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士仲与林百万两人原本被安置在东厢一隅,待大鲲掉头北上之后,此处反倒成了南厢房。这鱼背上的空间本就狭小,如今安排了百十号人,更是将头尾两侧的厢房都住得满满的,唯独林家兄弟的房间只安排了两人两床。林士仲心忖道:“大概那仙子也看出堂兄是商行领袖,但为何连我也……莫非她知我是有功名的人?”想到自己弃官南逃,又觉得甚是羞愧,仿佛这难以启齿之事已被人看穿一般。林百万却全无这些顾虑,日日痛饮仙酒,酩酊大醉,一天之中,倒有八九个时辰是在睡觉。林士仲从堂兄床前拾起一个酒杯,搁回桌上。那杯底一触桌面,就变得沉重异常,稳立桌面后就不惧风浪摇摆,好似镶了磁石的杯子放在铁案上一般,但这桌面又分明是陶瓷所制,林士仲深感困惑。他这几日一直在上下打量自己的房间,越看越觉得古怪。这屋子从外面看去与汉唐庭院别无二致,屋内却是风格迥异:整间房上下四壁浑然一体,除东墙一处略微凹陷外便连个接缝也无。四面墙壁均未涂油灰,但又洁白光润,触手微温,与陶瓷材质极为相似。屋子正中的这面圆桌,造型颇似亭中石桌,仅正中有一条独腿,却又不是石料垒成,而是从地面中直直生出,便好似钟乳洞中生出的石笋一般。林士仲始终想不通,究竟要如何烧制才能做出这屋子般大小的一件瓷器。况且陶瓷脆硬易碎,难以高过一丈,否则上部倾轧,下部断折,必不能拉坯成型。而这间屋子高一丈有三,又在海中颠簸,却无倾颓之势,着实令他费解。此时林百万刚刚转醒,又“子聪、子聪”地大叫,让林士仲扶他起床。房中这两张卧床也甚是诡异,四边床沿高高竖起,床头还有一块盖子上下嵌合,俨然就是个棺材模样!林百万起初说什么也不愿进去。后来看那床板毫不平坦,反倒前后凸凹起伏,一时好奇便躺进去试了试,只觉身体舒坦,便舍不得起来,嘟嘟囔囔地睡了个好觉。只是这床板虽舒服,要下床时却颇费事。林百万日日宿醉,头重脚轻,非林士仲帮忙便爬不出这棺材。林士仲遂皱眉说道:“堂兄这几日贪杯了,看看,日近中天方才醒觉!”林百万讪笑道:“子聪你不懂嘞,这仙酒,真不一般。既无酸腐酵味,又无糟糠浑腥,实乃……酒之精华也!”说罢咂嘴后又叹道:“不过这酒精里没了五谷的香醇劲儿,也挺可惜的。”林士仲扶他到桌边坐下,却听身后噼啪有声,如同沙砾落地。他知是午饭送到,便转身到东墙凹陷处取了两个新冒出来的管子,将其中一个递给了林百万。这仙境之内,饮食甚是方便,只需将杯碟放入凹槽,要水落水,要酒落酒。每日三餐之时,便由这形似竹筒的管子掉出。林士仲打开管口,将其中晶莹透明的软膏倒入口中,边吃边言语道:“堂兄,这东西咱们吃了数日,还不知是何食材呢。”“你觉得这像什么?”“唔,甜咸酸味都有,还略有些牛乳香。口感近似草龟茯苓膏,可看上去却白亮透明……”林百万又咂嘴道:“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仙家饮食里有个叫玉英的东西,是拿白玉捣烂后做成的,跟这个很像嘞。”“玉英啊……”林士仲念道,“倘若成仙后整天吃这个,还真不习惯。”“嘿嘿嘿,子聪你想得美哦,玉英可上的是仙家的宴会食谱,神仙平日都是餐风饮露的。”林百万顿了顿,又凑近林士仲道:“咱们过几天就要登仙了,有些事,我还不太明白。”“堂兄你不是学过方术吗?这玄奇之事你该比我通晓啊。”“这次是想问问你们正统的黄老之学。”林百万又低声说,“道祖他说过飞升的细节吧?具体是怎样的?”“语出多门,因人而异。”“有说肉身的事吗?”林士仲取出纨扇,在桌上磕了两下,亦低声道:“堂兄,是在担心你那花柳病的事吧?”“嘿嘿嘿,咱荒唐事做多了,总要抱憾终身……”林士仲摇着纨扇,沉默了半刻道:“当日那精卫仙子宣旨时,曾说过脱去苦海沉沦,身出入圣,这便是要抛却肉身之意。”林士仲又想了想道:“虽说天道亦有五衰,但堂兄你担心的终究是肉身顽疾,大可抛诸尘世,不必挂怀了。”