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之城

幽灵回归后的第95年 地球平均气温 -10.9度无尘实验室的红灯亮着，温度计刻度指向二十度，谢云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打盹，百无聊赖地等机器报实验结果。乱世之中，这样的配置可谓奢侈。倒不是为了人，谢云的节能意识早在没学会写字前就建立起来了，奈何实验仪器太金贵，温度稍微低一点，精密零件就会一个个自杀。于是，隔着一层玻璃，谢云也得了点暖气的恩惠。天还没亮，谢云倒是要准备面对一位不速之客。“故人。”那张熟悉的伤疤脸再一次出现在谢云面前。“啧啧，这暖和得，养尊处优啊——”来人敲了敲门框。“这话我能原封不动还给你。”谢云说，“你倒好意思，你那良心企业家的演讲讲了第八百遍了吧。大早上的天都没亮干什么来？”“这不正巧看见你在网上抱怨实验结果出得慢嘛，嘿，一回复你还真在。”“大早上五点钟想来叙旧了？”“几天不见你嘴变毒了啊……我可没那么空，就是老谢啊，有样东西我得亲自交给你，虽然不是让人高兴的事……但还是得给你。”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抖落出一根白银坠子。“仪器检修的时候找到的，掉在外罩里了。你一直说被人拿走了，其实没有，那时候黄金白银都不算什么了，对吧。人是不在了……算作纪念。”谢云的理智一瞬间被击垮了。世界上不会有第二根同样的项链……他送给林海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礼物。“她说只有你会买那种十元一件的项链当礼物，还带尖角，只能防身。不过你会送首饰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让她觉得很惊讶了。但其实……没有首饰会做成这样，对吧。”谢云接过链子。那是他定做的项链，上面刻着五个金属字母，TRUTH，真理。谢云曾听人说，科学家也有信仰，他们信仰真理。他喜欢那句句子，便记了下来，心血**做成了项链，作为礼物送给林海，没考虑过佩戴问题，内容也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下心情。“谢谢。”他说，“谢谢。”时隔两年，撤离时的情境仍让人感到战栗。正像旧时军粮能运到前线的十中无一，迁徙中的消耗不计其数，货币体系短时间内崩溃，曾经富饶的恒河三角洲战火连天。但那仅仅是开始而已。小行星撞击的余波平息后，大清算开始，各天文台的负责人首当其冲，从上到下全被贴上了玩忽职守的标签。甚至连发出了预警的功臣也被愤怒的民众堵在家中，仓皇间从楼上跳下，不治身亡。接着就是温室计划相关的一众人员。岩石风化理论的传播可谓是另一场灾难。利益相关的企业主们已经无力阻止舆论的浪潮，而他们也将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当年绑了林海的那群家伙死得差不多了，一起做项目的同事也牵连着惨得很。我要是没离开项目组，也是一样的下场。”谢云低低地叹了口气，“都是做学问的，混饭的也有，好好做研究的也有，但九成的人根本没想过那么多，现在全成了所谓的帮凶。”两人沉默地对视着。“罪不至死，对吧。”王七说。谢云愣了愣，说：“我不知道。有些人该死，有些人不该死。多数人只是牵连进的无罪者，他们不知道温室计划可能引起的后果，只是一厢情愿地为地球的希望奋斗……却一并成了替罪的羔羊。即使知道的……组长老爷子只是快退休了不想再多事，又没什么错……”“愤怒、嫉妒，所有这些情绪，在生存面前就会被极端放大。”“是，我已经见识过了，而且估计还会再见识。”谢云苦笑，他转过身，拿起一张打印纸，“你我活得下去，别人就不一定了……今年的温度表。还不能光看数据，幽灵之子那么一撞，环太平洋火山带和地中海-喜马拉雅带已经疯了，印尼的火山成片成片地爆发，尘埃云遮光效果太强，温度跌得没法看，可耕种区又要缩水一大片。古时零点几度的小冰期就能让王朝覆灭，现在可是一年两三度地掉……”“研究怎么样？”“别提了，还不是和以前一样。项目组被当成正面典型宣传之后，补贴全面向高能物理方向倾斜，方向是对了，可最后拿到补贴大头的还不是那些盯着钱想来骗吃骗喝的混蛋。往好处想，裂变和地热的方向已经有了较大的突破。欧洲那边说聚变又有了新进展，我们倒是老样子，下周组长飞过去开会，他们喜欢放卫星，什么世界级的历史意义的发现，都是小突破而已……但无论如何，我们能够最先享受到这些成果了。”“拿到了求生的船票，是吗？”“歪打正着啊，爬到了金字塔顶上。”“还是因为良心。”王七笑了笑。“我不信这套，不过我一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做研究尤其如此。”“是啊，你是最纯粹的那类人。还在大气模型组的时候也是……”阿七忽然停下了。他意识到有些事情在谢云面前并不应该再提起来。谢云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窗边：“宇宙并不在乎我们的生死。气候变一变，杀死所有的生物，比抖落一只虱子还要容易，但人类不想死去，那就只能……靠我们自己，做好一切准备，做好最坏的打算，灾难不等人，但我们可以自己走得快一点。我们也只能自己走得快一点。”气温不会再降多少了，但早已经跌破足以维持现有人口生存的临界点，每下降零点一度都是可怕的灾难。也只有这样的时候，人类才能真切地体会到自己的渺小。事实上，一万五千千米之外的那颗巨大核火球就藏着一切的答案，但宇宙间的一切可能性都要由人类自己去探索和解读。这时候，东方泛起一抹暗蓝色的微光，太阳将要升起。十分钟后，它会爬上地平线，抖落万丈光芒，像过去的四十五亿年中一样，亘古不变地照耀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