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鲲

“子敬！听我一言吧！”林士仲大喊着冲进酒舱却不见林百万，当即兜转回去，噔噔噔地又往顶棚上跑。过道里的船工们纷纷侧目，心道：“四老爷一向后知后觉，今日又悟出什么了？”林士仲爬上顶棚，便见堂兄林百万早已等在这里，他一时喘息不止，反倒是林百万先开口道：“子聪啊，刚才去酒舱找我了是吧？我还奇怪你怎么大清早不在这儿泛酸呢。”“堂兄，听我一言……”“我知道，你想跟我说昆仑奴的事儿。”林士仲抚着胸口道：“我早前便怀疑过，吾等此番作为，不似猎获，亦非招募……”“说白了就是诱拐。唉？子聪，我没跟你讲过？”“对，此等行径，与诱拐无异，堂兄您须知……”林士仲话说一半，突然省悟过来，急抓住林百万双肩，连声嚷道，“堂兄你、你、你！”“我从一开始就晓得啦。”“那、那、那昨夜的五石散……”“是我吩咐伙计，掺在奴人饭食里的。”林士仲顿感无言，他这几日常见昆仑奴夜间喧哗，在舱内手舞足蹈。待问过管事船工才知晓，是林百万配了五石散，叫他们拌入昆仑奴吃食之中。林士仲昨夜思前想后，直至此时才想通这“诱拐”的关节，却未料到堂兄自伊始起便已打定主意，原先想好的几套说辞，一时间竟没一句能派上用场。那边厢林百万却已笑至腹痛，自林士仲掌下滑脱，抹着泪道：“子聪你，该不会今日才想明白吧？呵呵，死书呆子，无药医也！”林士仲张口哑然，仍是不知该如何劝诫。此事自哈米尔密谋开始，至今日船队归航行经麻逸岛，已过了足足三个月。自己如今才看透这层关系，已然于事无补。只是凭着一股书生意气，他仍要说些什么：“子敬，这些人……”林百万又是不等他说完便接着说道：“这些人刚入舱那会儿，瞧什么都新鲜，看来是起居饮食与我们大不相同罢……不过前几日开始有些聒噪，大概对船啊海啊的终于腻了。我就给他们点儿精神享受，让他们老实呗。”“五石散多食不宜……”“反正航程也没剩几天了，就当给他们清清腹，打打虫，不也蛮合适的？过几日到了广州港，那繁华景象，啧啧啧，保证比五石散更刺激。”林百万从林士仲袖间抽出纨扇，打个哈哈道：“子聪啊，瞧你这满头大汗，来，给你扇扇。你替这些人烦什么心啊？他们不就是为了那个神许诺的土地才上船吗？等他们进了长安，肯定觉得这个比特克阿德还好，那高楼广厦他们做梦也梦不到。江南的膏腴之地更是锦绣富饶，简直整年都是雨季。他们要的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嘛。”林士仲终于不再说什么了，他从堂兄手中接过纨扇，问：“还有多久？”“五日之内便至广州港。咱们在麻逸补给已是两天前的事了，其实眼下已进了大唐海域。”林百万朝船头望了望，蹙眉道，“不太对劲儿啊，子聪你看前面那是岛吗？”林士仲顺着林百万所指的方向望去，见船头八百步开外有一道狭长黑影，自东向西占据了半个视野，西边的尽头便在目光所及之处，东边却是一眼望不到头，遂摇头道：“既窄且长，不似岛屿，应当是块礁岩吧？”“我们自麻逸向西北航行，到广州之间不该有什么岛啊礁啊的。”林百万说着便从栏杆上探头出去，朝舱下大喊：“赵火长！前面有礁岩哪！航向偏了吧？”舱中的火长立刻应道：“航向西北，罗盘无误。今早刚对过启明星，不会错的！”林百万抬头看看日向，也觉得航向无误，说道：“往年去渤泥都是走这条线，我可从未记得有什么礁岛。”