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并没有完全关上。当苏珊娜动作笨拙地翻过那堆因为闸门的重压而扭曲变形的废金属时,她认出了这玩意儿曾经是什么—在基地的装卸区里,大多数搬运与装卸工作都是由这些棱角分明、蠢头蠢脑的HC-21多功能机器人完成的,而眼前的这位,显然也曾经是它们中的一员。即便已经被沉重的闸门挤压变形,但苏珊娜还是能分辨出那些坚韧的机械臂,以及那台酷似昆虫复眼的光学传感器。尽管有着足以抵御轻武器打击的坚固外壳,但气密门关闭时的重压仍然彻底摧毁了它—它的壳体被压得凹下去一大块,里面的部件也全部毁于一旦,熔融的金属与燃烧的塑料散发出的味道混在一起,令人恶心欲呕。值得庆幸的是,它的自我牺牲至少成功地让气密门留下了一条缝隙,一条足以让一个人钻过去的缝隙。“谢天谢地!”还没等苏珊娜的双脚在装卸区的复合材料地板上站稳,一只枯槁的手已经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肩上,“走廊里还有其他人吗?”“没看到。”苏珊娜摇了摇头。在装卸区外侧的停机坪上,基地的八架穿梭机中只有六架还停在原地,她知道“探索号”正在大修,但另一架失踪的穿梭机……是“无惧号”吗?它又去了哪儿?“他们都被困在办公室和仓库里了。”“真是不幸……”吕锡安下意识地朝那些并排停放着的穿梭机群看了一眼,“好在你逃出来了,否则我们谁都别想活着离开这儿。”这话倒没错。苏珊娜心想。在偌大的装卸区里,她总共只看到了三个人:吕锡安本人、一名航空港警卫和一位值班的机械师,后面两位此刻正站在航空港的武器库门口,将一大堆火力强到足以推翻一个旧纪元小国的武器装备往“好奇号”的货舱里搬。但除了她之外,这里没有任何人知道怎么驾驶这玩意儿。“其他人呢?到底出了什么事?”苏珊娜问。“刚才发生了可怕的事故……”镍星基地的负责人语气沉重地说道,“基地的自动安保系统出了故障,它认定整座基地正在遭受着烈性生物武器侵袭,于是启动了自动封锁与防疫系统!”他停顿了片刻,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那名机械师,“如果不是刘钢先生应对及时,命令装卸机器人堵住了装卸区入口的气密门,我们俩恐怕都没机会逃出来。”“我们还能救出其他被困者吗?”“很抱歉,办不到。”名叫刘钢的机械师双手一摊,“针对烈性生物武器袭击进行的封锁是永久性的,门锁的控制系统在锁定后就会被自动熔毁。除非实施定向爆破,或者干脆用焊炬把它们切开,否则不可能打开这些门。”“除此之外,一旦封锁完成,防疫程序就会开始对所有被封锁区域逐一实施最高级别的消毒,以杜绝生物武器蔓延的可能性。”吕锡安补充道,“所有被判定为遭到感染的舱室都会经受大剂量持续性辐射照射,直到里面的每一个蛋白质大分子都被高能射线烘烤得外焦里嫩为止,没有任何病原体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人更是不行。”“但这不可能啊,”苏珊娜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级别的措施只能针对无人设施使用!”“而所谓的‘人’指的是活人,如果系统判定被困人员已经死亡,那它就完全可以这么做。”吕锡安说道,“而不幸的是,这似乎正是安全系统的想法—至少,当我试图命令它终止程序时,它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一连串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开始浮现在苏珊娜的脑海中,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成群没有面孔的人被困在无法逃离的囚笼内,成为原本用来保护他们生命的消毒程序的牺牲品。他们就像一群被困在沸水中的活虾,被迫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体验缓慢而又不可逆的毁灭过程:骨髓和血液被破坏,神经系统功能渐渐紊乱,皮肤因为血管壁细胞的大量坏死而逐渐被内出血涨成可怕的殷红色,就连临终前的每一次呼吸都会成为一种可怖的刑罚……“无论如何,”吕锡安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必须对这场可怕的意外负全部责任,一旦回到科学院……”“不,教授,我不认为这是意外,”苏珊娜从口袋里掏出总工程师的个人终端递给对方,“我想,有人蓄意策划了这一切。”