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冯海曼来研究所肯定没好事儿。这不,这回就是找个免费专业助手来了。抱怨归抱怨,我最后还是上了贼船,跟着冯海曼一起来了西安,又一路坐着绿皮车往山里倒。上一回在云南找到的一具双龙骨架,我没出过力,冯海曼却还是大方地把我跟我们研究所一同划进第一发现人,让我们总觉得欠他人情。冯海曼给我打过招呼了,我们这一行下了汽车还要在盘山路上兜兜转转爬三个小时,可要命的是这心理预防针对于防止晕车没有任何作用,我趴在拖拉机车沿上,柴油味熏得我眼泪止不住地掉,我敢拿我的性命打包票,这拖拉机的超标排放程度之重绝对过不了年检。同行的还有冯海曼从考古研究所请来的老孙,瘦瘦小小,皮肤黝黑黝黑,像个猴儿似的,有点人如其名的感觉。倒也不能说请,整个考古研究所都对冯海曼的发现嗤之以鼻,到他搬出五千块的酬劳,全考古所也就老孙抬了抬眼皮。毕竟冯海曼在那里丝毫没有一点威信,感情人家都拿他当无知无畏的狂热爱好者了。不过老孙也晕车,晕得厉害。反而是旁边这个五十多岁的金发糟老头子精神矍铄,也是人间奇观。“古城可不是什么经常能见的玩意儿啊。”冯海曼一脸得意的样子,“你知道的古城有几座?不算那些被遗弃的,要真正从泥土里发掘出来的。”“庞贝和楼兰——还有二里头文化遗址什么的。”我无力地转向冯海曼。同行的老孙状态看起来比我还糟,“二里头不能算。”老孙终于抬了抬眼皮,示意他还没有晕过去。冯海曼丝毫没理会老孙,自顾自说了下去:“对,还有开封城,也在黄河沿岸。有一首民谣,‘开封城,城摞城;地上城一座,地下城几层。’,黄河自古多泛滥,每一次大决堤往往都会将整个开封府埋在泥沙之下,开封府就在此之上重建,到现在大约已经有了七层。”“你知道得挺多。”老孙又换了一个姿势趴着,顺带剜了冯海曼一眼以示不屑。“你说三江在渭河边,也是一个河床之下的古城?”“我认为是。”冯海曼点点头。“他的观点不代表我的观点。”老孙又哼哼唧唧地指着冯海曼,“我说了,绝对不可能,绝对。”“我去过省文物局,可除了这家伙,他们都不相信我。”冯海曼反过头去指着老孙,盯着我,一脸无辜。“我也不相信。”老孙半睁着眼睛道,“我不是因为相信你才来的。”“嘿,那你说那么大的遗址哪儿来的?天上掉下来的?”“我怎么知道?五千年前能有那种东西?一千年前也没可能!我看那就是像你这样的好事者修的吧,你要想假装发现一个古城,也修得像一点,至少做到……”“你可别血口喷人!”冯海曼也上火了,“老子是没跟你们一样天天挖人家祖坟挖人家的城,可老子干古生物那么多年,最爱惜的就是自个儿的羽毛!”我一看老孙脸色都不对了,要不是晕车,指不定两个人都已经打起来了,赶紧给找个台阶下:“哎哎,别闹,老孙,你可以去查,冯先生他在古生物圈子名声好得很。”当然不包括性格方面。“好,好。那我也说了,就是不可能,他还不听。他最专家。”老孙双手一撂,眼睛一闭,再不说话了。冯海曼也讨个没趣,转过头去。拖拉机顺着小路兜兜转转,终于绕进了山沟里。我昏昏沉沉地站起来,帮冯海曼拎包,差点没把手腕给弄折了。两个老头站在门口挥手,我以为是冯海曼的熟人,抬头看他,却只听一个老头喊:“啊呀,孙老师!”我愣了,一转头,老孙已经跳下车了,也不知道刚才那副蔫韭菜的样子是不是也是装出来的。“哦,我自己的研究就在这一片区域。这边我来过好几次了。”老孙一摊手,一脸无辜状,话里轻描淡写的,眼睛里倒是带着些许得意,“你真是要过来的话,我也不介意顺便来一次。我说过,我不是因为相信你才来的。”“哈,那是蹭吃蹭喝蹭车钱来的?讹诈外国人你好不好意思!”冯海曼跳下车追着他,一脸鄙夷,我便在一边偷笑,他连英文都说不利索,倒总是好意思抬出自个儿的身份。“随你怎么说了。”老孙狡黠一笑,“我知道的可比你们多得多啊,要听吗?我还知道哪儿有你要的——恐龙骨头。”冯海曼一下变了脸色,凑了上去,之前的事情好像从没发生过似的。我掂了掂冯海曼的背包,觉得自己的定位不知不觉变成了义务包裹搬运工……顺带负责和稀泥。“那么,你是做什么的?”冯海曼开门见山,表情难得地认真起来。“没啥好瞒你们的,我就从头开始讲。”老孙翻出了笔记本电脑,“你们应该不清楚这件事,去年山东泰安出土了三十一个带圆孔的头骨。头骨带孔不算稀奇事,的确有一些文化会将逝者的遗骨作为装饰品,但是事情另有蹊跷……三十一个头骨上的圆孔都带着愈合的痕迹。那些光滑的断面只有可能是在生前形成的。