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之舞

末日到来之前幽灵之始幽灵回归 前1年 地球平均气温 15.8℃刑警老张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他一生经手了无数杀人案件，见过的杀人嫌犯以千计数，从天文观测站送来的还是头一个。只捅了一刀，不巧戳到了大动脉，那挨刀子的就见阎王去了。“人……是我杀的。头脑一热就下手了……”年轻人低着头，一脸沮丧。“刀哪儿来的？”“我、我自己带去的。也是我先动手的……但是，你……您可以听我说完吗？”老张点点头，心下只是感慨这年轻人太嫩。刑警界有句老话，叫坦白从宽牢底坐穿。这家伙也是好笑，别人进了看守所都是先给自己脱罪，他却立马全招了。“讲重点。”他又补充说。“好。您……您知道小行星吗？”刑警老张愣了愣，不知他这是演的哪一出。难不成想和人讲个天文故事？老张打了个哈欠，挥手示意年轻人继续。只凭几句话，他已经断定这年轻人是个雏儿，也提不起兴趣。不过既然他想说，让他说完也无妨。事情开始于前一天中午。死者李尧，国家天文台密云观测站站长，四十七岁，为人和善，口碑很好。杀人者冯凌，李尧的直系下属，助理研究员。当天下午两点，午休时间按理说已经结束了，冯凌照旧没在干活。天文观测站条件艰苦，管理也就没有那么严苛，员工们占用系统资源干私活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从上到下对此都心照不宣，而具体到冯凌这儿，就是拿观测站的资源找小行星。小行星发现者拥有小行星的命名权，因此天文爱好者们孜孜不倦地追逐着夜空中的这些小天体，冯凌也是其中的一位。相比起那些绞尽脑汁把计算资源变现的同事们，冯凌人要老实不少，只是每天早上下载些联网数据库里的星图数据，挂上软件，占用一点不多的资源让它自行运行，算是借职务之便。在星空中寻找一颗轨迹不同的黯淡光点已属不易，更何况还有数以十万计已登记的小行星作为干扰，到了当今年代，运气的成分已经比观测手段更加重要。但总有人会走狗屎运。午休时，算法给出了两个结果。半分钟之后，冯凌把第一个结果标记为误报，至于第二个……冯凌花了一个下午时间复核计算轨道，调出最近半年的星图数据比照，确认算法在星图中捕捉到的那颗十七等星从未登记在册。他不敢相信结果，熬到下班，装模作样打印了几张纸，找李站长帮忙核对一下轨道数据。李尧一笑，说小冯是不是上班偷懒了啊。冯凌挠挠头，应了一句。眼见这点掩耳盗铃的伪装被识破了，冯凌便把自己的发现一五一十地说了。在那一天之前，冯凌对于李尧始终怀着仰慕与憧憬，他觉得这位耐得住清贫的老天文人是值得信赖的导师，既然是自己人，就不需要遮遮掩掩。但恰恰是这份无条件的信任将他自己与他所崇敬的站长一起引向深渊。在之后的许多年中，冯凌面对高墙问过自己无数遍，他所做的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但事情已成定局，那些答案也已然无人聆听。就在冯凌把星图交给李尧的三个小时之后，冯凌忽然意识到，他刚刚错过了可能是这个世纪最伟大的天文发现……他急急忙忙地冲向站长办公室，可站长抬起头跟他说，小冯啊，还在呢？我看过了，那星星没问题，新的小行星，帮你报上去了，我还有点事晚点走。反正就一个意思，打发他去睡觉。冯凌往桌上一瞥。站长近视一千二度，戴了眼镜还是成天眯着眼，冯凌的视力却很好，一眼看出桌上摆着的就是他方才拿过去的两叠打印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笔记，一看就是在对照着计算复核——站长在说谎。想想就知道，他能看出来的毛病，站长怎么可能看不出，李尧在这天文观测站待了快三十年，反应怎样也比冯凌快。那哪是什么小行星啊！那颗疑似小行星运行得太快了，过去的轨迹也有些不同寻常，而且，太亮。太亮了。