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回归后 第67年 地球平均气温 -4.1℃。谢云和阿七一块敲打着结冰的鱼塘,远处田里白烟升了起来,隔不久,草木灰的味道和烟雾蔓延开来。秸秆还没烧完,冬天就压下来了。天是一年比一年冷了。九月,夏天过去的时候,村头的小鱼塘就冻上了。冬天鱼塘能从水上冻到水底,躲在泥里冬眠的乌龟都能冻死,也就没有鱼了,只是多少年都叫它鱼塘,名字到底沿用下来。山里的水库冬暖夏凉,靠春夏蓄起来的暖水,还能养活些大鱼。这个季节,水库里大概也才刚刚浮起一层薄冰,山下的冰却已经冻得够牢了。阿七用树枝一通猛戳,冰上只浅浅印着几个白色的凿孔。阿七扔了树枝,拿脚踩了踩冰,小心地踏上去,给谢云比了个手势。“不够厚吧,还带响的。”谢云听到很轻的“嘎吱”声。“没问题,去年这时候就行了,还没今年冷。”阿七又往湖中间探了探。“那不能这么比,晚两天都不一样。”“怕个鬼,是不是男人了,胆子那么……哎呦喂!”冰面像是嘲笑阿七一样,“吱呀呀”地裂开了。谢云拽了阿七一把,差点也一并栽进塘子里,阿七比了个“嘘”的手势,谢云却扯着嗓子喊:“娘娘,阿七掉到冰洞里头去啦!”江南的鱼塘子浅,谢云没使上劲,阿七自己已经爬了上来。就是冻得只剩了半条命。旧时北方多大河,河一封冻,年年有人掉下去,死伤不少。可无论强调了多少次,还是有人会掉下去。江南河网密布,这些年天冷下来,就算不出人命,年年也要冻几个感冒出来。“——兔崽子不要命啦!”老人踏着棉鞋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手里倒没忘了提一捆厚被子。阿七泡了个透心凉,也顾不得面子了,扔掉吸饱凉水的羽绒衣,顺手将一床大牡丹花色的被子抓过来挂上,缩着脖子发抖,谢云跟着压了压脖子。白头发女人站在鱼塘旁边,狠狠瞪着两个孙辈的小伙子,死活不说话。她想起来她年纪还小的时候,那时候江南暖,下一场雪都稀奇得要命,一点点雪星子落下来,南方孩子都会趁着下课倾巢而出。平常年份里,水上顶多铺一层小石子就打得碎的浮冰,薄得像是豆浆上浮着的那层豆腐皮,蹲在岸边拿手一按,整块冰就跟着沉下去,使巧劲还能掰出一大片玩,踩冰掉进鱼塘更是没听说过的事——哪踩得上去。才几十年,全变了样。三伏未出,霜与初雪已经不期而至,再早些时候,瘪瘪的麦子没灌足浆就冷得不再生长。继续这样下去,来年只能换玉米和青稞。江南以前出稻米,仗着天暖水也多,要是压榨压榨土地,种两季稻子都行。现在却连麦子都种不了了。在更远的北方,冰雪埋葬了西伯利亚的针叶林,埋葬了贝加尔湖,埋葬了莫斯科红场,向温暖的欧洲西部大步前行,沃尔塔瓦河由东北向西南渐渐冰封。她还见过冰川。冰川走得慢得多,但它的确在慢慢碾过那些北方海岸的城市与乡村。欧洲北缘有人专门做冰川生意,跟着冰川的脚步,接管那些早就被废弃的房屋接待游客。她去看冰川的晚上,荧绿色的极光在空中飞舞,空气澄澈得像要凝固一样,有时远远能听到几声轰轰的低响,管旅店的守林人说,那是冰川在行走的声音。不等冰川来,人们也已经撤光了。北京还在,可再往北,东三省已经没什么人了,人们都渐渐被冰雪逼向了南方。黄河凌汛一年比一年晚,也一年比一年猛,直到再也化不开,壶口瀑布就那样冻成了一尊永恒的冰雕;长江冬季开始封航,封航的日子也一年年越来越长。总有一天,两条纵贯国土的长河会成为两条宏伟的冰川,从青藏高原蜿蜒而下,绵延数千公里。女人把掉进河里的孙辈撵回家,转过头又走出了屋外,天冷了,一双膝盖隐隐地疼起来,孩子们还没看够短暂的夏天,又很快转进白雪的季节。可是,在她的记忆里,那一江初融的雪水,微暖的湿气和风,那些萌发的绿芽,孩子们热切盼望着庆祝着的所谓夏天,甚至都不能算作江南之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江,江……阿嚏!……南。”阿七掉进冰鱼塘,谢云牵连着挨了一顿揍,阿七则毫不意外地得了重感冒,两个星期都没好,很多天里都萎靡不振。“什么江南啊……起码也是珠江之南。”他趴在桌上,谢云不理他,桌上摊着语文书,桌肚里拿超厚的习题集架着练习本,唰唰地写作业。在谢云的想法里,夏天还没过去,放学后的大好时间怎么能留给作业,所以课上要抓紧。阿七一直佩服谢云的规划能力,不过他倒是半点都没学去。阿七的逻辑是,这么好的季节,怎么能留给写作业呢——那就彻底别做了。阿七心安理得地放弃了所有的作业,至于交了白本子被任课老师抓去办公室兴师问罪这样的小事,从来不在阿七的考虑范畴之内。四十分钟的课堂没过半,阿七没了精神,就开始小声讲他的旅行见闻。暑假过去有两个月,现在给砍成了两个星期的旅游季节,日子则放到了冬天,并成了三个月的冬假,阿七相当不服,他觉得在暖天里上课简直是浪费了大好时光。阿七给谢云讲,短暂的夏休,他去了上海,扔铜钱祈福的荷花池里,总有南方商人跑去放生,锦鲤鱼好吃好喝,养得肥肥壮壮,鱼多了之后,临着荷花池的店家也打起了鱼的主意,偷了供暖的暖水,常年给鲤鱼供着,还顺带架了个摊子贩卖鱼食。“你想想啊,冬天要是断了热水会怎么样?冰坨坨里冻着一群热水瓶那么大的彩色鲤鱼——”谢云没理他,不久突然猛踩了他一脚。“C。”“啥?”“选C……班主任她抽了你的学号。”“哎哟……”阿七不情愿地站起来,诚惶诚恐地等着后一个一定会来的问题——为什么选C啊?阿七可怜巴巴地望着谢云,这回谢云不再说话了,班主任盯着呢。就在侧头的时候,谢云看到窗外法国梧桐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掉了下去。教室里小小地**了一阵。小半个月前,少年们就开始数着梧桐上的叶子。蝉鸣歇下,秋叶泛黄,当最后一片叶子落下去,和暖天拴着的那根风筝线也就断掉了。这也意味着,旧时篇章中温润喜人的烟雨江南,将要义无反顾地走进千里冰封的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