也就是说,逝者在死亡之前活到了头骨边缘的愈合——根据骨科医生的说法,至少是两年。”“开颅手术?以当时的卫生条件,不要说术后愈合了,就是要打开头骨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是的,所以我们对这支文化的起源和发展都格外重视。但是学界对于它是否是大汶口文化的原生文化分歧很大。直到我们发现三江的那个陶罐。鸟类图腾纹样与泰安当地的出土文物纹样高度重合……不,何止是高度重合,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这也就意味着,泰安的文化是从三江一路迁徙至黄河入海口的。”“那他们为什么要迁徙?古时候迁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一个可能的假说是,他们想要前往大海。陶罐上有非常多水的纹样,甚至在三江内陆的陶罐上,出现了对天际线的描画,我们不知道那些图案是出于现实还是想象,但我想,后者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能力范围了。只有亲眼见过海的人,才可能画出那样的东西。”“他们不可能知道大海——那是五千七百年前啊——”冯海曼呻吟着。“别打岔。我说的这部分也是推测而已,天际线抑或海洋也可能只是现代人的过度揣测罢了。撇开这些,原始部落能够完成那么长距离的迁徙,才是更加令人惊讶的事情。”老孙接着下拉文档,“后来我们在古文中能够找到这一支文明的零星记载,他们的后人在古文记载中称为少昊氏,崇尚巫医文化。文献和实物互相应征,就更加可靠了。三江少昊氏没有自己的文字,但从零散的记载中,我们发现他们崇尚鸟类,认为自己的祖先是百鸟之王,以鸟类为图腾,后来发展为凤凰图腾,也是图腾崇拜中很常见的意象。但是三江的图腾放在各种原始鸟类图腾崇拜中间一直显得格外古怪而不协调,你一来,我忽然就明白了,很可能以为他们自己的祖先是……恐龙。有翅羽的雏形,双足,尾骨强壮……”“不对。”冯海曼皱着眉头,“鸟兽骨头千千万万,怎么拿恐龙当模版?他们又没见过。”“你怎么老跟我过不去?”“好,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发现的那座遗址,应该就是三江少昊氏的古代聚居地?”“可是问题就在这里。”老孙敲着桌子,“那座城市无论从什么意义上来说,都不应该出现在那里。它不可能存在,或者即使存在过,它也不可能保存到现在。”沿着小溪往上游走了一个半小时,接下去就没有路了。冯海曼领路,我们才能依稀辨识出一条年久失修的小径,再往里走了半个小时,那片空地终于出现在我们眼前。我能够理解老孙的说法。因为拍摄的角度问题,冯海曼给我的照片里仅有细节,没有大局,但走到实地勘察时,那座古城完**露在地表,更蹊跷的是,没有植被。整座城市由一种米白色的黏土构成,山野间散落着房屋和石碑,甚至在隐蔽处能依稀辨识出一些歪歪扭扭的刻字,像是图画,又像是不知名的字母。冯海曼说,他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发现了”这座城市。也难怪没有人信他。且不论五千七百年前的文字是不是太过离奇,不经维护在地表保存五千年,现在的城市都做不到。老孙盯着一块**在地表上的石碑,掂了掂,伸脚踢了出去。“你在干什么!”我猛拉了他一下,可脚已经出去了,石碑应声碎裂。“我有分寸。”老孙退了两步,“这石碑软得不同寻常,几场雨一下就完蛋了,上面还能留字,怎么可能。”这里建筑风格不曾在中国出现过,反而像是西亚的某座古城——还是缩小了的版本。更大问题就在这里——房子太矮了。通常的房子将容纳一人进入,房高不过一米七八,像是个蹩脚的模型。况且,即使是这样的模型,要几百年几千年不倒,也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老孙也稍许显得有些失望,我猜即使他不相信冯海曼说的,他潜意识里还是希望古城是真实存在的,毕竟那可是他研究的方向。我们在遗迹里四处逛了一个小时就兜了个遍,蹊跷诡异之处越来越多。终于老孙好像有些不耐烦了,扔下四处拍照的冯海曼,停了下来。“我说,够假了吧。”老孙苦笑着。“那这是谁干的?来荒山野岭里搭模型?哪个神经病,哪个冤大头?”