喃喃地想说什么。护士把耳朵贴在了他的嘴边,努力分辨着他说的每一个字,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他在问:“多久没下雨了?”护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告诉他前天雨停了之后就再也没下过雨。一天后,呼吸机撤下了,当天下午,雨又重新下了起来。他开始意识到雨的形成与自己的呼吸有某种奇妙的联系。在病**百无聊赖的时间里,他就一直琢磨着这件事。他上网查了些资料,知道了几种人工降雨的原理。那些原理都大同小异,就是要促使水汽之中形成某种凝结核。手段则多种多样,要么是播撒碘化银等微粒作为人造的凝结核,要么是喷洒干冰等让云层速冻,形成冰晶等自动生成的凝结核。而不管是那种方式,都远远不及自己的呼吸更有效果。他猜测自己呼吸出的气体中可能有某种罕见的物质。它一定比空气轻,从自己的体内呼出后,可以很快地上升到云层中,促使湿气中快速生成大量的凝结核。至于这种物质到底是什么,他就完全无从判断了。为此,他做了一个实验。尽管一直躺在医院的病**,但从电视新闻上,他了解到现在云南正经历着一场大旱。他打电话给一个在昆明的朋友,说要给他寄点东西,要到了他的地址。那位朋友很高兴,快递打电话来的时候他立刻就去取回了包裹。包裹挺沉的,里面是一个小钢瓶。“喂,这玩意儿是什么东西啊!”朋友打电话问他。“打开阀门,把里面的气体慢慢放出来。”他没有解释,只是这样吩咐道。朋友照办了,“然后呢?”他停顿了片刻,突然说道:“你看看天!有没有下雨的迹象?”“我的天!”电话那头传来了惊讶的声音。“要分离出气体中的某种未知成分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情。”雨神对面的男子认真地说。那是一位在中科院做研究员的老同学。雨神自从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再见过他,这次也是从别的同学那里知道他的情况,这才把他介绍给了雨神。“传统的气体分析通常采用吸收法或者燃烧法,也就是将气体通过某种吸收液,或者将气体点燃,通过分析剩下的气体的性质,来判断之前气体中的某种特定成分的含量。最近发展起来的气体分析方法则有光谱分析或者声子分析等,那是将气体置于红外光谱或者超声波里,分析光谱或者声谱的变化来判断气体中有哪些有效成分。但是这些方法都有一个缺陷,就是必须事先知道要测定成分的某种性质,比如其吸收光谱或者分子量等,所以对于分析未知的气体成分并不适用。”“那就没办法了吗?”“很难。现在已知的任何气体成分都没有你所说的那种效果,也就是说,你要测定和分离的是某种现在人类从未发现的气体。我建议你采用分级蒸馏法。”“那是什么?”“类似于工业制氧的一种方法。先将所有气体液化,然后一点点升温,根据不同成分的沸点不同,从而把各种成分分开。”“那试试看吧。”两人利用所里的实验仪器,在空闲的时候做了几次气体分离实验。刚开始几次完全没有任何新的发现,所有的气体成分都是已知的东西。在第三次分离的时候,才发现了一种含量极低的化合物,而且其沸点和氮气的沸点非常接近,这才导致在前几次的实验中都没有发现它。两人怀疑这就是引起异常的那种神秘气体。由于用现有的仪器无法对该气体做进一步的分析,雨神的朋友便把得到的样本寄给了一个国外的合作机构,让他们帮助分析气体的组成元素和分子结构,最好能找到凝结核的生成机理。一个月后,他们收到了国外寄来的检测报告,结果令他们大吃一惊。那种未知气体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是一种很罕见的挥发性有机化合物而已。实验结果也没有发现这种化合物具有快速生成凝结核的特异性质。在报告最后还写到,如果这种气体确是由人体呼吸中分离而出的,很可能那人已经患有胃癌或者胃肠道肿瘤,因为在早期的胃癌患者体内通常会产生出这种气体。雨神立刻去医院进行了螺旋CT与正电子发射成像检查,结果显示其胃部确实有一小块肿瘤。在医生的建议下,他住院进行了病灶切除术。因为发现及时,癌细胞并没有扩散。他很快就获准出院,只是每隔一段时间还会去做一次复发检查。肿瘤再也没有出现过,同时,他发现自己凝结水汽的能力也随之消失了。他一方面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但内心深处又感到若有所失。他之后又多次和中科院的同学讨论,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实验样本,再怎么讨论,提出再多的理论和假设也无法得到证实了。那种挥发性有机物是不是生成凝结核的关键因素,其生成机理如何,也再也无从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