林百万听罢也点了点头,起身说:“想想也是,今天就不喝酒了,咱们出去逛逛。”林士仲自上岛后一直在房中参详眼前事,亦未曾浏览过仙境,便也欣然起身,与林百万一同踱到院中。他们所住的南苑有一片藕花小湖,红白莲花正绽放,只可惜海风正盛,嗅不到半点荷香。林百万绕着莲池玩赏,林士仲却觉得海上赏莲甚是别扭,与风雅之道格格不入,便独自向北苑行去。北苑的布置与南苑又有不同,此处虽无湖景,却架设着小桥,两岸植桃种柳,红绿相映,也颇有一番意境。林士仲在桃花林中往来流连,与住在这北厢中的伙计、翻译等人打打招呼,不知不觉间便已过午。林士仲算算节气,已近初春,正是桃花灿灿、杨柳依依的时节,便又起了诗性,抚弄着桃花吟道:“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正摇着扇子顿下句时,却听身旁一人应和道:“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声音清脆稚嫩,也分不清是男童还是女娃,林士仲心中奇怪:“这北厢中还住有孩童吗?”转身四顾,却是一个人影也无。正诧异间,却见身弯一丛桃花颤了两颤,自枝干处传出一串笑声:“嘻嘻嘻,别找了,我就在你面前啊。”林士仲颤声道:“你?桃花?”“非也,我是桃树,桃树之仙。”林士仲心知这仙境之地无奇不有,便也不觉害怕,反倒生了猎奇之心,又问道:“你是这岛上的树仙吧?你也知这首《山中问答》?”“当然,这首诗是谪仙写的啊,桃树都知道。”“如此说来,此处的桃仙不止你一株了?”“会说话的就只有我。”“听你话音尚幼,还未成人吧?”“什么是成人啊?”“逾弱冠者,始为成人。”“什么是弱冠啊?”林士仲哑然道:“你未曾读过《礼记》吗?”桃树晃了晃枝叶说:“我不知道啊,你可以教我。”于是林士仲便略略讲了些《礼记》上关于年岁称谓的记述。说至男女称谓的区别时,他又问桃仙道:“桃树多是雌雄同株。我不知该说你未及弱冠,还是未及桃李。”桃树又晃了晃枝叶说:“雌雄?我知道的,我是一株碧桃,你可以把我当成男孩儿。”林士仲凑近看去,见这树上的桃花每朵均有七八片花瓣,遂点头道:“原来是重瓣碧桃,此树只开花不结果,确有男子之相。”“那你快帮我算算,我现在该称什么呀?”“嗯,先告诉我你的生辰。”“什么是生辰啊?”“不知也无妨,记得年号便能推算出来。”“什么是年号啊?”林士仲又哑然道:“你不知大唐的年号吗?”桃树晃了晃枝叶说:“我不知道啊,你可以教我。”林士仲突然觉得这尴尬场面似曾相识,便又打起精神,讲解了一遍大唐开国以来的年号更迭。他本是科举出身,又做过公门中人,对这些自然烂熟于胸,但想起自己弃官以来的境遇,又难免嗟叹些世事无常,天道难测。“你以前是做过官的人吗?那你最近在海上做什么呀?”“我们是商贾,在海上经营些往来贸易。”“什么是往来贸易啊?”“就是将货物买进卖出。”“你们买进卖出什么呢?”“这一趟,大掌柜贩的是昆仑奴。”此话一出口,林士仲便深感后悔,心想这桃仙恐怕又要追问“昆仑奴是什么啊”,抑或说“我不知道啊,你可以教我”。那桃枝便真在此时晃了晃,可说出的话却让他大感意外。“昆仑奴?我知道啊,你要送他们回昆仑山。”林士仲一时懵懂,只得随口应道:“啊,是啊。”“昆仑山真的那么高吗?一定要从海上绕回去?”“这个……是呀,昆仑天堑,自是人所难越。”林士仲只觉这对话越来越不可捉摸,倘若继续谈下去,恐怕还得解释什么是天堑,然后再描述一遍南海地理,急忙朝桃树作揖道:“天色已晚,林某不便多做叨扰,在此告辞了。”那桃树倒也不做挽留,直言:“告辞,告辞。”林士仲本还要说些“仙童请留步”之类的套话,但想起对方是棵桃树,也就不知该如何留步,索性快步跑出北苑,急急回到南厢去了。一进屋便看到林百万坐在桌前饮酒,他见林士仲回来,立刻招呼道:“子聪,快过来坐,我今天可碰上件稀罕事儿。”