三个月零七天前，亮点第一次在星图上出现，随后的日子里，轨道稳定在一条曲线上，星等却迅速从无法察觉升到了十七等，像是忽然出现的一样……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它是一颗正在逐渐靠近太阳系的庞大星体！至于它具体是什么……也许是流浪的气态大行星……或者，从测量数据来看，更可能的结果……——一颗褐矮星！褐矮星在天文学上是个很新的概念，却已经被学界广泛认同。它们的大小介于气态大行星和最小的恒星之间，自身引力仅仅能点燃中层不算剧烈的热核反应，由于形成时未能开始中央核聚变而光芒黯淡，质量却可以和半个太阳相当。迄今为止，褐矮星还只是停留在理论层面的概念。科学家们只能肯定，有大大小小的褐矮星在广阔的星际空间中流浪，安静地燃烧着，发出一点点微茫的光芒——可我们看不到他们。如果冯凌的推断没错，那么他先前所以为的小行星，其实是一颗褐矮星，而且这颗褐矮星已经离太阳系非常近了！这是件了不得的事啊，那么多年了，人们甚至没能确认任何一颗褐矮星的存在，这一次却有一颗褐矮星实打实地来到了太阳系附近！大天体近距离飞掠恒星系不是件好事，它会打乱恒星系的引力格局，但也正因为这件事的糟糕程度，它毫无疑问会相当，相当之重要。重要到足够让发现者留名青史！即使冯凌相信李尧的人品，结合起他反常的表现，心中也不禁打了个问号。李尧当然不会在乎一颗小行星，但如果他面对的**是一项划时代的发现呢？冯凌没有当面挑明质疑，只是向站长道别，转身就去查了内网的消息收发记录。天文观测站一共二十来号人，工作记录全部有备份，冯凌算是软件工程科班出身，进了天文台之后也一直兼做平台维护，相关记录一查便知。正像冯凌意料中那样，发送数据包中赫然有发向国家天文台和中科院天文所的加急消息，李尧详细描述了他的分析，在那条消息里，用算法分辨出可疑星体的人是李尧，计算轨道、做出判断的也是李尧，而对于最初发现褐矮星轨迹的下属冯凌，消息里只字未提。这件事早晚要摊牌，可冯凌算什么呢？那天晚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究竟是谁发现的，死无对证。但做出报告的是李尧，从逻辑上讲，冯凌反而更像那个企图夺取功绩的小人。等这天过去，就更没有人知道了，所有人只会记得李尧的名字……他躺在**，辗转到凌晨时分，思来想去，最后翻出一把水果刀，走出集体宿舍。这时候，朝霞尚未升起，初夏的北京有些微凉。密云水库北岸，一排射电望远镜正齐齐对准西南方天空，像是一群白色的巨人张开臂膀。他随着那些锅盖一并向西南天区望去，墨黑的天空里隐约能看到一条聚集着亮星的白雾，初夏季节的凌晨，银河正要落下去。他小心地算了算，那颗褐矮星刚刚划过银河的天区，就在心宿二右上角。但没人看得到那颗微茫黯淡的星子。他就坐在那里，看着那颗看不见的，却的确存在，并且由他最先发现的星星，直到晨曦微微泛白。站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想了想，提着刀子，径直向那位夺走了他所有功勋的人走过去。两人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天文台站长窃取下属发现完成上报的五个小时之前，欧洲VAST巡天项目的一位程序员已经捕捉到了这颗鬼魅的褐矮星。星图数据来自欧洲极大望远镜，而发现者则是意大利撒丁岛射电望远镜观测站的计算机系统管理员。那位意大利程序员和冯凌一样无聊而热爱寻找小行星。在过去的三个月中，不曾有人注意到那颗星星，可就在这个夜晚，有两双眼睛发现了那条不同寻常的轨迹——前后只相差了五个小时。可历史只会记得一个人。早了五个小时的，第一个人。在后来的日子里，意大利人作为第一发现人，被刻在了历史的丰碑之中，而密云观测站的这桩命案，仅仅作为一起不幸的意外，在华北天文人的闲聊中口口相传。一位观测站站长丢掉了性命，一位年轻人丢掉了未来，而两个人到底什么都没有得到，命运给他们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事实上，在欧洲天文台的联网数据记录中，褐矮星幽灵的初次出现还要更早一些，可是在那之后的三个月中，同样无人察觉到这颗矮星的轨迹，它就混在诸多小天体反射阳光的亮点中，飞快地掠过太阳系边缘。