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徐笑的时候,她的精神还不错, 她甚至特地沏了茶,拿镶金边的好瓷器盛好招待我。“你精神多了。”她说。“病灶已经没了。”“你运气真好。小细胞肺癌五年生存率百分之二,恶化速度和浸润转移速度都快。”“倒霉了一辈子,总算等到老天开眼了。”我笑笑。她仔细叮嘱我康复后的细节、后续的化疗巩固以及复查频率。但无论如何……我们总会触及到她女儿的话题。我知道这话题躲不过,我仍旧在逃避,但没有用。倒是徐笑先开了口,她给我看了女孩的照片,相框里可爱漂亮的小姑娘,她一边说,一边开始流泪。“很可爱吧。”她说,“我知道会怎么样……那之后,如果没有人记得她,她就真的不在了……”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徐笑, 其实VA型并非彻底的不治之症。免疫疗法,过去曾经是癌症的特殊治疗方法。VA型与癌症区别极小,因而免疫疗法对VA型同样有效。基因改造免疫T细胞的技术已经足够进入临床应用且效果极佳,它唯一也是致命的问题,就是它那天文数字般的治疗费——全程的价格足够在北京西城区买一套三室两厅了,不要说推广普及,就算是人们眼中的富裕阶级也很可能倾家**产都凑不齐治疗费用。来C市的第二周,我的同事告诉我,因为所有C市以外的VA型相关实验都没有通过安全评估,而C市又没有允许运用VA型实验的负压实验室,只能退而求其次以与VA型类似的癌症患者作为实验对象。我的同事们恰好缺少一个晚期癌症的实验对象,问我愿不愿意。我怎么会拒绝呢?于是,几个星期后,我就成为了医生口中的所谓“生命的奇迹”。我甚至有些庆幸当时我选择了进入C市。若非如此,这个机会根本轮不到我头上。我低着头,不敢看徐笑的眼睛:“其实……还有别的可能,你想,就像治疗癌症一样去治疗……”她似笑非笑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你想说免疫疗法。”她说,“我们都知道。我知道的甚至比你多。免疫疗法又不是什么尖端技术……我们也在努力。自以为能够瞒过这座城市最顶尖的研究机构,说到底也不过是你们的傲慢罢了。要不是关于VA型的消息发布被严格管控,我们早就四处宣传了。”“抱歉。”我说。“没事。我女儿啊……她小,发病很急。就算现在开始准备免疫疗法,恐怕也等不到免疫T细胞改造完成。”徐笑环抱手臂,笑得有些凄凉。我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后来我想,她那么敏锐而冷静,恐怕也不需要什么多余的安慰,便干脆不作声了。“张正,你知道扳道工困境吗?”她忽然说,“假设你是一个扳道工,你的面前有两条铁轨,铁轨上都站着人,你站在铁道岔口,可以决定列车往哪一条铁轨上开去,却来不及刹车,如果你无动于衷,那么列车会撞上当前轨道上的五个小孩,如果你扳动铁道,则会撞死一个老人,而那个老人是你杀死的……”“什么意思?”“一般人都会——选择撞死那个老人,对吧?而C市——”她一字一顿地说,“就是那个老人。”“可生命不能这样来衡量。”我低下头。我总是走得出去的,可我已经太熟悉C城了,情感上我实在是很难接受这样的结局,“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也无所谓高低贵贱。对于死去的人来说……就是全部啊。”“那么,我问你,如果那个老人是袁隆平呢?他们的价值和普通人比,怎么样呢?他起码救了上千万人的生命。”徐笑问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说。“所以,张正,直面自己的内心吧,你其实仍旧在量化生命。如果那个老人是爱因斯坦,爱因斯坦的生命就比孩子们更加重要么?如果孩子里有人会成为比他更伟大的、划时代的物理学家,他的发现可能让人类学会核聚变乃至开启太空时代,这时候孩子们的生命就更重要了吗?不违心地回答,那就是:是。生命的价值仍旧有高低之分,只是这个时代不鼓励我们去衡量它。”她微笑着说,“社会的巨大负担和一小部分人的生命,你觉得,哪个更重要?”“我回答不了。”我说。其实我不想回答,她总是直指问题中最棘手的部分。“那么……换一个方法问吧,VA型彻底解决的方法,你觉得有哪些?挑最简单的办法。”“治好所有人,隔离所有感染者……或者……”我打了个寒战……逻辑推导出了一个令人战栗的结局……她忽然笑了,她说:“如果抛开道德考量,问题就一点都不复杂了。最简单的办法,从‘处理起来的棘手程度’来衡量,进而做出决定。长痛不如短痛,放弃一座已经与世隔绝的C市,远比把麻烦继续下去来得简单得多。VA型太危险了,却又不像过去的瘟疫一样四处流行,没有研究的动力,也没有理由去冒如此的风险……甚至,比起支持来,阻挠是更加符合利益的做法,如果特定的VA型治疗方法被找到了,然后让感染者们得以继续活下去,C市的感染者几乎必然会变得更多,也是长久的隐患,不如像现在这样,让他们和疾病做上几年斗争,然后死去就算了……C市和国家,和世界比起来,无关紧要。”“生命无价,漂亮话而已。”我低下头。“当然,曾经用三十万卖了自己的你,应该很清楚。”“没人想当冤大头,也没人当得起……任由感染者自生自灭,这是最简洁的一条道路。”我们都没有说话。阳光从窗口洒进来,桌上的相册映出些微闪光,C市罕有的晴空下,小女孩拽着妈妈的衣襟,橙色气球升在画面一角,女孩笑得格外灿烂。徐笑最后冲我笑笑,她说:“看着C市怎样死去,也是一件有趣的事。”C市要完了,而且不会有人去救它。我,还有我的同事们都能感觉到。那些横亘在研究前方的阻挠,从来都不止是“为了安全”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