林士仲本也想向林百万说些桃花仙童的事,但他一向习惯先听堂兄的说法,便依言坐到林百万对面。“这件事儿说起来呀,其实也不算怪,这儿是仙境,啥不能有?”林士仲在对面点点头。“今天子聪你刚走,我就在池塘边上碰到一朵会说人话的荷花,还自称是仙子。”林士仲听着,扬了扬眉毛。“我就跟她闲聊了一会儿,嘿嘿,我可没调戏她,不过一朵花嘛。只是这小仙啥都不懂,只一个劲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教我啊你教我,啥都要我现教。我就胡乱编了些瞎话,说得她一愣一愣的……唉?子聪,你在听吗?”“嗯,子敬你接着说,你都给她编了些什么?”“哎呀,那可多了去啦,她问我在海上做什么,又问昆仑奴是怎么回事儿。我就跟他说,昆仑奴本来都是住在昆仑山上的人,他们在山头上过活,一不小心就被风吹下去了,吹到天竺、大食那边。那边的山陡啊,爬不上来,就只好乘我们的船回大唐,然后再爬上昆仑山回家。”林士仲听着若有所思,半晌不语,待林百万说完,便问道:“子敬,你跟她说这些,是什么时候的事?”“过午以后吧,说完这段我就回房来了,大概一个时辰以前。”“那……半刻之前,桃花仙怎会有这套说辞……”“嗯?子聪你说什么?”林百万没听清他这句呓语,便凑上来问。林士仲急忙摆手道:“啊,我是问这荷花仙现在何处?”“太阳一落山,她就合苞了。”林百万嘬着酒道,“这小丫头睡得倒准时。”林士仲起身说:“咱们也歇了吧,明早我还想去看看那荷花。”两人躺入床中,刚一闭眼,房间里那不知源自何处的光线便自动暗了下来。林士仲尚在琢磨那桃、荷二仙之事,却觉鼻间飘过一缕淡淡香气,意识便模糊了。两张**那棺材板儿一般的盖子随即落下,将整张床罩得严丝合缝。林士仲周身的温度迅速降低,令他彻底失去了知觉。舰桥中,精卫正在翻检几份文档,共工的信号突然插入进来:“今天又发现了什么?”“收获颇丰,林士仲和林百万进入了园林地区。我趁他们分开行动的时间,安排了聊天程序与两人交谈。这里,是从林士仲处收集到的知识。”共工点开文件说:“我看看,这一段是《礼记》吧?跟现有版本相比似乎又更新了?”“是的。”精卫答道,“六艺经传的注释每一代都有所不同。”共工往下看去,又说:“这个有价值,唐朝的年号历法,好像有几十年没更新了吧?这都乾符七年了?”这时舰桥的门打开了,共工晃悠着走了进来,他和精卫之间的通讯却没有半点延滞,仍接着说:“这么说他们出航时就是乾符六年。嗯?后面那个文件是林百万的?”“这个毫无价值。”精卫说着,又把第二份文档发给共工,“你仔细看看,全是些胡言乱语,矫正后没几句能用的。亏我还给聊天程序开了即时写入,现在又得筛查数据库。”“那你可惨喽,那些关联项都得一项一项地摘。”“所以说,这些奸商的数据最难处理,有时候他们连自己都骗。”共工此时又晃到墙边输液,哂笑着说:“我倒是很欣赏这个人,能把你耍得团团转也算是才能了。如果舰长能给咱们申请下肢体来,我就打算要林百万的。”精卫正色道:“你可别忘了,这个人有疾病嫌疑。今早监控他们对话的时候不就发现端倪了吗?尤其是那句话,荒唐事做多了,总要抱憾终身……你后来的分析结果如何?”“没发现什么问题,只是些常见的细菌、真菌罢了。”共工挥挥手道,“空气里到处都有的那种,没啥传染性,通过常规处理就能无菌无害了。”“那就好,等明天到了蓬莱岛基地,就立刻……”舰长大鲲的信号突然在公共频道中响起:“不用等到明天了,我刚刚对所有的活体样本做了低温保存。”共工大吃一惊,说:“今晚就冷冻了?不都是等到基地做完脑组织分离才冻吗?”“刚接到总部通知,马上就要全面撤离了。基地人员明天登舰,手术改在回母星的路上做。”大鲲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无重力环境下手术也方便些。”