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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笑的女儿死了。徐笑在她的实验室里砍了人。这两条消息几乎是同时传到我耳朵里的，那时候我正打包整理着工作资料，准备交付下一批的支援者，这时候我的同事喊，隔壁生物所出事了。然后我们很快知道，徐笑用的是沾了她血的菜刀，一连砍了六个人，伤都不重，却足够让VA型进入他们的循环。徐笑砍人和她死去的女儿间的因果关系未曾得证，但每个人都说，可怜的徐笑终于被逼疯了。她被送去了第三区，但有人说，她是故意去的，毕竟她爱人也在那里。这一点，徐笑没有刻意提过，我自然也不会问，但这个男人当然存在过——难怪她谈论起第三区的时候，就好像曾经仔仔细细地考虑过它存在的一切意义。她不久前还在高声谈论着所谓正义， 她自己去那里之前却拖了六个人下水，真是天大的讽刺。我又有些庆幸我最后没去找她告别。我不忍看到她悲伤的眼神，同时我也清楚我对她的那些情愫不过是我自作多情，她大概是不愿意见到我的。没想到就是这片刻的犹豫救了我，如果我出现，恐怕会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受害者。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一切早就已经悄悄开始。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而我，还有所有人未曾意识到。三个月观察期，一切平安。我出院，回到实验室，换回了原来的课题，继续和一堆血样纠缠，我几乎快把C城和VA型忘了。有时我也会想起徐笑，她的样子渐渐地也模糊起来。反正，也已经是永别了。日子过得悠闲而平淡，直到我回到家后的第三个月——那天早晨，一群身穿全套防化服的警察用攻城锤砸开了我家大门。他们一边把我架上了一辆设备奇形怪状的封闭救护车，一边大声告诉我，我得了VA型。“这不可能！”我歇斯底里地大喊，“VA型的最长潜伏期才一个半月！”“别啰唆。”一个中年警官推了我一把。后来我知道，我所感染的是VA-II型，VA型的长潜伏期变种，潜伏期中位数一百二十二天，最长观察记录则为两百六十天。VA-II型的发现实属偶然，一位中学教师感冒查血样时检出血象极端异常，医生怀疑为VA型，报到疾控中心之后迅速确诊。后续排查中确认的已感染者十七人，潜在感染者以千计数，而顺着感染者的社交关系一路上溯，感染源，是我。再往前追溯呢？一切的开始是徐笑……也只可能是她。在她的女儿死去之前，她已经下手了，恐怕就是她女儿染上VA型后，我和她见面的那天——我至今不知道接触暴露发生在什么时候，但她有很多机会，比如她帮我沏的那杯茶。人们到底也没有想到， 隔离C市只是将灾难的到来推迟了六年。而且回归的VA-II型比之VA型还要更加猛烈。中位数超过一百天的潜伏期使得传染几乎无法被中断，而它的潜伏期之长使得它的早期患者很容易被忽略，人们都以为VA型早已被牢牢锁在C市中，和他们没有关系。在第一例VA-II型鳞状细胞皮肤癌确诊前，已经有不可计数的传染者通过接触获得了VA-II型的细胞。它的病程比VA型更长，发病更缓，但最终的指向仍旧与VA型相同——不可避免的死亡。恐怕徐笑借工作之便发现了VA型的长潜伏期变种，然后以我为棋子，把它带出了C市。她被从第三区中押出，她是世界的罪人，即使她也会因为VA-II型死去，人们还是要看到罪人受到审判。她回过头，那张比我离开时瘦削得多的脸上仍旧带着一贯的微笑——那是恶魔的微笑。我冲着她大喊，“你这个恶魔！”可隔着电视屏幕，我的话将永远不会传达到她那里去。讽刺的是，她所做的和她曾经说过的一切背道而驰——这根本没有道理。她恭喜我的康复，她口口声声说，这座城市需要希望，人们需要希望，C市的牺牲在所难免，她能够理解，能够接受——可她却夺走了无数人的希望和未来。的确，VA-II型的凶猛扩散终于迫使研究机构飞速运行起来。