“子敬，我看那礁石上既无青苔又无鸟粪，怕是海中刚长出来的。”林士仲接着说道，“典籍中倒有不少记载，小岛忽升忽沉，或随潮水涨落，或随地牛躁动，都是常有的事。”林百万立即吩咐船队折向西行，因不知水下是否有礁石基盘，故令火长往西侧远远绕开，可船行了半炷香的工夫，却离礁岛西头愈来愈远。林百万怒道：“怎么反朝东走？这火头今天犯浑了吗？”正作势要吼，却听舱内传来一阵怒骂声，竟是火头在责骂正、副舵手。林百万立刻收回身，仰首看那桅帆，此时火长也从舱中冲出，一并盯着船帆发呆。林士仲讶异道：“子敬，有何不妥吗？”“撞鬼了……”林百万回转身来应道，“看着这帆，咱们确实在往西走。”话未说完，那火头突然嘶喊道：“大当家的！看那儿啊！看那水线！”林百万的船行在船队最前，此时离礁岛约有六百步距离，正看见那礁岛西头的入水处，隐约有三道叉状水线向两旁层层推开，林百万见状大惊，高声呼喊道：“全体收帆，船队从队末开始依次停船！”又转身拍拍腰间酒囊，对林士仲说，“子聪啊，我今儿早上喝过酒的，我犯浑，你帮我看仔细些。”林士仲此时亦紧紧盯着那分水线：“堂兄没看错，并非吾等向东行，而是此岛在西进。航速……显然比船更快。”当整个船队都停泊妥当时，前排船只与礁岛之间的距离仅剩两百步。其实说停泊也还颇为勉强，因这大洋之中着实无处下锚，各船只能收帆漂**，为避免触及礁岛，还需将船身侧横，头朝西侧。此时林家兄弟站在船顶已能将此岛看得十分详细，但见其出水不过两丈，通体浑圆顺滑，如一根巨大圆木横于水中，半沉半浮。林百万凝神望去，发觉这乌绿色的礁岛乍一看光滑平整，细观却布满了整齐的六角花纹，每一块皆有磨盘大小，如蜂房般排列开去，遂问道：“子聪你看看这是什么礁岛？”林士仲答道：“这六角方块都是同心纹路，层层叠叠便好似……鳞片吧？”其言未毕，两人便悚然对视，惊骇莫名。林百万尖声叫道：“这是鱼吗？它要来吃我们啦！它翻个身我们全翻船啦！怎么说都是死定啦！”林士仲急忙捂住堂兄的嘴，这个“翻”字在海上本是大忌讳，何况林百万连说两次。他连忙安慰堂兄说：“子敬莫要惊慌，莫慌莫慌。此鱼貌似大鲲，当属吉兆也。”林百万听到“吉兆”二字，立时镇定不少，细想起来便也找到些头绪，赶忙捂紧自己的嘴，小声问道：“大鲲？《南华经》里写的那个会变大鹏鸟的鱼？”林士仲点点头，小声说：“当是大鲲无疑。吾睹此巨物，便是鲸鲛亦差了千百倍，典籍中有记载的，便只大鲲了。”两人正说着，却听耳边奏起一阵丝竹管弦之音。其音虽弱，却能穿缝过隙，无论船艏舱底俱能听闻。林士仲转身朝船队看去，只见船队远近泊船中的船工都听得此声，纷纷跑到甲板上观望。此曲虽悠扬娴静，却又缥缈无依，在众人身侧回旋往复，难辨出处。林士仲只觉掌下栏杆也和着音律震动，仿佛四周的物件均会发声。待他转身再看那大鲲时，却又是一惊。随着大鲲渐向西行，竟有一列亭台楼阁自东方雾霭中移来。这些置于鲲背上的房屋虽略显局促，却是雕梁画栋极尽精巧之能，且前后分布院、殿、堂、屋皆井井有条，墙外有五色霓虹流动，院内有四时花卉盛开，正中一座高塔云烟缭绕，俨然一派仙家气度。林士仲只觉今日种种颇有些应接不暇，林百万更是心神恍惚，猛灌了两口酒道：“下一出演啥？该不会冒出个仙翁来请咱吃酒吧？”“堂兄别喝了，眼下还不知会起何事端呢。”林士仲心知堂兄说的是戏言，可那高塔之上，便真在此时闪出一道曼妙身影，却非仙翁，而是一女子形象。