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只玻璃瓶,一只地面面积达到两千七百平方千米的巨大玻璃瓶。那就是C市,六年来严格控制出入,与世隔绝的C市。高墙和电网向上延伸,围成无形的瓶壁,瓶子里锁着瘟疫和绝望,锁着这座城市的二百一十七万人。六年前,C市正式封锁。再往前推四年,VA型初次出现。关于VA型的第一份记录来自互联网,那一年,南方的偷狗贼忽然发现他们打来的流浪狗有时候会带着一肚子腹水。一位狗贩子随手上传了一张照片,图后附评论,评论里还带些怨气:“买的狗,妈的,晦气。”图上的狗开膛破肚,仰面朝天,腹腔里挤满了大大小小乒乓球一样的肿瘤。和无数拿猎奇物件来博眼球的帖子一样,这张图片不消半天就沉了底。那时候狗贩子做梦都没想到,半个月之后,会有一群穿着防化服的特警冲进他家,把他扔进传染病医院的负压隔离室。不幸中的万幸,彼时VA型尚未累及人类,这个倒霉蛋受了严重惊吓,身体倒是一如既往的健康,后来他在医院里蹲了两个月的监牢,专家组开了三次会议,才把他那可怜的一家老小放出来。VA型的具体鉴定花了两个月完成。在不久的未来,人们称之为VA型病毒,但理论上说,VA型不能算作病毒,它的实质是一种癌变体细胞,可传染的癌变体细胞。VA型出现以前,癌症可传染对于人类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谣言,但如果推及所有哺乳动物,情况又略有些不同。科学家们先后在花蛤,狗和獾身上发现过带有弱传染性的癌症,罕见,但仍旧存在。其中最典型的一种,犬类传播淋巴瘤CTVT,一种古老的可传播癌症,在全世界各地都有发现。由于病狗从癌症发病到死亡仍要经历相当漫长的时间,因而它不像那些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烈性传染病一样来去无踪,而是从上一次小冰期开始,缓慢但持续地传播至今。CTVT的VA型变种开始自一条得了CTVT的狗,它的淋巴瘤转移至肝区,并且在那里积累到了关键突变,与过去的CTVT相比,适应性和传染性显著增强,甚至出现了接触传播的表征。实际上,作为一种可追溯时间达到一万一千年、已确认变种数量超过两千种的古老病症,CTVT如果没有发生这样的变化,反而会让人觉得奇怪。这些染色体支离破碎的癌细胞会渐渐侵蚀犬类的躯体,患病的犬只最终和多数癌症病患一样,死于循环代谢崩溃。鉴于其传染性与危害性,当年,疾控中心发出指令,疫区及缓冲区全面扑杀犬类。恰好我国在抓捕流浪狗事宜上颇有经验,很快,这种遍地可见的生物就在小范围内“形式上灭绝”了,狗贩子进了打狗队,一时间意气风发,到了无狗可打,就各自隐没进了大街小巷,拿前些日子赚来的钱喝酒打牌。倒是家养宠物的人们哭天抢地,依依不舍地与自家的狗告别。自此之后,VA型销声匿迹了三年。它好像彻底消失了,就像幽灵一样,完全不存在于世界之上,直到第一例人感染VA型出现在疫区五百多公里外的C市。那年除夕,陈老太太紧闭门窗,抱着自家的大黄狗看春节晚会。两百米外,小区空地上有人点了一挂三米长的鞭炮,合着八声二踢脚,声音直冲云霄,把双层玻璃震得嗡嗡响。狗吓得魂飞魄散,连咬了一家四口。一家人把狗揍了一顿,年初一去打了狂犬病疫苗。女主人原以为这样就平安无事了,可到了年中,这家人却接二连三检出了鳞状细胞皮肤癌——包括家里的狗。蹊跷的是,当年只是来老太太家串过门的远房亲戚也一并遭了殃,到这家的第四例癌症检出,主人不由得想起了两年前的VA型,当时她还为家里这条大狗担心了许久。医生采纳了女主人的建议,两天后,疫情报告到疾控中心。远房亲戚的这一例最令人担心,一旦证实,就意味着这种人传染病毒也继承了犬类VA型的接触传播途径。而要证实VA型其实并不困难……取样的细胞中,分明排列着近百条扭曲的染色体,四份样本均为如此,除此之外,另外十七位接触者中也有五人血样验证阳性。两周后,C市毫无预兆地全面封闭。C市背后的群山与北侧平原上的高墙一起,将瘟疫锁在这片平原之中。在随后的一整年中,关于人权的批评与指责甚嚣尘上,但无论如何,事后回顾,封城行为实属明智,VA型疫情的扩散自C市斩断,C市外的二十三例散发VA型也全部通过传播链条及时找到而隔离。VA型无法医治,接触传播,而患者的传染性不随时间改变,倘若再晚上几个星期,等到继发感染者的VA型也度过潜伏期发作,它所将要造成的伤亡不可想象。但管理者魄力的背后,是近百万背负起不幸的人们。比如徐笑。我有很多年没见过徐笑了……也许是八年,或者九年。高中毕业第五年,高三生物班同学聚会,后来再聚的时候,C市彻底封锁,便再没有机会。坦诚地说,我喜欢过徐笑。因而,当她天神下凡般地出现的那一瞬间,我甚至有些许动摇。当我和她还是同学的时候,我就亲眼看着她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击碎了所有诸如“女生学不好理科”的成见。像她的名字一样,她喜欢笑,而且笑起来很好看,她总是对所有人都很好,所以……如果你在正确的时间遇见了徐笑,在荷尔蒙的催动下她几乎必定会成为你的女神。徐笑在我的学生时代留下了一抹挥之不去的亮彩,后来我见过许多人,许多女孩,却忘不了她最初的样子,即使那些因为犹豫和羞怯而留在心底的夸赞的话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传递到她那里。梦中的女孩总是光彩夺目,她的影子就这样留在我的记忆中,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修饰得近乎完美。这份情感自毕业后慢慢冷却下去,在C市全面封锁的那一天猛地浮起,又渐渐沉下去。C市封锁后,我和许多同学一样联系到了她,她说她很好,一直在C市,后来也有了喜欢的人,有了自己的家庭,甚至还有个女儿。和我听说的一样,她是个天才科学家,虽然在国内颇具官僚气息的研究机构里还略有些施展不开手脚,但是才能和职称从来没什么关系,她的博士论文引用量就是最好的佐证。总体而言,她保持了最大程度的乐观。有时候她会抱怨,说C市像个巨大的倒扣玻璃皿,山和日益增高的高墙让人望不到天际,她说还好有网络,虚拟世界里没有玻璃瓶罐子的边沿。再往后,我们都忘了C市,C市封得那么严实,瘟疫像是和我们隔着一层玻璃,投向那一侧的目光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挪开。我们的关心在岁月里淡了下去,变成偶尔出现的疑问或者关照,最后减到逢年过节程式化的群发祝福。毕竟,无论怎么说——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有一天我会踏进C市,仍旧守备森严的瘟疫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