免疫疗法仍旧昂贵，但在各式各样近乎疯狂的尝试之后，免疫疗法的价格将在可预期的几年内降到“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毫不意外，最大的受惠者是C市。这就是徐笑的目的吗？可是VA-II型仍旧无解，即使免疫疗法也只能保证病程稳定，也总有人对免疫疗法不敏感。总有人会因此而死去。还有很多人根本就等不到免疫疗法的治疗成本降下来。比如我。我拼尽全力才从与死神的争斗中握住了一线生机，可徐笑又一次我把扔进了地狱的大门。我清楚癌症的感觉。我清楚那些该死的细胞一点点侵蚀身体，拖垮身体的感觉。疼痛、疲乏、呼吸困难，还有无法掌握生命的无力感……到最后，甚至连活下来都需要拼尽全力，人在痛苦中变得麻木，诸如不甘与绝望之类的情绪都不复存在，成为一具行走的尸体。我看着同病区的老人渐渐死去，呼吸机像拉风箱一样努力撑开他的胸膛，可他的肺已经毁掉了，肺泡上挤满了不再发挥功用的细胞，不再交换气体，不再将氧气送进他的身体，空气从肺中经过又溜走，他张着嘴，捕捉着最后一点维生的氧气，喉中怎么也咳不出的痰被呼吸的气息吹动着，呼呼鸣响。后来有一天他终于被拖走了，架在担架上，白布盖着他的脸，我站在窗台，看他被黑色的面包车拉走，不知怎么却又有点为他高兴。车上印着白事热线，我背下那八个数字，把它们记在本子上——说不定哪天我的家人也会用到它。VA-II型的终点，也大抵如此。徐笑是想要拯救C市吗？可是， 即使所有的科研机构全速运转起来，在最终将VA型的特效疗法全面推广前，我们仍旧要面对数以百万计甚至千万计的伤亡。用如此的伤亡来换取一座城市的些微好转，无论如何考量，都是不可承受的代价。可笑的是竟然还有人在为她袒护，说她是这个时代的受害者，她是个悲剧的母亲。可不幸就能成为杀人的理由吗？她很聪明，当然能预见到这样的未来。狭隘短视的眼光向来和徐笑毫无关系——她格外精明，甚至让人觉得狡猾，可她从来不会意气行事，她理性得有些冷漠，我知道她心目中的正义，完全基于平衡的考量。她当然意识得到她在做什么——她在为了毁灭而毁灭。而我成了她的棋子，成了世界的罪人。将VA-II型带出C市的罪人。我背负着无数死者的罪孽，封锁C市的所有努力因为我而毁于一旦。我被重点保护了起来，半封闭的隔离室像一只巨大的铁笼，却恰恰将我与笼外的危险隔开。我知道，有很多人想杀死我，我害了太多人。隔离室的电视成了我看世界的窗户。每天都有VA型的特别报道，每天都有无数感染者哭着倾诉他们的不幸。我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有一天我举起水果刀。我的解剖学学得很好，学分拿到了4.0，只要一刀就够了，我不是那些把自己的手臂割得血肉模糊都找不到动脉的雏儿，其实割腿更好，破裂的大动脉可以喷出一人高的血柱，失血休克只是瞬间的事情。可最后我只是拿那把水果刀杀了一只苹果，剖成四瓣，一片片吃下去，味如嚼蜡。我到底还是个胆小鬼。正因为曾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就这样放弃生命。我不想死。没有人想死。徐笑，你在想什么？你是要世人为你和你爱的人们来陪葬吗？徐笑，这——就是你的理想吗？可我问不到她。我只知道，世界在慢慢陷落。连严苛的来往限制都最终没能阻止VA-II型跨过大洋——国家最高领导人将VA-II型带上了美洲大陆。徐笑的判决来得很快，罪名已经不重要，量刑根本不意外：死刑立即执行。甚至为了方便直播，从枪决改为相对少见的注射死刑。有人说，她的罪恶顶得上遭一次凌迟。网络给了看客们足够自由发挥的空间，早已被废弃的恶毒刑罚被一一拿出来谈论。当VA-II型的阴霾成为笼罩在每个人头上的阴云，终于不再有人为她辩护，恐惧让人们露出了狰狞的獠牙，大概，也并不意外。徐笑安静地坐在束缚椅上，针管挂在右臂，超量的氯化钾溶液已经贮存在针筒中，只待时刻到。直到那一针溶液注射进静脉之前，她还保持着她一贯的微笑，人们所谓的——魔鬼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