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牺牲者

阿莫斯·索萨·古斯曼吞下最后一口咖啡，准备起身出门自首。卡文迪许的备份铂金盘，就是他掉的包。然而，如今事态早已发展到跟阿莫斯所预计的相差颇远，他根本没料到现在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警察已经开始了大范围调查，迟早他们会查到他的头上。阿莫斯面临的将是五年、甚至二十年以上刑期的指控。但阿莫斯并不后悔，只要这能够帮上卡塔丽娜。卡塔丽娜是阿莫斯的亲生姐姐，比他大十一岁。在阿莫斯九年级时，卡塔丽娜就被诊断出得了多发性硬化症。在当时这仍是一种不治之症。到阿莫斯临近十二年级时，卡塔丽娜的硬化症持续恶化，小脑被自身免疫系统攻击导致严重破坏，几乎全身瘫痪。医生说她恐怕只剩下一年可活。不过也就是在这一年，多发性硬化症的治疗有了突破性进展。一种能够完全抑制病情发展，能让免疫系统不再攻击髓鞘的药物面世了。卡塔丽娜的病情终于可以不再恶化，保住了性命。随后的十多年间里，器官克隆、端粒延长、干细胞培育等突破性技术相继成功，但能治愈卡塔丽娜的技术却迟迟毫无进展。因为从抑制药物研发成功开始，多发性硬化症对普通人来说已经并无危害，只要在发病初期及时治疗即可完全控制病情。到了今天，即便是急性发病导致脑神经元损伤的恶性病例，只要病人在发病前做过脑备份，也可以随时按照备份重塑神经元。惟有像卡塔丽娜这样的病人，她们还来不及赶上脑备份技术成熟，许多脑部神经就已遭到破坏。而没有备份过脑神经蓝图的话，就连当今的医疗技术也无法把神经修复如新。这类情况特殊的病人相当稀少，所以没公司愿意在这个领域投入过多资源，相关的研究也因此而几乎停滞。阿莫斯全家人都几乎失去了希望，直到卡文迪许爵士的出现。五年前，在卡文迪许的慷慨资助下，一个研究小组再度组建了起来，开始继续进行无脑备份蓝图情况下的脑神经修复研究，这正是卡塔丽娜康复所需的技术。两年后卡塔丽娜成功申请到参加该小组的治疗实验，阿莫斯和父母当即就决定卖掉了房子、辞去工作，然后带着卡塔丽娜搬来了这个城市。随后阿莫斯在生命先驱公司的回春医疗中心找到了一份操作员的工作，空闲时间也常常到这个研究小组做义工。修复技术在一步步向前发展，卡塔丽娜完全康复的将来仿佛触手可及。然而到了六个月前，卡文迪许毫无预兆地撤掉了资助，修复技术研究再度停摆。阿莫斯很纳闷，为什么大慈善家卡文迪许会突然改变心意，突然做出这一残酷的决定？此后阿莫斯多方打听，想要联系上卡文迪许，说服他改变想法。但后来他才了解到，卡文迪许并不单单只停止了资助这一项目而已，他也同时关闭了其他多个慈善项目。每天都有不知多少人想尽办法要见他一面，希望说服他恢复资助。但几个月过去了，卡文迪许都没有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但就在阿莫斯再次面临绝望之际，事情很快又有了转机。两个月前，一个陌生人打来电话说他能让卡文迪许回心转意。只要照他的吩咐去做，那个修复研究项目就可以恢复。他让阿莫斯叫他比尔。一开始阿莫斯并不相信比尔。比尔凭什么说他能办到呢？外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试着劝卡文迪许回心转意，但有谁做到了？至今仍没有任何一个项目被恢复，还有更多的项目正在被砍掉。但比尔信誓旦旦地说，只要阿莫斯肯帮忙，他就可以进入卡文迪许的脑袋，直接篡改他的思想。只要阿莫斯肯利用自己在医疗中心的身份，到时候在卡文迪许的疗程中动上那么点手脚，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那么一点点卡文迪许的思想，那个研究项目再度重启。比尔的计划听起来有点难以置信。比尔怎么能改变卡文迪许的思想呢？生命先驱机器的系统安全性简直高得离谱。而且据阿莫斯所知，人类大脑的意识编码至今仍未被破解。阿莫斯一时之间犹豫不决。尽管比尔的计划听起来不太靠谱，但他已经知晓卡塔丽娜的治疗项目，或许他真的是有备而来的。如果，这真的是个能拯救卡塔丽娜的机会呢？电话那头的比尔仿佛猜到了阿莫斯的想法，告诉他不必现在就做决定。只要他肯跟比尔亲自面谈，他就会相信比尔的。阿莫斯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和比尔见上一面再说。之后比尔带着他来到了一个位于郊区废旧厂房里，其中一个房间中放置着一套看起来相当新的机器。阿莫斯认得，这是一套铂金盘数据处理器。比尔得意地告诉阿莫斯，这是原铂金盘研发公司被生命先驱收购后资产转移时，某个仓库在清点时一连串“无意”过失下遗漏的一台。阿莫斯检查了一下处理器，尽管它是旧版机器，但算法和最新版并没有区别，仍然能够读取和刻录铂金盘。至于思维解码这部分，比尔则解释说有一位专家已经暗地里自行研究成功了。但他并不满足于只是发表成果而已，他希望得到的是实实在在、能拿到手的回报，所以他才选择和比尔合作。因此，除了植入想法让卡文迪许恢复资助之外，他们还会植入另一个小小的想法以从中获利。