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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条一年半前的“中秋快乐”之后，我告诉徐笑，我要去C市了。T市生物研究所骨干支援C市的名单最终确定，我也在名单上。她回了消息，说我和她将要成为同事——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结果。她的专业是生命医学工程，博士刚毕业留在了对口研究院。“期待见到你”她给我发来了消息。但世间的事情不如意十之八九。在到C市的第二天，我还没安顿下来就因为晕倒被救护车拉走，初步诊断肺癌晚期，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医院。检查的当口，我还差点被当成VA型送进隔离区，不过确认了病史以及血样之后，可能性排除——毕竟，即使是VA型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发展到晚期。两个星期后，我的身体好了些，请假溜出住院区，也终于见到了徐笑。确切地说，她在街边找到了迷路的我，然后——救了我一命。“你的病好点了么？”她问我。“还行……倒是给那卖蛋饼的吓得够呛。”我心有余悸。“你不担心你的病？”她轻轻笑了笑。“担心啊……肺癌晚期，可担心也没用。”我嘟哝着。“你可不像刚刚得癌症的人哦。”她说。我沉默了一会儿。她很聪明。从学生时代起就是这样。班主任说她体贴，她说，那是狡猾。她会本能地拆解句子，然后揣摩句子间的意思，她对语言的敏感使得她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掌握全年级的八卦。尽管她对花边新闻并不感兴趣，但种种迹象表明，她什么都知道——也许包括我对她的那些小心思，以及我现在的所有想法。我没接话，她却笑开了：“你是来C市治病的吧？咋那么巧让你赶上了，上班头一天就晕倒在岗位上，真敬业啊。”“巧合啦……我是生物所的，做VA型抑制剂的，不然哪能来……实在是不巧……”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连我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可疑。“也不一定哦，张正啊，你真的是所谓的骨干吗？”她叉着腰，“还有，和你一起来的所有人？让我猜猜……这年头没人想来C市，你来这里不过是为了凑齐一支足够人数的队伍安抚民心吧，顺便在这‘世界癌症之都’治个病？我想想，C市，9个月的高危工作时间，大概值多少钱呢？二十万？四十万？还是……中间值？三十万？”她嘴角挑起一抹戏谑的笑。我愣在一边，瞠目结舌。她盯着我，好像在上下打量一条砧板上的桂鱼。被人戳着鼻子揣测总让人觉得遭到了冒犯，就像被扒了衣服一样难受——尤其当他或者她恰好猜对的时候。但这简直不可能——即使换福尔摩斯来都不可能……“好啦好啦，不逗你了。我都知道了，你是怎么回事。”她朗声大笑，“支援名册里你的头像旁边写了周振鹏三个字，可我知道你叫张正，想想吧，一个姓张的家伙怎么可能改名姓周？你的同事们口风一点都不紧。”“好吧。”我叹了口气，“吓死我了。就像你知道的，所长的儿子抽签抽到了要来支援C市，他不想来，出了三十万，外加‘C市治疗癌症经验最丰富’的扯淡理由说服我进来。”“哪里扯淡了，这是事实。你去哪儿再找一座癌症发病率百分之十的城市？”她说，“好吧，不开玩笑。没有人愿意来C市，看得出来，你的同事们就算在四十度的天气里也都喜欢把自己裹成粽子啊。”“是……没有人愿意来这里。老实说我也不想。”我低声说。我原来想照顾照顾徐笑的心情，可转念一想，假惺惺的有什么用呢？事实就是，谁想来C市呢？连支援队伍都是靠抽签选定的，随机数程序，全体成员复核无误，公开执行，没抽上的窃喜，抽上的哀声叹气。来了C市，一整年回不了家，要是一个不小心得上VA型，就永远都出不去了。我倒是个特例，我抽签没抽上，但大概因为知道我快死了，所长来找了我，问我要不要去C市，有补偿。于是我同意了，无论如何……这份三十万报酬能让我的家人过得好一点。反正都一样。小细胞肺癌，晚期，中位生存期六个月，五年存活率不及百分之二，多活一天都是侥幸。那时候的每一次咳嗽牵扯起的疼痛都在告诉我，我要死了——就像那个小贩。我曾经想象过防护服破了的情境，后来我想，破了也没关系，小细胞肺癌的中位生存期比VA型还短，我终归会死在这里，死在C市，和这座城市一起，被人们渐渐忘记。我早就过了最挣扎的阶段，但我就和那个小贩一样，所以其实我完全可以理解他。最初确诊的时候，我问自己，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么惨，为什么不是别人，可后来我想，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总有人有好运气，也总有人倒霉，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不走运的那一个，天注定没福气，再努力都救不了。但我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后来我也不再去想生死想离别，就像鱼贩子的盆里认命的鱼，翻过肚皮，浅浅地飘在水上，过一天是一天。徐笑说，有人自己不好就不愿意见得别人好。她是对的，多数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都经历过那样一段日子。“哦，C市不是个好地方。从来不是。”徐笑很轻快地说，“当然没有人愿意来，错不在你们，人的本能总是趋利避害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