精卫也问道:“时间安排得这么紧,到底怎么了?”“母星那边又有新的技术突破,刚整理出了完整的运动数据库。原来人类对肢体的控制代码不全在大脑里,他们将一部分数据—主要是经验—储存在脊髓和肌肉神经处。举个例子,就是在终端上分配几个辅助存储器,倒也能提高不少效率。”精卫听罢点了点头道:“也就是说,将来在母星上组装的零件也能媲美原生肢体了?那我们确实不必再收集人体了。”“万幸,这技术离实用还差点儿,至少一两年吧,所以我们要把手头这批加紧运回去。”大鲲又发出一个表示遗憾的信号,叹道:“今后搜罗知识的活儿,就都交给半自动程序和远程交互的人干了。基地里不必再留人,以后也不再派考察船。唉,没想到我刚说不想再操控舰船,这舰船就成历史了。”精卫同样发出了“遗憾”,而共工则更关心其他的事。“老大,我们的高档货呢?”“这个你放心,已经批下来了。完成后期加工就给你们内部供给。现在每人挑一个吧,我给打上标记。”精卫抢先说:“我要识别标签002号—林士仲!”“你要这个干吗?又不高又不壮的。”共工揶揄道。“林士仲是读书人,汉字书法代码肯定就在他的手里。这是奢侈品,格式化了多可惜。”“你要林士仲,那我就要林百万!体积大质量大,我早看上的!”大鲲奇道:“你们两个,识别标签004—028的那25个都不要吗?”“老大,莫非你想要?”“那当然!肯定要从这里面挑嘛。这些被定义为昆仑奴的人,运动能力是最高的,是这批高档货中的精品。”共工摆摆手说:“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被贩卖吧?”“那林士仲他们又为什么被我们贩卖呢?”“想这些干吗?说不定哪天,我们还要被其他文明贩卖呢!”大鲲喊道:“你们两个,别闲聊了,过来帮我准备升空的事。明天就要脱离大气圈,计算量可不是一般的大!”随着西方一点残阳的落尽,这个世界的恒星被彻底挡在了海平面外。大鲲撤去背上的伪装,将那些光鲜亮丽的屋舍变回四四方方的构造体。这些突出的建筑依次沉入舱腹之中,大鲲的背脊便又恢复成了平滑的流线型。他再次校准了航向,朝着蓬莱基地加速驶去。所谓的蓬莱基地,却并非传说中的蓬莱岛。这里距胶东半岛仍有很大一段航程,只因当初在这片海域捕获了徐福船队的遗船,才将其定名为蓬莱基地。基地设施大都潜藏在海底礁岩之中,仅在隐蔽处留有坞口,供考察船出入。大鲲便在午夜时分驶进了船坞。此时,另外两艘考察船“敖光号”“相柳号”早已整备完毕。基地人员连夜登船,赶在天亮前完成了发射准备。此时,空无一人的基地停止了一切活动,暂时进入休眠。三艘考察船开始在海中调节重心,靠移动舰内气舱的方式将舰身竖直向上,随后发动舰尾引擎,在一阵轰轰隆隆的水汽蒸腾中,冲出海面,直向高空飞去。倘若附近海域此时有渔民通宵劳作的话,大概又会留下“蛟蛇升天、龙王述职”的传说。考察船转眼间便穿过了对流层和平流层,在中间层进行了一次程序转弯,向西侧飞去。此时从正东方又有两舰编队飞来,那是来自东方海域“龙宫城基地”的考察船。为了赶在晨昏线扫过前起飞,他们比蓬莱基地提前发射了片刻。船队仿佛追赶黑夜般向西飞行,随着各地黎明的到来,沿途其他基地的舰船也不断加入船队—来自阿卜杜拉基地的“曼荼罗大山号”“金鱼号”;来自科尔喀斯基地的“塞特斯号”“希波卡姆斯号”;来自瓦尔哈拉基地的“瓦尔基里1号”“瓦尔基里2号”“瓦尔基里3号”……数十艘舰船组成了一个小型的质量体系,他们沿椭圆轨道逐圈加速,渐渐接近了行星的逃逸速度。如果林士仲此时还有知觉的话,大概会急着翻开一本《南华经》,在《逍遥游》篇中加上一条注释:“夫扶摇而上者,绕地加速也。某乘鲲鹏项间亲历之。”船队飞出引力圈后,纷纷展开太阳帆,向着恒星的反方向飞去,那里有他们的母星—太阳系的第四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