“这么说,你认为正是那个谋杀长谷川宽秀的人冒用他的身份入侵了安全系统,并发布了生物武器威胁的假警报?”当“好奇号”载着基地仅有的四个幸存者缓缓驶出扭曲变形的航空港气闸时,吕锡安用穿梭机上的机载电脑向基地的中央控制系统输入了最后一段密码—几分钟后,为镍星基地供能的主反应堆就会变成一个小号核火球,苏珊娜由衷地希望,这么做至少能让那些落入死亡陷阱的人在临终前少受一点儿痛苦。“我相信是这样。”苏珊娜来回调整着辅助发动机喷口的角度,试图让穿梭机在一连串狂暴的湍流冲击中稳定下来。尽管在目前的高度上,她暂时还不必担心那些危险的大型气旋,但强烈的对流活动制造出的紊乱气流仍然足以把那些过分粗心大意的傻瓜送上不归路,“虽然我和长谷川先生接触不多,但我并不认为他有理由谋害我们或者自杀—他是个好人,教授。”“没错,他当然是个好人,而且还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我宁愿相信邦联科学院的院长能当上下一任邦联主席,也绝不相信他会自寻短见。”吕锡安说道,“那么,这件事只剩下一种可能—虽然我仍然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您的意思是—”“准尉,你知道科学院当年为什么要花费巨资建造镍星基地吗?”吕锡安突然问道。“嗯,据我所知,建造镍星基地的目的是研究这颗行星上的气旋—整个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具有自我意识的气旋,而且这里也能成为一个绝佳的天文观察点和天体物理实验中心。”苏珊娜猛地向后一拉操纵杆,避过了一个正在迅速朝“好奇号”接近的放电云团,不断探出暗橙色云层周围的闪电让它看上去活像一只怒气冲冲的大水母,“至少公开的官方说法是这样的。”“哦,没错。而且从技术层面上讲,这种说法确实是真的—虽然并不是全部真相。”当穿梭机在云团上方重新转入平飞时,吕锡安继续说道,“别忘了,邦联议会除了那点儿关税和出售勘探特许证之外,没有任何财政收入,科学院的运行经费绝大多都得靠大公司赞助—议会给我们的拨款连给科学院总部的清洁工们发工资都不够。”“这我知道。”苏珊娜回答。“换句话说,科学院不会进行没有经济回报的研究—至少不会为了那种项目花掉2000多亿资金。想想看,对一颗远离人类定居点,甚至几乎没有人听说过的气态行星上的气旋的进行研究,能为资助研究的企业带来哪怕半毛钱的利润吗?当然不能!但事实是,几乎每一个邦联科学院的赞助企业都为这次看似无利可图的研究买了单—你觉得这又是为什么?”“我—”苏珊娜正要开口,她面前的透明风挡突然变成了灰暗的茶色:就在刹那之前,一道来自镍星基地方向的强烈闪光刚刚照亮了天际,将周遭方圆数百千米内的一切都笼罩在炽烈的光辉之下。随着闪光开始消退,位于机尾的摄像机自动将画面传输到她面前的显示器上:这颗正在坠向行星表面的小卫星从中央被炸成了两截,闪烁着橙色光泽的高温等离子体从星体表面的每一道出口、每一条裂缝喷涌而出,形成了一座座耀眼的喷泉!在冲击波的作用下,火焰与烟尘就像一群咆哮的炼狱巨兽般高高地跃入昏暗的天穹,基地内那些尚未在爆炸中被完全摧毁的设备—燃烧的穿梭机、损毁的装卸机器人、被撕裂的闸门碎片和集装箱—与镍星的碎块一道四散坠落。就在这些东西坠入云海的同时,数以百计的气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蜂拥而至,疯狂地撕裂、压扁、碾碎这些人类的造物。“愿我主安抚他们的灵魂。”坐在后座上的警卫脸色铁青,用颤抖的手指在胸口上画了个十字。“这些东西,”苏珊娜憎恶地看着那些正在争先恐后地摧毁人造设备的气旋,“它们为什么这么恨我们?”“这并不奇怪,”吕锡安说道,“因为这就是它们存在的目的。”“目的?”正坐在他身后检查后备箱里的行李袋的刘钢突然冒出一句,“自然现象是不需要目的的。”“但生命却是有目的的。”