欧洲天文学家给它起了一个贴切的名字，Ghost，鬼，或者——按照后来的标准翻译——幽灵。这颗不祥的褐矮星在未来的数个世纪中带来了无数灾难，正像它的名字幽灵一样，和死亡密不可分，助理研究员杀害站长的命案仅仅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例。但是，作为有记载的第一起伤亡，我们姑且把它算作，一切的开端。“干，去他娘的上帝。”这是幽灵的第一发现人，意大利人阿瓦罗在一周后公开发表的第一句评价。慌忙掐掉连线的导播那时候并未想到，这句话在几十年后将被记入史册，并不仅因为它是幽灵第一发现人对这颗褐矮星的最初评价，还因为它无与伦比的正确性……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要把人类推向深渊。在天文学的无数猜想中，褐矮星伴星理论和大灭绝以及小行星理论互相照应，解释了小行星撞击理论缺失的一环——小行星从哪里来？照理来说，如此漫长的岁月之中，所有轨道和行星交叉的小天体应当已经被行星清理干净，可事实却并非如此。伴星猜想则指出，也许太阳有一颗伴星，沿一条极其窄长的椭圆轨道运行，每隔几百几千万年回归一次，它的引力扰动能够策动奥尔特云中众多未能凝聚成团的小行星飞舞起来，在未来的几万年几十万年里，这些得到了能量的小天体会偏离既有稳定轨道，在太阳系中横冲直撞，为大灭绝提供可能的候补。褐矮星的光芒黯淡难以观测，这又能解释为什么人类从来没有发现过那颗伴星。但那些不曾开始燃烧的氢原子不妨碍它拥有极大的质量，以及由此带来的强大引力。而这就是恐龙时代之后幽灵的第一次回归。这样一颗庞然大物的近距离飞掠足够改变行星轨迹，根据反向推演，在过去的回归中，幽灵曾经数次改变了地球轨道的偏心率，使得它变得稍许扁长一些，而这一次甚至还要更加严重。幽灵将成为地球的引力弹弓。庞大的褐矮星掀起的引力潮汐无可阻挡，而外围大行星的排列位置更将传递到地球的引力放大了三分之一，太阳系的第三颗行星被幽灵牵引，加速飞离，然后稳定至更外侧轨道。NASA飞控中心最优秀的轨道计算师用模型模拟了全程后，把草稿纸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然后一脚踢飞。常日里平静如水的加拿大汉子一边大吼着“除了土星全他妈是一群叛徒”，一边踹计算机中心里一切没有通电的便宜物件。他的泄愤行为止于一只干粉灭火器，牛顿第三定律作用于他的右脚，导致踝骨骨折。同事们按住他，把他架上救护车。这位看到载人飞船失事都能面不改色的轨道工程师，却在去医院的路上放声大哭。后来人们知道，这家伙没疯，因为事情确实有那么糟糕。幽灵通过引力扰动传递的能量使得地球泊入一条更远的轨道，待地球减速稳定下来后，行星轨道已然向外偏出了0.04个天文单位。这一过程之快，影响之大，前所未有。对于一颗褐矮星来说，它送出的区区一点能量微不足道，人类甚至无法观测到它的减速，可对于地球来说，幽灵带来的这次微小而该死的加速却是魔鬼的赠礼，更可气的是人类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行星飞离原轨道，在更靠外的轨道上稳定下来。幽灵将地球带到了一条更远更慢的轨道，从此之后，一年将拥有三百八十天，地日距离比过去要远上百分之四，太阳看起来仍旧那么明亮，但来到地球的辐射能量总量降低了百分之八。太阳再一次落在北回归线的时候，地球完成轨道变更，减至对应环绕速度，在这一年中，这颗行星向太阳系中更冷的地带前行了0.04个天文单位。由此开始，地球无可阻挡地踏入冰河时代。那位NASA飞控中心的加拿大轨道计算师没有算错。在几十年后，在他尚能拄着拐杖四处行走的时候，他亲眼目睹了极北之巅的故乡小镇被冰川吞没，街道、小屋和死去的松叶林一起消失在卫星图像中，在它们上方，高耸的冰墙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