林士仲看时，但见她：头绾三色飞凤髻，身披绛黛素缟衣。赤焰玉带曳长裙，霜面烁目显威仪。林士仲尚在依格寻律地赞叹仙子美貌，却见那大鲲刹住去势，塔上女子便在众人眼前轻飘飘地越过栏杆，竟是凌空踱步，向着林百万的坐船缓缓走来。林百万立刻叫嚷道：“子聪！她走过来啦！我该怎么做？怎么做啊？”林士仲迟疑道：“既见神灵，便行跪拜之礼。”便拉着林百万屈膝跪地，照着祭祀的规矩左右手相叠，手在膝前，头在手后，向北行稽首之礼。后面的船工也跟着呼啦啦地跪倒一片，只是有人行顿首之礼，有人行空首之礼，更有双手合十行佛礼或磕头如捣蒜者，口中呼喊之词更是各式各样。那仙女却不为船上的喧嚣所动，缓缓行至甲板上方三丈高处，大声说道：“吾乃孟章神君坐下帝女，特奉东圣之意赐尔等机缘，脱去苦海沉沦，荣登寰宇神界，分封五方仙兵、九曜神卒，戍卫净土，拱护天庭。从今超脱生死，勘破玄关，身出入圣，永膺宝位……”她声虽大，但在这海浪翻滚之处本难以听得明晰，可众人皆觉此声如在耳畔，远近船工皆能听得清楚。林百万偷偷拉扯林士仲的衣角，哭丧着脸说：“她说什么啊？我除了第一句全听不明白。”林士仲则压低声音道：“子敬，第一句当解为何意？”“啊，她说的孟章神君嘛，就是东青龙。帝女雀是指精卫鸟，这个仙女自称是精卫。”林士仲略一沉吟，道：“如此说来，她话中之意是我等皆被选为神兵，便要白日飞升了。”两人不再言语，只是伏在地上，侧目朝半空中的精卫看去。但见那精卫宣旨完毕，俯首落在船沿之上，转身挥袖间，便在大鲲与海船之间架起一座虹桥。那桥七彩明艳，似有若无，精卫走上桥时却是脚踏实地，与方才的凌空步态大不相同。林士仲看出仙子是要引领他们去那鱼背之地，脚下实有些犹豫。精卫转身道：“大鲲之上，乃是洞天福地，此行专为载尔等至天梯，还望速速上前。”林百万此时也不知是惊惧过度，还是酒劲上头，竟大着胆子问道：“昆仑山天梯远在西北，这大鱼如何载我们去？”精卫应道：“地界天梯，便在昆仑之巅；海界天梯，却在蓬莱之滨。大鲲若抵蓬莱，便可蜕形化鹏，扶摇登天。”至此众人再无疑虑，生在乱世之人原本就对求仙问道格外热衷，有此天赐机缘更是珍惜，这船上但凡还有勇气站起来的，尽皆拥上虹桥。舱中那几名昆仑奴，不知何时也被带上甲板，随众人一起踏上大鲲背脊。精卫双手连挥，又在周围船只上架设了数道虹桥，转眼间，便有数百人被“选上”大鲲。精卫将诸人带至院中，安排他们暂住进东西厢房。待一切妥当后，她便腾身飞上高塔顶层，引得林百万等人俯身又拜。趁着院中众人尚未起身，精卫慌慌张张地跳进电梯，向着主通道直降下去。她周围的光谱在300纳米至800纳米的频段内一阵抖动，随即恢复原状。头顶的三色彩妆与脸上的亮白粉底如烟雾般散去，连衣饰袍带、发丝皮肉也一并消失，露出了铁青色的外壳与细瘦的金属骨架。趁着电梯下行的工夫，精卫给全身做了一次消磁，但手脚还是有些滞涩。她不禁在心里哀叹一声—舱外是强磁场环境加上高重力区，刚才滞留太久，恐怕不少器官要提前报废了。但此次任务完美达成，终究是件令人振奋的事，精卫用舰内频道发送了一份任务报告，还略有些炫耀地附加了一个数据包，里面是自己的第一视角记录。当这些进程都完成的时候，电梯也到达了底层。精卫走出电梯，顺手拨了拨通道壁上的滑杆，可惜这些东西在重力环境下只是摆设。她无奈地迈动双腿，朝舰桥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