吕锡安解释道,“而这也正是生命进化必然趋向智慧的原因所在—对于一切生命而言,它们的首要目的是自我复制与增殖,而智慧的产生则是达成这一目的最有效的手段:有了智慧,生命就可以对抗自然、征服自然,最终迫使自然服务于它们的首要目的—人类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这些气旋呢?它们要智慧又有什么用?!它们不需要对抗掠食者,不用担心疾病与伤痛,用不着因为一点儿气候变化就担惊受怕,更没有生儿育女的需求—”刘钢工程师摇了摇头,说:“可是查尔斯·陈博士已经证明了,这些气旋的自主意识有可能是自然形成的。”“从理论上讲,没错。但这仅仅是一种‘可能’而已:你也可以把一堆切割好的石料扔在大不列颠的荒原上,然后等着一阵足够强的风‘恰好’把它们吹起来,从而‘自然形成’巨石阵—这在理论上也是‘可能’的。”吕锡安猛地朝着舷窗外一挥手,“在旧纪元,地球上的科学家也许有理由坚持这种说法,因为在那个蛮荒时代,‘智慧设计论’很容易被愚昧的民众曲解为‘神创论’。但作为更加文明开化的现代人,我们完全应该接受这样的现实:在这个宇宙中,曾经存在过许多比现在的我们更加高超的智慧,有能力创造出我们暂时还不能创造的东西—而这与辩证唯物主义并不矛盾。“当然,这种判断并非毫无根据:想想看,为什么它们要不分青红皂白地袭击一切接近这颗行星表面、完全不会对它们造成任何影响的穿梭机和飞船?唯一能说得通的解释就是,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某种防御措施,它们的创造者赋予了它们意识、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和对一切外来入侵者的憎恨,以此来保护隐藏在这颗行星上的秘密—与其他防御措施相比,这种手段更加隐蔽,也更加安全:一艘被高能激光束拦腰斩断的飞船几乎肯定会引来一大群调查者,但谁会意识到一架‘意外’撞上气旋的穿梭机,遇到的其实并不是一场事故呢?事实上,如果当年若望·罗孚特教授没有在最后一刻以生命为代价发回他的研究报告,我们恐怕永远都不会意识到这些‘事故’背后的玄机。”“所以说,邦联科学院真正想要的,是藏在这颗行星上的‘秘密’,对吧?”苏珊娜总结道,“但那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不过那极有可能是某个远古文明的遗产,而且肯定非常宝贵、极具价值—否则,它的创造者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把它藏在这儿?还有一些社会学家根据某些已经退化了的地外文明—比如奥鲁恩族或者茨纳尼亚人的传说进一步推测,所谓的‘宝藏’或许是某种类似于资料库的东西:创造它的种族将他们的文明成果储存在这个万无一失的保险箱里,以备不时之需。但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再也没有回到这里……”镍星基地的前主任耸了耸肩,“总之,这一切都只是推测,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或者证伪这些观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所有在世的人之中,恐怕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不幸的是,这个人显然并不打算和其他人分享他的发现—因为他很清楚,他的发现意味着远远超出绝大多数人想象的财富,甚至是某些连财富也无法换取的东西。正因如此,当这个秘密被我和其他一些人发现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个两难抉择:要么将它拱手让出,要么……”他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尽管已经猜到了答案,但苏珊娜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谁?”“我们亲爱的朋友和研究伙伴,”吕锡安语带讥诮地说道,“奥古斯特·米格尔·洛佩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