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回归后 第78年 地球平均气温 -6.7℃谢家奶奶还记得幽灵来的那些日子。当它飞掠过近日点时,视星等上升至负五,超过了全天最亮的天狼,与月亮一样明亮。那时候她才七岁,也并不懂得长辈为什么每每提到幽灵就哀声叹气。谢家奶奶再大些就去了北方上学,目睹了首都的衰落,也终于能够理解她小时候从长辈话里读出的味道。天冷了起来,冷到汽车都打不着火,东北城市一座座被遗弃,有人区和无人区的模糊边界绕过北京,缓慢推至淮河一线。在那些夜晚亮不起灯火的鬼城里,只剩下无尽的长冬,一小批不愿离开的人们,还有分片供暖点悠悠升起的白烟。首都也留不住人了,生于此长于此的人们走过每一个景点,像外乡人一样留下合影。那些地方也许他们从来没有去过,但当他们打包好行李的时候,当他们要和自己的故乡告别时,总要寻找一些属于家乡的记忆,以便在未来的时光里慢慢缅怀,想起那些旧时的好时光。谢家奶奶离开北京的那一年,清华园的大门被整体拆走了,一套仿制品的零件整整齐齐码放在原址旁边。更多楼房和古迹无法整体拆迁,它们就被扔在那里,等待冰封在风雪之下。幽灵回归后第49年,北京失去首都地位。那场盛大的告别典礼,恐怕是这座城市最后的荣光。黄昏时分,万人空巷,半个钟头就能把人冻得透心凉的冬日里,人们却自发聚集在广场上,看国旗从广场的旗杆上缓缓降下。明天它还会再升上去,但那时候,它就不再是首都的红旗了。首都在名义上一并迁至广州。杭州也将要衰落。谢家奶奶那条老寒腿又疼起来,于是她挪动椅子,往暖气片凑了凑,这才想起那些暖气片已经不再发热,仅有剩下的一点余温。她愣了愣,取来遥控板,打开那台自买来就没打过冷风的空调。四月七日,杭州停止供暖。来年冬天,暖气将不再来到这座城市。它像首都一样被放弃,和那些浙北小县城一样被撤并,然后将要被慢慢遗忘。可是,比起北方的国度来说,总要好一点。谁没点天南海北的亲戚,扎下根很难,但也至少活得下去。俄罗斯和加拿大彻底消失了。地理版图上仍旧遗留着他们的身影,两个庞然大物的煤矿与油井仍旧运行着,给南方提供可靠的能源,可城镇与乡村再没有人了,仅有一点不太发达的旅游业——说真的,要不是北方登上岸的冰川,没人会去那里。对绝大多数中纬度国家的人们来说,恼人的冰雪见得够多了。或许,未来的某一天,中纬度的国家也会消失殆尽。或许,等不到那一天了。稍许有些农业常识的人都会想到一个非常简单而可怕的问题——这座星球为数不多的温暖地带,真的能养活那么多人口吗?也是这一天,西湖岸边。谢云把自己藏在厚厚的军大衣里,看绝美的西湖封冻成一扇镜面,有孩子极快地从冰面上划过,欢乐和笑声一起飞上云端。长堤上,旧时栽的柳树沉睡在寒冬里,等待着春暖抽芽。可春日不会再来,杨花也不再飞舞。在这样漫长的等待中,有些柳树已经死去了。“呀,等谁呀。”林海站在谢云身边,她裹着火红的围巾,穿白色羽绒服,帽子下,几缕长发露出来,随着风轻轻晃动。她把手凑到嘴边,不住地呵气,站在西湖边,像是要融进背后白茫茫的画卷里。“故人。初中刚好跟我们一个学校,但在楼下二班。”谢云说,“他爹起名的时候不够走心,本名王七,那时候都喊他阿七。我倒是和他玩得多,你大概不认得,那时候男女生还各玩各的呢。”“是不认得。”林海想了想。“那家伙是个大众脸。”谢云笑了笑,“别说他了,你那时候也不认得我呢。”林海便也会心一笑。两人同一座初中读了四年,高中也仅仅一街之隔,可两人却是进了大学后才借着同乡会相识的。命运的相会从来不嫌太晚,像谢云和阿七这样打小就认识的朋友,到底是少见。谢云面对着镜面般的冰面,不禁万般感慨,想起十年前阿七说的玩笑——鲤鱼池冻成了冰坨坨。偌大的西湖也冻成了冰湖。阿七掉进去过的鱼塘怎么样,谢云不知道。那座村庄先于城市被遗弃,这些年过得艰难,也没人有心思回去看看。但谢云可以肯定,倘若九月的时节阿七再去踩冰湖,肯定掉不进去了。人迁走之后,连那些骨头多肉少的麻雀都活不下去。“冷死了。这鬼天气。”林海小声抱怨。“总比轨道往里移好。全球变暖就没法子能救了。”林海扯了扯围巾,问:“他啥时候到啊。”“约定在十点,啥时候来不好说。以前他都是踩着铃声进校门的。”然后谢云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过来。他脸上有道醒目的伤疤,大约是被刀类的利器砍伤,伤口平直,从左脸颊开始,穿过鼻梁,像是脸上凭空落下的一道沟壑,已经长好了九成,却也触目惊心。男人实际上还算年轻,加上那道伤疤,却显得饱经沧桑。伤疤男大步流星地踏过来,一把抱住谢云。“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哎,姑娘你好,我是王七。”他转过来身,和林海打了个照面,拍了拍谢云,力气之大像是在他背上狠狠锤了两下,“老谢是个好人哪,珍惜着点——当年老谢要是不给我抄作业,我这两条腿啊,早被我爹给打断了!”他大笑着,对身边还没反应过来的女孩说。“我们认识?”林海略有点忐忑。