冯海曼还是略有些不甘心的模样。“可它又不像模型。”我蹲下,仔细看着建筑的墙壁和大大小小意味不明的石板。石板上斑驳的纹路赫然印刻着岁月的踪迹。“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软的材质上可能出现这样的纹路吗?龟裂更不可能了……简直像是模具翻出来的。不,翻模也翻不出来啊。你自己感觉一下?”老孙递给我一把十字刀,我在墙上划了一下,也立刻觉察到了不对劲。太软了。对,太软了。一座无人的荒废古城,怎么能保留下那么精细的结构?何况那明明是软质的黏土,不是石头……而最可怕的一点是,自从我们进入遗迹,还未曾看见一座倒塌的石碑或者房屋!考古学上任何的遗迹都不可能保留得如此完美!脚边像是有一阵寒气涌了上来,我忽然一个激灵,我从冯海曼手里抢下单反:“喂,你们还记得那些头骨吗!那些愈合的头骨!”如果我的推论正确的话,只要几张照片就能够证实了……这座古城在生长,它在缓慢地修复着它自己!“你有损坏过什么东西么?”我问冯海曼。“没有,我很小心。”他说。不过我们运气不错。不久之后我们还是找到了一张照片,镜头的边角,有一座坍塌的模糊石碑,靠周围的标志物,我们找到了那座石碑,它现在立在墙角,完好如初。“啊哈,破镜能重圆。”我盯着那座石碑,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想得疯狂一点。”冯海曼轻声说。“啊,是啊。你也相信这个可能性吧。”我看了看冯海曼,又看了看老孙。老孙站在那儿,微微地有些颤抖:“如果……如果它能修复自己的话,五千年的岁月和五千万年的岁月又有什么差别呢……你是对的,冯海曼,这是一座古城。”而且——是一座来自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古城!庞贝掩埋在火山灰之下,开封压在层层叠叠的黄河泥沙之中才勉强得以保存,无数的偶合和自然形成的保护才留下了那些奇迹般的遗迹,可我们脚下的这一座古城,不惧怕时间不惧怕风雨,也许——真的来自六千五百万年前!本土的带羽恐龙都是小型种,如果那真是“他们”的杰作,一米七八的高度应当再合适不过了。“那些家伙进化到了比我们更高的地方,然后消失了。”我盯着那座石碑,那些歪歪扭扭不知在述说着些什么的字迹竟然走过了那么多岁月,难免让人唏嘘叹惋。“我有点害怕这个结论,但它还可以再疯狂一点。”冯海曼说,“这座古城太小了,而且显然不是一座现代都市吧。所以,我想,就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这其实是‘他们’保护下来的,‘他们’自己文明的遗迹,‘他们’用特殊材料替换了原本的石头与砖墙,造出了一座能够修复自己,能够生长的……古城遗迹。”要继续证明这件事非常简单。冯海曼拆了一块带字的石板带回村子,用刻刀把文字抹掉,放在桌上。那一个晚上我们没有人睡着,每个人都盯着那块石头,拿相机四处拍照片。大约三个小时之后,变化已经大到肉眼可见了,到了子夜,石板几乎已经恢复如初。不可能有人捣鬼。每一处细节都在朝我们的设想靠拢。六千五百万年前,曾经栖息在这里的恐龙诞生过自己的文明。也许这段文明像是流星划过天际一般太过短暂,而从未被我们发现,但出于不知名的缘故,一座能够自我修复的古城幸运地留存下来,并且真实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至于五千年前居住于三江的少昊氏文明究竟了解了多少秘密,反而是一个更大的谜团了。他们从古城里学到了多少呢?那些超越岁月的医疗技巧也是从古城里习得的吗?可那几只头骨是怎么样愈合的,和古城本身比起来,早就已经无关紧要了。细致的记录工作从此开始,老孙又续了一个月的租期,准备常住下来。但就在三天后,我们却听到一个坏消息。事情是一个老乡告诉冯海曼的,他打听我们在干什么,冯海曼以为那地方没人知道,只说是个堆着米白色石头的土坡,老头儿却说,知道知道,不就是那块荒地。不仅他知道,三江的人们都知道,那片荒地被征用了,给村子里拨下一笔数目不菲的补偿款。承包土地的私人老板准备拿土地去建一座制药厂。制药厂是他们的重点项目,下个月就开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那儿的小路不算太过荒芜。