至于具体内容是什么，比尔说阿莫斯不必知道。而比尔要阿莫斯做的事也非常简单。他只需要看准机会把脑回春治疗用的那张备份盘掉包出来，让比尔修改后再掉包回去。这不需要什么高深的手段，只需要熟练的手法。比尔会找替阿莫斯找一位魔术师兼街头扒手的老师，让他掌握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袖子里掉包铂金盘的手法。比尔反复强调，只要动作足够利索，谁也不可能发现这事。事后卡文迪许也什么都不会意识到，只不过是植入两个小小的想法而已，没人会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的。阿莫斯想起瘫痪已久的姐姐，终于被说服了。为了卡塔丽娜，他决定干上这么一票。但阿莫斯还是上当了。他没料到卡文迪许醒来后第二天，警察就封锁了整个中心。卡文迪许被发现丢失了半年的记忆，主任医师劳拉也被带回了警局问话。不是说没人会发觉吗？比尔这个骗子！阿莫斯立即拨打比尔的号码，却根本无法联系到他。可恶的比尔不仅完全搞砸了，而且他就这么逃了？那阿莫斯怎么办？这样他不仅没能帮到卡塔丽娜，反而自己随时会被警察盯上，面临刑事指控。阿莫斯又跑了一趟郊区的工厂，希望能在那找到比尔，尽管这个希望相当渺茫。可出乎意料的是，尽管比尔不见踪影，但所有设备仍好端端地摆在那。比尔似乎是由于太过匆忙，来不及清理掉这些罪证。阿莫斯不由感到有些庆幸，有了这些证据，至少能证明自己只是从犯。不过阿莫斯也并未立即告知警察，因为他觉得比尔留下的罪证过于详尽，甚至连比尔当时展示计划用的便携终端都还在桌上，这实在是有点蹊跷。然而，此后事情的发展也变得越来越奇怪。阿莫斯打听到消息，卡文迪许先生似乎对丢失了记忆并不在意，他不怎么关心过调查进展，也没有催促警察。此外，卡文迪许竟然还开始逐渐恢复起过去撤销了资助项目，这其中也包括卡塔丽娜的那个研究小组。比尔到底在搞什么？他一方面保证没人会发觉，如今却弄得人人皆知。而另一方面承诺的会让卡文迪许恢复资助，却又真的实现了。这是究竟是怎么回事？阿莫斯绞尽脑汁思索了很久，最后他才终于想明白了，这恐怕才是比尔的真正计划！其实这一切都在比尔的算计之内！而在比尔的真正计划里，阿莫斯只不过是个诱饵，一个替比尔掩盖他真正目的、让比尔全身而退的诱饵。从一开始，比尔就没打算让阿莫斯全身而退。在比尔的计划里，阿莫斯不仅是实施掉包必不可少的帮手，而且在事情暴露后，还要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一个为了亲人不惜铤而走险的主谋——至少在警察看来是这样。比尔希望警察咬下的诱饵故事是：阿莫斯为了姐姐卡塔丽娜，从半年前就一直处心积虑想要让卡文迪许恢复资助。最后他想方设法盗窃并掉包了脑备份盘，把卡文迪许的意识恢复到了半年前还热心于慈善的状态，希望他会重新启动那个治疗项目。为此，比尔除了植入一个隐蔽的念头让自己获利外，还把卡文迪许的记忆思维恢复到半年前，让阿莫斯的犯罪故事真实可信。而且比尔还要为阿莫斯植入一个特殊的念头。这个特殊的念头所要达到的效果，是让卡文迪许不愿恢复那半年的记忆。甚至，当卡文迪许得知了阿莫斯的罪行后，这个念头也会再度发挥作用，让他不会再度撤销掉那些慈善项目。在比尔的计划中，这是最关键的精妙的一招。只要阿莫斯想通了比尔的真正计划，就会心甘情愿地在他的剧本里扮演主角、把所有罪名都承担下来。只要阿莫斯把一切罪名揽下，从而把整个案件的故事说圆。甚至没有人会知道比尔这个人存在。而如果阿莫斯不肯配合，暴露了比尔的真正计划，那么卡文迪许的记忆和思维都会被修复，卡塔丽娜就再也没有机会重新站起来了。这计划如此完美，一切都无懈可击。因此，比尔根本不在乎事情会闹大，因为他原本就计划好要阿莫斯背这个黑锅。比尔也根本不在乎会留下证据给阿莫斯，因为他算定了阿莫斯不会选择出卖他。比尔布置下了这一切，在阿莫斯回过神来之前，一切都已成定局。为了卡塔丽娜，阿莫斯会乖乖地按照比尔的剧本走下去。当警察通过慈善项目查到卡塔丽娜，继而发现阿莫斯处在有利益冲突和有条件动手这两条线的交叉点后，阿莫斯在被质问时就会承认比尔想让他承认的一切。不会有人知道，其实卡文迪许的意识被动过了手脚。也不会有人知道，其实比尔才是真正的主谋。比尔设下了一个精巧的陷阱，让阿莫斯乖乖地跳了进去。他也早就算到了一旦阿莫斯想明白所有的事，就会心甘情愿地待在陷阱里等待追捕者，掩护他逃之夭夭。不过阿莫斯也明白，比尔这真正计划的完美实施，仍取决于那个特殊的念头——卡文迪许即便得知了阿莫斯的故事后，也不会撤销掉那个慈善项目。如果这个特殊的念头并没有生效，阿莫斯将毫不犹豫地交出比尔的所有罪证。可这该如何证实呢？办法似乎唯有一个，就是让卡文迪许听到阿莫斯的故事，那个比尔精心准备的诱饵故事。阿莫斯思前想后，终于决定亲自找卡文迪许坦白。比起从警察口中得知这个故事，或许由当事者的他亲自说出，会显得不那么让人反感。只要能帮上卡塔丽娜，无论多小的机会阿莫斯也得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