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科医生 孙诗琳我不想再看到放射线烧伤的病人了!再也不想!我看着人们的皮肤开始脱落,消化道与呼吸道失去功能,粘膜渗血,肺、肝和胃的细胞不再生,功能只有无数的上皮细胞死去后**出下层的组织……医生要微笑着面对所有病人,据说这是一种医德,可我做不到,我只是生理性地反感那些血淋淋的、可怖的场景!我想尖叫!我是个影像科医生,平时的工作是拍摄X光片,怎么可能擅长处理放射线造成的烧伤!超新星爆发来临的时候我轮夜班,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只要一闲下来,每分每秒都在思考要不要跳槽。正午刚过,我们开始成批成批地接到放射线烧伤病人。射线源——是天空。我们头顶的天空。手把手带我处理伤员的烧伤科医生已经工作十七年了,她也才处理过三次放射线烧伤,一个违反操作规程的物理研究所职员,还有两个被紫外线灯灼伤的、缺乏常识的倒霉鬼中学生。如果说他们都是自作自受的话,参宿四则是……无妄之灾……第一批病人很快就死于急性的炎症反应。我不太懂天文学,听说第一批射线强度惊人。我只知道,尽管持续时间只有十秒,直接接触者的二十四小时死亡率是百分之百。这一类病人我们接手得不算特别多,当时参宿四的高度角很低,几乎在地平线上,城市的高楼阻挡掉了大部分的射线。何况他们根本就来不了医院……后来的患者则不太一样。他们躲过了第一波致死性辐射,但随后而来的高能波段射线把他们从里到外照了个遍。最初的几天,多数人只会反应出剧烈的消化道反应,吃不下东西,其他看起来一切如常。然后他们的身体开始红肿,慢慢死掉。或早或晚,往往相当惨烈。有人看着旁边床的病人死去,留下一床单洗不掉的血迹,自己的皮肤也开始发红发痒,将要脱落,他们哭着问我,“大夫,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我又能问谁呢?问该死的物理法则去吧!人类看不见放射线,但看不见的东西不一定无害,物理法则照旧发挥作用。我是个医生,所以我对生死的概念可能和常人不太一样。不够冷血的医生很快就会疯掉,但即使是我都见不得放射线烧伤的病人,人的再生功能被毁掉之后的样子……堪称恐怖。有时候我认为放任重伤员死去也许更好。接受了过量辐射的人们很难活过两年,在等待皮肤愈合的漫长时间内他们就可能死于合并感染,或者辐射诱发的癌症,每一天都是痛苦的煎熬,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等待,最后连希望都不复存在。我接手过一个女人,深度烧伤,她活了四个半月,和她同样伤势的伤员最多只活了三个星期。她每天都疼得蜷在床脚,拥有惊人的毅力和求生意志,可她到最后都没能长出几块完整的皮肤。她的染色体被高能射线打得千疮百孔,不再拥有再生功能。我还记得她最后的眼神,她的眼底开始出血,近乎失明,但我们还是能从那双眼睛里读到惊恐、以及对生命强烈的渴望。为什么要让我看见那样的眼神啊!我受不了!我们的药物很快用完了。碘剂几乎没有,牛奶早就被疯抢一空。而且医生自己也需要碘剂,来自参宿四的射线流不止包括高穿透性的γ射线,也包括相当数量的中子,接受了过量辐射的人们同时也会成为新的弱辐射源。在我们治病救人之前,首先要确保自己活着。不止是碘剂,抗生素,止血剂,什么都不够,我们经常需要筛选病人。挑选病人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所有人都想活下去的——那些没有伤到浑身皮肤脱落的人们,他们的生死也许就取决于能否得到药物。所以,挑选的标准呢?从公平的角度上说,我们应该做一些评估……但,不,实际上我们的挑选标准就基于病人是不是闹腾!单纯只是烦人的患者也许会因为惹恼了医生而被冷落,但会和医生大打出手的患者则必定能得到更多的救助……这不公平,可我们又能怎么办?有时候我觉得世界一夜之间就倒回了农耕时代,没有秩序没有律法,只靠拳头说话。我怎么打得过他们?“男性的上肢肌肉天然比女性发达。”——来自解剖学教科书。该死的雄性激素!我打不过他们,就是这样。感谢儿科的同事们。他们的战斗力特别强,令人印象深刻——据说他们经常需要面对歇斯底里的家长。最糟糕的事情还没开始……但我想还是不必多说了,我觉得我的经历都不值得一提,我听过太多让人难以置信的故事。说说另一些故事吧。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孩子们。六岁的男孩们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他们偷偷跑出去玩,回来头发就掉光了。小一点的孩子总是在不断生病。有个四岁的孩子还不会走路,他一站起来就会头晕,歪歪扭扭地倒下去。他问我,医生姐姐,我会死吗?一个四岁的孩子,他最先理解的一对反义词竟然是生和死!后来他得了白血病,急性早幼粒白血病,起病急而且凶险,发烧了一周就走向多器官衰竭。并不奇怪,本底辐射那么高。以前我们科室在拍片室楼上,隔了厚铅板。有一年发现办公室里辐射计数高得吓人,顺藤摸瓜查出来工程队偷工减料。我们科室主任跑到院长办公室大吵了一架,整个科室都明确表示办公室不搬就辞职——而当时“高得吓人”的辐射数值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已经算是相当“安全”的强度了。如果说有哪一点是幸运的话,动物至少还有地方躲藏。医院外的行道树无处可去,很快就掉光了叶子,梧桐树最终定格在病态的橘黄色。远高于消毒用强度的紫外线全天不断地辐照地表——太阳可比那些紫外线灯强多了。我们把死去的人们堆在户外,他们的尸体不会腐烂,在干燥无菌的空气中慢慢风干……参宿四的放射强度降得很快,但臭氧层在第一波γ射线到来时就彻底毁掉了,白天的紫外强度强得吓人。免疫系统功能低下,以及高癌症发病率,我们整整一代人都将面临着同样的健康风险,并且毫无避免的办法。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有辐射就会有流言,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切尔诺贝利事故的时候,有人说他们看见了十条腿的狗,有人说他们见过五个头的鸡,相关的故事销路很好。我见过长着很多条腿的青蛙,但我不相信其他的一些说法,因为畸形哺乳动物根本没有出生的可能。他们会在特定的时间被自然判定为不宜出生而流产,人类的精密超乎所有人的想象。随着时间推移我开始擅长全科,我脾气不好,但人们的确需要帮助,很多时候我是周围的人中唯一会处理消毒和扎脐带的……我见过许多死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流产的死胎。我通常会避免让母亲们看到她们死去的孩子,有年轻妈妈疯了,她的女儿在头颈部有一个巨大的包块——原来她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姐姐把妹妹吞掉,然后她们都死去了。唯一活下来的畸形儿有六根手指,无关大雅的外貌差异。她的母亲恳求我帮他恢复。我告诉她,以现在的消毒条件这也许会要了她的命——她毕竟好不容易才活到出生。她很幸运。她活下来了,现在二十四岁,后来她做了多余手指切除,没有影响功能。她是个画家。他们都生在一个最坏的时代,但没有人能够选择命运。愿他们所有人平安幸福。愿我自己平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