“几百块的陶罐头就够他们把河床底朝天,一个上亿的重点项目,哈!”冯海曼干巴巴地笑着。“文物局啊,你去找他们文物局!你让老孙去!”我指着老孙。“他们不太可能相信。”老孙很慢,很镇静地说,“相信了也来不及,手续烦得很,等批下来了,药厂都能开工了。”“那……我可能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我去一次镇里,镇政府。”我缓缓地说,“你知道我们的高考吧,有些学生差一两分考不上,他们的家长会情绪很激动,有些人还会……会去教育局门口打滚,如果他们打滚的时间够长,打滚的诚意够足,也许有人会考虑给他们一个安慰性的名额,毕竟我们的大学也并不介意多一两个学生……”“我原来以为中国人很要面子。”“不,不一样,冯海曼。中国人确实爱面子,可在现实面前,他们恰恰更容易抛弃自己的尊严和底线。” 我望着山崖下的古城,像一个为着正义而战的壮士望着自己的国家,“所以,我想去镇政府门口试一试……我只要他们多给一点时间……”“祝你好运。”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孙也盯着我,沉默良久,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敬你是条汉子。”我在镇政府门口的行为艺术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没有领导来接待我,只有一个警卫冷眼盯着我,五分钟之后,他跑出来,撕掉了我的手写标语,和另两个一米八的大汉一起把我拖进警车送到派出所。围观的大爷大妈聚集在警车周围,直到警车绝尘而去,看热闹的人群才渐渐散去。我在那里呆了一个星期,并且做了两个测试才勉强没有被送进镇精神卫生中心,要不是冯海曼花了一笔小钱打点关系,我可能还得在那里面呆得更久一点,指不定就套上哪个罪名扔进派出所拘留去了。“古城怎么样了?”老孙摇摇头,冯海曼盯着我,压低声音说:“没希望了。第一批推土机都开进去了。趁他们还没挖完带几车石碑出来,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了。”事实上,最后我们甚至只来得及带走一小面包车的石板。冯海曼最后的努力是说服工程队允许他去平整处理水池池底。我们贴了钱给包工头,让他跟我们一起用水泥小心翼翼地盖住了古城仅剩的一半。包工头不会跟钱过不去,带着一干兄弟小心地帮我们干活,但还是有一些诸如疯子和傻瓜的词语溜进了我的耳朵。与此同时,这座精巧古城的另一半在打桩机的声音中渐渐化成了粉尘,那些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幽灵此时飘**在空中,与北方的冬天里常年飞扬着的尘土无异。他们只是为了建一座药厂,建一座利润微薄的药厂,就毁掉了一座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古城啊——而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破坏成这样……还能恢复吗?”我远远地看着古城,最后一座石碑从基座上坍塌下来,扬起漫天的尘土。“鬼知道,我只知道那个村庄会被毁掉的。药厂的废水毒性很强,污水流过的地方没有什么能够生存,溪流和下游的河流全都毁了。他们现在拿了补偿款在那儿沾沾自喜呢,可几年之后,有很多人会因为癌症死去。”冯海曼压低声音说,声音里带着点复仇的喜悦,“贪婪是毒药。”“那也算是……报应吗?”“总比没有好嘛!哈,我就是个俗人,跨越六千五百万年的报仇,多有意思!”冯海曼摊开手掌。可复仇又能怎么样呢?古城能回来吗?我们不知道。可能永远不会知道。那座古城和它的秘密一起消失在药厂的地基之下,就好像无数来自远古的都城与遗迹,靠着机缘巧合挺过了数百年的风雨,却最终毁在人们自己的手里。钾氩法定年的结果很快出来了,正如我们的推断。定年的误差往往很大,这次却几乎毫无偏差地落在我们猜测的区间。这也就意味着,六千五百万年前,就在这里诞生过一个伟大的文明。“他们”是真的消失了吗?还是它们早已经离开地球,走向星海了呢?还有,还有那一支部落呢?那支在红陶罐上画下恐龙,懂得了开颅手术的部落呢?他们又去了哪里?