“不,我这人天生自来熟。叫我阿七也成,谢云都这么喊。”他又笑了笑,脸上的伤疤跟着抖了两抖。这天断桥上人并不少。每个人都静静地走着,偶尔呵出几团白气。古人评西湖,说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江南罕有大雪,因而断桥残雪乃西湖之盛景,难得一见。谁知这西湖却终有一天不再稀罕那盛景了。可年景不好,又有多少人有心欣赏这景色呢?谢云来这里,与其说游览,不如说怀念,很快,它也要像无数的城市一样,埋进终年不化的冰雪里。阿七似乎心情还不错,一路还向林海介绍着西湖十景——阿七毕竟对杭州更熟悉些。当然,也有并不属于历史的风景。西湖文化广场,一群人穿着白袍,向着广场的一侧,俯身跪拜。领头的男人用白色的面巾遮住脸,手中握着个印刷粗糙的地球仪,看起来像是十元店的劣质货色,表情却格外虔诚。他身后的信徒则显得随意很多,有些人也并没有蒙上头,仅仅将服装挂在身上,白袍格外醒目,在广场上形成一个方阵,每个人都在向同一个方向跪拜。“年景不好幺蛾子多,啧。”阿七评价。“警察不管?”谢云问。阿七一脸不屑:“咳,管什么,他们又不闹腾。信了教都变乖了,求之不得。你看他们,往哪个方向跪的?”“正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别猜了,谅你也猜不对。告诉你吧,木星,每天对着个什么星图软件,不知道叫star还是space什么的,找准方位念经文呢。”“对着木星?”“知道幽灵的引力扰动传递轨迹吧?最关键的一环就是木星,他们认为木星上有外星人,地球轨道偏移是因为人类之间仇恨太多,外星人就降给地球天罚,只要人类足够虔诚足够努力,就能用爱把地球轨道拉回来。哎哟,用爱变轨,绝了,我还用爱取暖呢……”“这玩意儿都与时俱进啊?”林海嘟哝着,“看起来倒是人畜无害……”“是吧,所以你看警察动都不动。”阿七一脸得意,林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见到一个瘦弱的警察站在路边,一脸无动于衷。“你怎么知道那么多?”谢云狐疑地盯着阿七。阿七压低声音,咧开嘴一笑:“老实跟你说吧,我也在里头呆过——别拿那死鱼眼神看我啊,老子可没那么蠢,这不是前几天缺钱嘛……那么扯的东西,信他们的不是死心眼就是笨,我说我要筹钱去西藏跪外星人,居然都信了,等我拿了钱跑路又找不到我,这么趁机捞两笔,好多吃两顿饱饭。”“你这可是犯罪啊。”谢云捅了他一下。“都一样,被那什么教主骗走还是被我骗走都一样,与其肥了他的口袋,嘿嘿嘿,不如贡献出来给像我这样的穷苦百姓呐……”“被你说得跟行侠仗义一样……”谢云一脸哭笑不得。“老谢,这点你要学着点我。”阿七还得寸进尺起来,“脑袋活络点,不吃亏。就算不去骗别人啊,也防着点别被我这样的家伙骗了。”“哟呵,胆儿肥了不少啊。你这几年都在做什么?我看你神出鬼没的,还有这伤……”“我就知道你要提这个。我?我能做什么?帮倒卖粮食的看车子。利润薄,还危险。”阿七指着头上的伤疤,“看到吗?给想抢东西的人打的,还没好透,前几天一笑就裂开,可劲儿往外头冒血。可这年头没什么容易的……在生活面前,要守住底线很难啊……有个伤疤,有个恶人脸,行走起来反而轻松点。倒是你们好啊,读完书就能去搞研究,骗钱容易多了……”谢云没再说话。他曾经见到过不少蠢到不可理喻的提案都得到了资助,只因为特殊时期没人担得起错杀一个优秀项目的责任。但通过一个给东北无人区撒黑色染料的提案也实在太荒唐了——他们可能从来不知道有一种天气现象叫作下雪。到底有多少人在为所有人的未来奋斗,又有多少人仅仅是借幽灵之名捞取钱财?“还是凭良心。混日子还是好好研究,只能凭良心。”谢云低声说,“要想活下去只能靠科学的变革……现在能把粮食主产区往南移,但往南移总有个头啊。七十年里世界人口跌了一半,还是靠转基因和杂交品种勉强养活这么多人……”阿七叹了口气:“唉,远的不说,我家这杭州的房子没来得及出手,算是废了。夏天就搬去广州,东西也搬不走。”谢云愣了愣:“不去上海?上海近多了。不是再三说了,上海永不撤并。”“咳,早晚要完蛋,看看北京,几十年前不是也说不会出事儿吗?我看现在的科学家里好人不多,信不过啊。”他很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我敢拿全部身价跟你赌,上海撤并,迟早的事。”“那你要小心啊,说不定就输得裤衩都没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林海笑了笑,“你知道学界正在推进中的大行动么——温室计划。”那时候,他们还能用充满期待,充满希望的语气谈论这一人类史上规模最大,牵涉人数最多的伟大计划。那天下午,三个年轻人分手道别,谢云和林海各自回家,待过了周末就回到上海,而王七搭上货车前往南方。他们的再一次见面,要等到十五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