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笑带我往车站走去。C市的街道干净整洁,偶尔交叉几条错落的老旧小巷子,却仍旧保持着秩序与安全感。街道间看不出被封闭的痕迹,人们仍旧一样热情,日子过得一样闲散,但骨子里的变化很难在表面看出来,表象的不变,更像是一种惯性。“毕竟还有一点儿希望不是?”徐笑笑了笑,“三个月一次的摇号,抽到号,通过就能跑掉。你知道吧。”我点点头。我不了解C市, 却也大概知道所谓的摇号制度,两千个名额,三个月观察期,期间定期抽血,通过即可离开C市。这也是离开C市的唯一办法,名额完全随机,不与职业或者其他成就挂钩,从市长到流浪汉,一视同仁,也就是说——没有人拥有特权。实际上, 两千个名额几乎已经超过了能够确保有效监管的数量,三个月的隔离期内,要确保观察者没有VA型暴露史,并且得及时把所有VA型患者揪出来。上一批次的两千人中就有七位知情或不知情的已感染者,任何一人离开C市都是一场灾难。幸好VA型的已记录最长观测潜伏期是九十四天,中位潜伏期则是十七天——从VA型接触到血液内可检测出VA型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一个半月。但是,两千人的名额也是一条绝对不能动的红线。“C市就像只高压锅,如果没个气孔,早就连锅带饭一块炸了。这一手,很聪明。”徐笑如是评价。六年中, 三个月一次的摇号日渐渐成为了C市独有的节日。节日就是为庆祝而生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相比春节或中秋一类约定俗成的传统日子,摇号日倒还更契合节日的初衷。而节日自然也演化出了自己独特的生态。徐笑带我去中央广场,摇号日庆祝活动的室外分会场。中央广场上人还不多,直播车和转播设备都已经远远地停好了。黄色围栏划出一条四五人并列的队伍,等待安检的人绕广场排了大半圈。天气闷热难耐,人群却表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徐笑并不领情,她一边护着手里的小包,一边嘟哝:“我也是第一次来凑热闹。热死了。”屏幕上的巨大投影放着广告,舞台边装饰着一条巨大的纸糊金龙,近看大约会显得粗糙可笑,远看却还有几分威风。热场表演开始,屏幕切换到转播,有人在表演杂技,插着高翎子的猴王高高抛起一摞瓷盘子,引起台下一片惊呼,后来顶着青碗的舞女好像是在一瞬间消失了,两个长衫书生讲起相声,人群嘈杂中,连笑声都听不太清楚了。我注意到右侧的投影始终没有变化过,以大字体写着时间15:00,数量,2000。“他们曾经试图把开奖……哦不, 摇号时间设在晚上八点。”徐笑闲得无聊,转过头来和我搭话,“我们现在都把摇号叫作开奖,名额两千中奖率千分之一的大奖。离开C市仅有的机会,人人平等,这庆祝的阵势都快和春节比肩了。要是放在晚上,大会上还能放点烟花,也合适用全息投影,白天效果太差根本用不起来。不过到最后,改时间的提案还是没通过。”“出于秩序方面的考量?”我回头看了眼长长的安检队伍。“聪明。”徐笑说,“实际上……出过事。”“就像袭击我的那个小贩。”我说。“不,甚至不是独狼行动。张正,你觉得C市治安好吗?”她问我。“整体印象还不错,很和平。”我如实回答,“但你知道,我一直住在医院里,了解不算太多。”“实际情况和你的想象差不多。但是,也仅仅是这样而已,C市封闭了六年,还要继续封闭下去,什么时候到头,没有人知道。像那个小贩那样的人在渐渐变多,他们希望看到更多的改变。有些人甚至开始有组织地行动起来……以自由同盟或者解放战线之类的名字,努力将VA型传播开来。”“仅仅是将犯罪正当化的借口吧——借此发泄自己的情绪。”“对。不过,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有自己的道理。支援从未停下来过,物资也总是充足,可是,张正,你觉得,政府真的想要救C市吗?他们所做出的努力,究竟出于解决问题的目的,还是仅仅为了安抚民心?”队伍继续向前挪动,中央舞台上换了一班孩子,穿着兔子的服装唱唱跳跳,我猜想也并非所有少年都出于自己的愿望走上舞台,在盛夏的C市穿着一套毛绒服装实在无法想象,不过,恐怕他们的家长会很骄傲。徐笑交出了随身的小包和证件,我便跟着她把临时身份证明和相关材料递给安检员。安检大哥盯了我很久,打了两个电话才放行。经过安检通道后,还要在缓冲区接着排队,很快我知道那是为什么了——一个双马尾发辫的女孩想往会场里跑,却被缓冲区拦了下来。她蹲在栏杆旁哭了起来,远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隔着人群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很好奇,可后来人流推挤着我向前走,也便没机会知道了。“她是感染者,今天的表演有她喜欢的歌手参加,强闯了关卡。”徐笑忽然说,她翻了翻手机,抬起头,“本地新闻更新很快的。”“她会怎么样?”“像她这个年纪,通常会被带走回家,除非审核怀疑她有恶意。如果那样的话,就会送到第三区——就像早上袭击你的那个小贩。”“第三区?”“表现出攻击倾向的感染者居住区。