之后的几个月我又见过冯海曼好几次,他好像一下子老去了许多,他望着我,眼睛里满是血丝,总是一副我之前从没见到过的样子,他好像很累,眼睛里却闪着光。他告诉我他在整理誊录电子档案里找到的疑似文字和信息,有很多地方他没能记录下来,也有很多地方因匆忙而细节缺失乃至位置信息记录错误。可原件已经彻底毁掉,缺失的部分无处寻找。而最宝贵的是冯海曼留下来的那一面包车石板、墙壁和胡乱拆下的零散东西。春节的时候我收到了冯海曼的邮件,他和我一样,一直还在为这件事奔走。“文字部分的解译进展很慢,其实如果我们的推论是正确的,我相信文字的意义可能并不大。但石板的材质就重要得多了,材料研究所方面的第一批结果出来了。我去联系他们的时候,他们都觉得我们在开玩笑,我甚至得描述得不那么离奇一点他们才肯信,但我把样品寄过去之后,他们好像都吓坏了。从成分上看,它只是普通的石头,那边的研究员和我说,他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它,可它有生长的特性,就好像——就好像活着一样,分子的运动本来应该是无规律的,可组成那些石碑的分子却会有意识地向一个方向震**,将石碑击碎甚至碾成粉都无所谓,只要给足时间,并且确保所有的部分距离不太远,物品就能完全还原到最初的模样,离开了古城之后,那些特性仍旧存在,就像我们的机体修复受伤的组织,精确细致,恰到好处。提供修复的能源和物质从哪里来,又为什么能够那么精准地确定位置,我们完全不知道。材料所的研究员说,它尚且是我们的科技无法形容的东西。”“这一部分——起码够值一个诺贝尔奖。”他在电子邮件里写道,“——而剩下的被毁掉的那部分,可能一文不值,可能值十个——可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样一个文明,已经绝无可能因外力而毁灭了,瘟疫做不到,小行星做不到,气候危机和环境改变也做不到,能够毁灭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实际上他们与我们的距离,也许已经如同我们和老鼠一样遥远。他们也许选择了别的生命形式,但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们毁灭了自己。那支追随着他们脚步的古人也消失了……德雷克公式的最后的一个常数——科技文明持续时间在行星生命周期中占的比例,我猜,也许无限趋近于零。当他们掌握的能量足以向恒星系之外发出一声呼喊的时候——毁灭自己可能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情。当技术达到顶峰之时,他们毁灭掉自己进化了几亿年的生命,就好像我们毁掉那座六千五百万年古城一样迅速一样简单,一个文明的消失,可能仅仅需要一夜的时间。”那封邮件的最后一句话这么写着。“我们没有得到那些东西……恐怕反而是一件幸运的事情。”第二年春天,我又去了三江,古城仅剩的一半遗址浸泡在废水池子之下,药厂的黑色污水自排水口流出,臭气熏天。那个称作废水处理池的池子里,几台机器一动不动地插在水里,一副从来没开过工的样子。在距离原址不远的山林里,我意外地发现了几块米白色的圆形石头。那并不是修复了断面的石碑或者残片,而是一个个圆形的小球,极端光滑,这也就意味着,古城还在生长,即使许多部分已然化成了粉尘,古城还在努力修复它自己,甚至有可能,只要假以时日,它还能回到它本来的面貌,连带着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幽灵们想要告诉我们的一切重新出现……我急切地找出手机查看信号,准备给冯海曼拨个电话。我忽然想到了冯海曼邮件的最后一句话。我放下手机。在漫长的历史中,探索的本能与我们如影随形,在可预见的未来,这份本能也将与我们同行,直到时间的尽头。可是我们从未如同今日这般走得那么快,这么险。也许有些东西,宁可它的脚步慢一些,稳一些,因为有些失败的代价很可能是我们所承受不起的。还是从那些石碑开始吧。已经足够了。天色渐晚,我顺流而下向村庄走去,在我身边,未经处理的污水沿着小溪不停地流淌着,黑色的泉水叮咚作响,绕过山川,绕过村庄,好像在天地之间唱着一支古老的歌谣。(1) 英文“Nice to meet you.”的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