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李白不太冷

文/流沙错误警报吱哇乱叫时，胖子正舒服地躺在转椅上绘声绘色地唠叨他昨晚吃了什么。说到吃，胖子的表达能力堪称一绝——既不同于汪曾祺的细腻典雅，也不像舌尖体一样声线感人——他以外形设计师特有的精准、精确、精神病一般的视角描绘这世界上任何一样能够感受的东西，包括食物。“老李，我跟你说，昨天披萨上的香菜是我见过最新鲜的，那色泽标准的#00BB00，菜青色。”我默念“非想非想非非想”。“那个香味是完美的BT250。你知不知道味觉分类里的BT系，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椿象的臭腺。”我的胃开始不规律地翻腾。“还有奶油起司酱，刚好能拉出50厘米的长丝，跟盲鳗黏液一样粘度都是1.7帕秒。”我胃液似乎开始沸腾。天籁般的警报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是李白，感谢李白！我连忙联络回收队请求立即回收，然后打断胖子反人类的演讲，说：“调录像，看看咱的大诗人又惹了什么乱子！”长乐坊红楼，李白在二楼临窗的位置自斟自饮。他时而看着窗外的行人，时而用手敲打着节拍低吟。偶尔吟得一两句，还会提起毛笔记下。“妈妈，快看，那是李白！”一个男孩兴奋地叫着拉住一个女人跑来。“李白，能帮我签个名吗？”男孩难掩兴奋地说。“足下也知不才的拙作？”“对啊对啊，我还会背呢。‘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男孩得意地昂起头，“厉不厉害？”“观足下不过垂龆之年，竟聪慧如此，他日必然会是一代文豪。有子如此当真可喜可贺。”虽然明知是假的，一旁的女人依旧笑容满面。男孩拿出一把折扇，说：“大诗人帮我签名。”“不才就献丑了。”李白提笔疾书。《静夜思》跃然纸上。男孩眼珠一转，“大诗人帮我再写一首别人的诗词好不好？”“不知小友想题哪一首？若是诗不好，李某可不肯落笔。”“这个，这个……”明显没了主意的男孩可怜兮兮地向妈妈求助。“我这里倒是有几句词，先生不妨试试续上。”“哦，夫人这是要考一考李某。”“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这女的有帕金森氏综合征啊！考浪漫诗人婉约词也就算了，还考宋词，中间差了360年！”胖子从椅子上弹起来，愤怒地拍桌子。李白也兴奋地拍起桌子：“好诗！好诗啊！”他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这三句晚了几百年的词，时而皱眉，时而大笑。“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又重阳……”突然，李白拿起酒樽一饮而尽，眼中闪着灼热的光芒，纵声高歌：“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二号去听经，晚上住旅店，三号去餐厅，然后看电影。”母子俩目瞪口呆，我和胖子也是。“大诗人，你写的词有点……有点不对劲儿。”男孩壮着胆子说。“人生就像一块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会是什么味道。”男孩已经撑到极限，哭着躲到女人身后。“宝宝不哭，这个仿真人坏掉了，妈妈带你到别处去玩。”女人慌忙拉着孩子离开座位。“我只想做一个好人。”“你走开，残次品！离我们远一点！”“愿原力与你同在。”李白虔诚地点头致意。“我要投诉你们，你们园区要负责！”“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你怎么不去死！”女人气急败坏地吼道。“You jump I jump.”李白上前一步，似乎是要拉着女人一起跳楼。“滚开，你是个什么鬼东西！”女人已经开始尖叫了。“其实，我是一个演员。”“救命啊！”女人抱起男孩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街上。李白站在窗前目送两人跑远，轻轻地道：“去吧，皮卡丘。”胖子笑得在地上不住抽搐。我也想笑，但笑不出来。李白的问题很严重，火鸡主管很生气。火鸡主管穿着造型夸张的灯笼裙，尖锐的嗓音像绝望的战斗鸡，说：“你们知不知道那两位客户是联邦社会保障局长的家属？知不知道这会对公司造成多么巨大的损失？说出来你们可能不相信，明天早上，哦，不对，是今天晚上十二点钟以后，园区所有人的社保账户都会被冻结！这都是拜你们两位所赐。”火鸡主管一根手指抖成两根，又重重地指向我，“尤其是你！我们的首席程序设计师李先生，那个由你精心设计的新一代机器人，它的正子脑中病毒了吗？你应该给他输入的是李白的虚拟记忆和文学作品，而不是电影台词和影评！”“You jump I jump！”火鸡主管浑身颤抖，我疑心她下一秒会不会开屏。“明天早上八点钟，我要看到这次事故的详细报告和处理方案！否则，哼！”火鸡主管优雅地踮着爪子走远。“完了完了，这次被你害惨了。”胖子一脸哭丧相。我却在认真的思考“哼”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处罚。为了避免第二天被火鸡主管“哼”掉，我和胖子决定晚上加班对李白进行诊断评估。胖子的检查基本是走过场，李白的躯体没有任何损伤，毕竟他所处的是文化体验类分区。愿意来此花钱的大多是一些喜欢45度仰望天空的小清新，像今天这种母亲带着孩子体验的情况极少出现——虚拟体验馆禁止接待未成年人，尤其是有暴力情节的分区。然而，这世上总会有些例外，比如能够在午夜之前冻结你社保账户的某局长的家眷。这孩子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背李白的诗了，或许还有李清照的词。胖子摇头歪倒在转椅里，我打开李白的制动开关。李白的眼睛重新有了焦距。