类似监狱,但你把它想象成……一座笼子就好。封闭的C市中又一片封闭的隔离区,食物和药品会送到发放点,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管。比笼子糟糕多了,我是说,一个没有秩序的地方,你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徐笑轻轻笑了笑。“这就是犯罪者得到的惩罚么?”我问徐笑。“你觉得这样对吗?如果总结起来……很可能他会因为袭击你丢掉性命。小恶被施以了与其不对等的刑罚。只划分两档,无罪,或者有罪。”“这根本不是现代社会的精神。”我说。“如果我告诉你……C市的人们已经认同了这条规则呢?实际上规则可松可紧,也制造了诸多冤案,但C市的风气是这样的,如果你去了第3区,肯定是因为你有罪,不管是小罪大罪,都应该得到惩罚。”“但是换位思考一下,每个人都可能成为那个被冤枉的家伙啊……”“在大环境下,谎言很容易成为真理,尤其——在道德领域。感染者和非感染者的隔阂在日渐加大,非感染者甚至会对着感染者说教,得上VA型都是因为他们自做自受,尽管每周去照顾感染者并非他们的义务,但没做好防护,没注意保护自己,那得上VA型就是他们自己的错——而可悲的是许多感染者竟然都对此深信不疑。”舞台上,女孩所钟爱的歌手正在唱着歌,歌词中隐约听到自由两个字,可没人在意他在唱什么,所有人期待的只是歌手声嘶力竭的样子,沉醉在他所传达出的奔放的情绪中。轰鸣的背景伴奏压过歌声,也压过了欢呼的声浪。音乐与喝彩淹没了一切声响,徐笑不再说话,也许她说过一些,但我听不见。武术与相声穿插在歌舞之间,后来热场时见过的杂技演员也回到了场上,年轻女孩用一根顶在牙上的细棍接住一打碗和盘子,歌声和欢呼汇成洪流,似乎人们都已经不再记得这场庆祝的初衷——即使场地右侧的红色数字从未熄灭。终于,大屏幕顶端出现了全新的倒计时框,舞台的表演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录影,C市的历史、现在以及未来投影在舞台中央。录影的末尾,一个雄浑的男性声音说,C市是阻击瘟疫的英雄,C市为世界所作出的牺牲足够称之为英雄。“英雄!”人们喊,“英雄!”年轻的人们高呼着英雄,高呼着自己,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欢呼声中,最终的倒计时响起。九十秒!极具磁性与煽动性的声音从高音喇叭里喊出,扫过全场。“这就是,C市的规则吗……所有的秩序都建立在规则之上,感染者过多无法全数隔离,那就建立一种规则,让他们自己管理自己,控制传染。”我对徐笑说,“即使感染者内部都有自我优越的幻觉建立起秩序,也维系着金字塔一样的松散社区,有一套严格的规则,一旦违背就会被夺走市民资格,打进社会最底层。旁观者沾沾自喜,以上层人士自居,借此安慰自己,合力打压那些脚下的人……同时,还有若有若无的希望来安抚所有人,在离开C市这件最重要的事上,机会面前恰恰人人平等。”徐笑轻轻一笑,伴着背后声嘶力竭的倒数计时六十, 她说:“你明白了?你觉得怎么样?”“残酷但有效,而且,必要。”我说,“留了一条小口子,平等的机会,因而每个人都可以期望,或者说幻想自己成为那个幸运者。和严苛的管理制度在一起,即使不合理,它至少保证了城市的稳定秩序。”“但是这个方法将要失效了。”徐笑说,“C市完了。秩序正在崩溃,有很多人困在C市六年没回过家了,又有很多人六年没见过离乡的亲人,而他们面前有一堵高墙,身后的VA型咄咄逼人。改变对于C市来说是不可承受的,但很多人意识不到改变所要付出的代价,他们再也忍不下去了……这座城市,要完蛋了。”我还想说些什么,但声浪回到了广场。所有人一起大喊,十!我看看徐笑,她已经转过头来,看向了那块巨大的屏幕。九!八!时钟在向着15:00:00逼近。七!六!五!远远地有礼花的声音响起。四!三!——二!——然后是,一!——庆典在此刻推向**,场地上方飞扬着彩带,人造白雪漫天飞舞,雪花在一座几乎要十年才能等到一场雪的南方城市纷纷扬扬地落下,人们却毫不在意,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们为之雀跃不已的表演,好像突然间又变成了正餐前的余兴节目。两千个名字逐一滚动过去,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放完,也有人拿起手机,他们急切地想要知道结果。滚动速度很快,让人眼花缭乱,但我猜,尽力分辨出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恐怕不是很难。徐笑毫无征兆地跪了下来。她捂着嘴,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全部力气。仅仅是一瞬之间她的精神似乎都垮掉了,她哭了起来,喜极而泣,我大约猜到了原因——这座广场上当然会有得到上天眷顾的宠儿。“天哪……”她低声惊叹,“天哪……”“你摇到号了?真是恭喜——”我拍拍她的肩膀。“不。”她转过头来,用仍旧在颤抖的声音说,“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