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北京

和每一个边缘学科的研究机构一样，古生物研究所和它的研究一样带着一种陈年的灰土味，从墙皮剥落的走廊，到破了一个洞的二楼天花板，一切的一切都和橱柜里放着的三叶虫化石一样老旧残破。当然，我以我的人格保证，所有的陈旧装潢不是刻意为之，只是穷得年久失修罢了。就像我的导师说的，整个古生物研究所从上到下只能分出两类人，有理想的穷鬼和没理想的穷鬼。唯一的例外就是现在站在门外大喊着“有人吗？”的冯海曼，他有理想，而且有钱。本来我们应该把这金主像菩萨一样供着，可这时候每个人都缩在自己的小隔间里，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我邻座的老李在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还跳了一下，好像屁股上被苍耳扎了似的。冯海曼，五十二岁，高鼻梁，留一头不羁的长发，像个落魄的摇滚歌手，另外，特别有钱。如果不是他的作风实在和中国人的观念格格不入，我们会很喜欢这位出手阔绰的日耳曼人。他喜欢开玩笑。我曾经见过他拿着地图在城市火车站问路，看路人绞尽脑汁翻出一大半都还给了老师的蹩脚英文帮他指出方向，然后在道别时，大笑着用流利的中文说，“谢谢你，先生”！实际上冯海曼生在中国长在中国，讲流利的中文，英语带一口奇怪的中国口音，半句德文都不会讲，每当提起德语的时候，他总是摊开手说——太难啦。真不知道他的日耳曼血统都流到哪里去了，也许是全用来浇灌了那一头金发吧！当然就这一点履历不足以让他在学界和研究所声名狼藉，真正毁坏他名声的还是他的恶趣味。冯海曼热衷于在世界各地挖各种各样的恐龙骨架，然后给它们命名，鉴于发现者的确拥有命名的权利，命名委员会对冯海曼的行为保持了最高程度的容忍，直到冯海曼打算把一种小型水生龙类命名为“皮皮虾龙”。“你会给别人起名叫皮皮虾吗？”接受申请的秘书一脸不可理喻地盯着这个说中文的老外。“可我家的京巴狗也叫皮皮虾！”冯海曼一脸的无辜，好像他给一种龙起名“皮皮虾”是天经地义的。命名委员会最终给那种可怜的恐龙留下了一点起码的尊严，冯海曼没说什么。之后很久他都没有出现在古生物研究所。不过我们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这点挫折挡得住冯海曼，果然，人间蒸发几个月之后，他寄来了几包样品，希望我们帮忙测定一下样品的年代。略有蹊跷的是，这次这个恐龙发烧友却寄来了一堆土和陶片，而且指明了要碳十四。稍微有点常识的古生物爱好者都会知道，只要样本的时间超过五万年，碳十四就几乎彻底失效了……不过既然是冯海曼出钱，替他做便是了。到了日子，那个大嗓门又一次踏进了古生物研究所。“样品检查了吗？”“唔，有，我帮你跑了一趟。”我翻了翻抽屉，递给他实验报告，“一到四号陶片和其他样本大约五千七百到七千年，五到十二号样品用碳十四做不出来，甚至可能不是十万年内的东西。我觉得可以再测一下……”“哦，没事，我赶着上路呢，不用了。”冯海曼接过实验报告，嘴里却还在喋喋不休，“钾氩法定年也靠谱不到哪里去。上回有个科学家拿几块夏威夷熔岩流的新生火山岩去测年代，结果，嘿，测出来没一块比一百万年年轻的！”“他那是在胡闹。”我没好气地把封装好的样品扔给他，“钾40半衰期十三亿年，钾氩法只适用于百万年以上的火山岩样本。他那么干，就跟你拿碳十四去测恐龙骨头的年代一样荒谬！”“好吧，开个玩笑。”他耸耸肩。“不过也无所谓了。”我嘟哝着，“鹦鹉螺活了几亿年，差个几百万年又有什么所谓。”“不，有所谓，有所谓。”冯海曼突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盯着我，“就是因为年代测不准，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恐龙时代到底持续了多久，甚至不知道它们怎么灭绝的……也许一天内就死得一只不剩，也可能是在两百万年里慢慢消失的——可我们不知道！”“你那些样品不是恐龙骨头吗？你怎么会想到用碳十四测年代？那些陶片又是怎么回事？”“不是恐龙骨头。”冯海曼。“啥？那你去干什么了？”“哦……这就说来话长了。”冯海曼露出一口白牙，勾起一个标准的微笑，“我在三江县勘察白垩纪晚期地层的时候……发现了一座古城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