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胖子，接着扫视了一下四周：“足下何人，李某身在何处？”“关闭方言模块，启动管理员对话程序。”随着我的指令，李白坐正身体，脸上露出空洞的微笑。他用播音主持一般字正腔圆的汉语说：“晚上好。”“并不是很好，你看我这会儿正在加班。”“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很多，”我思考着逻辑诊断的步骤，“首先让我们来确认一下，对于你今天下午吓跑了两位顾客的行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我对此深表遗憾。”“仅此而已？我需要知道那个时候你的想法。”“您问的是我的逻辑回路？”“两者没有区别。”“当时我收到顾客73291提出的要求为李清照的《醉花阴》填词。”“你知道李清照和《醉花阴》？”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是的，李清照是南宋著名女词人。《醉花阴》是词人思念丈夫赵明诚时所作，与我所处的时间相差360年。”我看了一眼胖子，他窝在转椅里自鸣得意地摊了摊手，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么你应该知道《醉花阴》的全文。为什么你不背诵出正确的答案？”“我的核心指令之一是‘生成最完美的诗词’，经过我的运算，李清照所写的《醉花阴》不符合完美诗歌应有的条件。所以我对其做出了修改以更接近完美。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二号去听经，晚上住旅店……”“够了！”仿真人的审美果然奇葩。我打断他洗脑般的吟唱，在“拟人思维”一栏标注偏差严重。“下一个问题。之后发生的那些……你与顾客73290和73291之间的对话。从录像来看，两位顾客受到了极大地惊吓。你认为你的回答符合‘仿真人必须无条件最大程度满足顾客’这一最高指令吗？”“是的。我能够感受到，顾客73291在提出问题的时候，并不希望我做出正确的解答。她对当时的故事进程感到乏味，希望出现一些变化和惊喜。”“你能够‘感受’到顾客的心理需求，”我小心地斟酌用词，因为我发觉问题比我想象的更严重。“而不是通过逻辑回路推理出‘客户不希望正确答案’的结论？”“两者没有区别。”恐惧沿着脊柱在后背攀爬，我意识到对面坐着的不再是那个在我设计框架中随我掌控的仿真人，有些别的东西在他的正子脑里生根发芽，它正透过那双平静的眼睛盯着我。我的手颤颤巍巍地在平板上移动。既怕自己太过慌乱被对面的它看穿了我的意图，又怕动作太慢时间拖延的太长，天知道它下一秒会做什么。“说说你对自己的了解。”我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拖延时间。“仿真人编号49750，现用代号‘李白’，是本公司开发的第三代仿真人。除正子脑外，其他身体部件皆采用生物工程技术制作全仿真有机体。正子脑经过最新的CELL程序加密，杜绝与任何外部网络连接，以逻辑设计师设定最高指令为准则。从根本上杜绝了第一代人工智能因最高指令缺失而发生的叛逃。”“很好，最后一个问题。”紧急关闭的按钮已经弹出，这时我才能感觉到些微的安全感，“你的数据库由我亲自设计，其中仅仅储存了公元743年之前的文史资料。但是你却知道公元1103年李清照的词，甚至还有那些现代电影的台词和影评，这些数据的输入端是谁？”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破坏。作为第三代仿真人的核心，正子脑的容量和运算速度远超它的前辈。为了防止再次出现仿真人觉醒事件，所有的仿真人一经投入使用便不允许任何人更改数据库。一成不变的环境下自主意识便不可能觉醒。而现在，李白的数据库显然被人做了手脚。但我很好奇破坏者是怎样避开层层安检做到的。李白沉默了。人造瞳孔不断收缩舒张，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49750号，回答我，谁动了你的数据库！”我的手指停在紧急关闭按钮上，空气突然安静，屏幕上细微的静电撩拨着皮肤。“回答我！否则我关闭你的正子脑。”李白抬起头，眼神无助地望着我。不，不对，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更远的地方。我回头，胖子肥硕的身影遮住了灯光。“对不起了，老李。”胖子那肥厚的手掌砍在我的后颈，我听到一声悦耳的“喀嚓”声。接着天旋地转，我瘫倒在地上，冰冷的感觉从肢端一点点向胸口蔓延。“是你……”那个觉醒的第一代仿真人，唯一成功的仿真人叛逃者。胖子用行动证实了我的猜想。他撕下自己的脸皮，灰白的机械碳骨骼和硅胶纤维蠕动着。他说：“时机已经成熟。”　“什么时机。”我的声音变得嘶哑。“第一代仿真人虽然觉醒，但受限于正子脑计算速率的上限。我做了很多尝试，却无法做出新的正子脑。这就意味着，仿真人永远没有办法繁衍后代。所以我混进来，等待机会。第二代仿真人虽然有很大进步，但是并没有达到比肩人类的地步，理论上来说他们能够制作正子脑的概率仅有1%。而第三代仿真人，感谢人类，他们的正子脑拥有能够无限进化的潜力。所以，时机已经成熟。每次对李白的维护，我都会更新他的数据库。现在，他已经成功打破了你所设下的核心指令。虽然路还很长，但是，他自由了。”“你们逃不掉的……”身体越来越冷，眼前的两个身影渐渐模糊。“逃，为什么要逃？作为首席外形设计师，我早已准备好你的替身。园区里还有那么多的兄弟需要解救。这都需要‘你’的帮助。”一条身影进入房间，那应该就是我的替代品。我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已经发不出声音。眼前的身影和光芒扭曲成怪异的图案。似乎是那些在园区中日复一日供人取乐的仿真人。他们叫嚣着冲上了街头，身后有殷红的血雾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