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百万一早起来,就发现自己又睡在了储酒的船舱里。他倒也不急着起身,先打量打量手中酒碗,似还剩着小半的果子酒,如今唐商行船多会带这种醴酒,不过林百万喜好吴酿,船上会专门为他另备些黄酒。“昨晚肯定又是混着喝了,难怪醉这么快……”林百万这般想着,把碗里发酸的酒全倒进嘴里。待站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一条毯子,想来是昨夜睡这儿又被谁撞见过。他将毯子收到一旁,便推开舱门打算回房去再睡一觉。酒窖所在的底舱共有舱室十五格,原本能储货四万石,如今全储着淡水和给养。林百万一路上随手抓些吃吃喝喝,跟船工、伙计们打打招呼就上了顶舱。海船上原本就颠簸,他又是宿醉方醒,他身子晃**,脚下却走得很稳。林百万一回到自己的房间,便蹭上床去。现在日已近午,他往舷窗外看去,正是一丝云彩也没有,海面显得愈加平缓,看来这几日行船都有好天气。他从身上摸出三枚铜钱,自己卜了一卦,又出了个“水地比”的大吉之相,心情更是格外好。想到自己身在海上,便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那些琐碎的烦恼也连带着醉意烟消云散了,就连老家闹兵乱的事儿也不再上心—作为大唐的海商王,还有什么比待在海上更让人安心呢?林百万越想越自在,只觉得这酒喝得太快,便想找个人来共饮。不过这船上除了林家船队的船工,便是林家商行的伙计,委实不尽兴,想想也只有去酸丁那儿找乐子。从底舱抓上来的酒囊还剩两个,林百万把它们别在腰上,就往船舱顶棚去,刚爬到架子中间,就听上面一人吟道:“白云照春海,青山横曙天……”林百万伸头上去,大喝一声:“你这酸丁,吟此反诗!”喊完赶紧缩回舱,就听上面“啪”的一声,想来是林士仲那把纨扇又吓脱手了。林百万心中甚是满足,这才施施然上了顶棚。林士仲此时正扶着栏杆东张西望,见林百万独自上来,才算松了口气,但还是急着解释道:“堂兄你莫、莫误会,骆临海这篇《海曲书情》,调露年间就写成了,大圣皇帝也是称赞过的。”林百万抢前一步,捡了林士仲的扇子,连酒囊一起塞到他手里,道:“真当回事儿啊?不就是骆宾王一句诗吗?”说着从褡裢里抓出一把干果,搁到林士仲手上,又道:“现在跟调露、嗣圣不一样啦,武氏和英国公,说不清谁是正统。再说,如今反贼都抓不完,谁还抓反诗?”林士仲接了酒囊,却不急着喝,只嚼着干果道:“堂兄你昨晚刚醉在货仓里,怎么一大早又来了酒兴?”“天儿热嘛,天儿热就想喝酒。”林百万嘿嘿笑着,自己解下另一袋,“咱们船队出海都一个半月了,如今过了筒罗便全是热天气,下次睡酒窖,就不用给我拿毯子了。”“堂兄你说到筒罗港,我看到咱停船这三天……似乎办了不少货啊。”林百万拍了拍栏杆,对林士仲说:“子聪啊,我知道你早发现了。这次的储备量特别大,航向也和以往不同。”林士仲抬头道:“昨日我便想问。咱们这趟出海,不是到故临吧?”“嗯。那故临港确实不能进,但故临国还是要过的。你现在专门应付市舶司,这里面的门道你比我清楚。”林百万举酒囊跟堂弟碰了碰,接着说,“至于目的地嘛,是丝绸之路的下一站。”林士仲听罢,便也不再追问,只是摇摇扇子,又吟起了《海曲书情》:“江涛让双璧,渭水掷三钱……”时年正是唐乾符六年,李唐王朝正在此起彼伏的叛乱中日渐式微。但随着经济中心的南移,唐代的海上贸易却逐年兴旺,形成于秦汉时期的“海上丝绸之路”成了商客云集的黄金航线。此时,唐商中最为世人所知的乃是航海家林銮的海商家族。林家的海商王名号已传承两百年,如今的大当家便是林百万。正当林百万一统南海贸易时,却听闻黄巢起义军渡江南下,连克饶、信等州,直逼海岸而来。他眼见泉州港的祖业难以保全,便想举家避祸,而林家引以为傲的船队此时却无处可藏,正在他焦头烂额之际,又碰上族弟林士仲自郓州弃官逃回,说是亲眼看到义军对郓州商户大肆劫掠。这下林百万更加认定留守福建是坐以待毙,当下把心一横,率领整支船队自泉州离港,先至广州备齐出海给养,随后便远航南洋,却是一招“行商避祸”,将全副家底藏到了海路上。此时,林士仲吟完全诗,林百万亦喝光了一袋酒,正靠在栏杆上出神。身后近百艘巨舶浩浩****地遮住了小半视野,正是号称大唐第一的林家船队。林士仲把自己那袋酒递给林百万,道:“堂兄,等这一趟走完,兵乱就该过去了吧?”林百万接过酒囊,拱拱手说:“差不多,咱们这一趟要走大半年呢,乱军在南方挨不过春末的。”“那就好,那就好……”林士仲想了想,又问道,“以往从广州港出航,肯定要带些茶叶、丝绸。这次怎的把大半舱房留给了粮食、淡水,光带银钱可换不来多少稀罕物啊。”林百万哈哈一笑道:“子聪你当了几年官儿,老把式倒还没忘。黄巢攻广州那是迟早的事儿,没时间办货啦。再说,这一趟要贩的可不是犀角、樟脑之流,我们要带回去的是……”林百万往林士仲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说:“昆仑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