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寂静的城市里独自行走,感觉昂贵的西裤和衬衣被汗液粘在皮肤上,真丝领带令我窒息。我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走到街巷尽头,空旷广场与巨大的机器人塑像出现在眼前。那是第十四届世界机器人大会纪念广场,还有双足机器人“大卫”。“大卫”有55米高,钢骨架,镀铬铝合金蒙皮,以金属黏合剂定型,外表大致符合人体比例,看起来不大像米开朗琪罗的名作,倒更接近古老动画片《阿童木》里面的主角。在我12岁那年,银光闪闪的机器人在吊车的帮助下立起在世界机器人大会园区中心,市长带头热烈鼓掌,我和她自然起劲地拍红了掌心。“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天。”市长清清嗓子,“罗斯巴特集团捐赠的‘大卫’将作为城市的象征永存于世,感谢他们带来日新月异的机器人技术,将我们带向人类与机器人和谐共处、创造更文明高效社会的美好明天!”市长的话没有说错,直到今天,这个机器人还倔强地站立着,即使10年前的一场大火将它每一寸表皮都烧成炭黑色,身上布满铁锤砸出的凹痕。事实上,至今没人知道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很多人死了,而直至今日,死亡者的确切数目还是没人知晓。“大卫”是罗斯巴特集团最后一件人形机器人制品,随后,复杂的双足机器人淡出了历史舞台。科技的车轮开始加速转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模拟神经元处理器给机器人带来相当程度的思考能力,随着各式各样的机器人走向社会,伦理学问题开始被摆上台面。几年前,州议会在州宪法中加入了“新机器公民”的条款,正式承认机器人的独立人格存在,同时规定了机器公民的权利、义务及社会角色,使他们可以“在一定的约束条件下以同等身份获得法律权利、社会权利、政治权利和参与权利”。当时没人意识到,人类在漫长的文明史上会第一次与自己的创造物展开生存权利的残酷竞争。罗斯巴特集团由机器人制造厂摇身一变,成了全州数百万名机器人的经纪人,每名机器人都要通过公平竞争谋得工作,赚取一般等价物,换取维持生存所需的电能、油液、零件和保养,罗斯巴特公司则抽取50%的佣金用来偿还机器人的制造贷款,通常这份价格高昂的分期贷款需要用30年乃至更长时间来偿还,但机器人的服役寿命高达80年,它们终将可以赎清自己获得自由。企业非常欢迎这种做法。不同外形的专业机器人有各自适合的岗位,很容易在生产线上找到理想位置。它们薪酬低廉,工作时间极长(州立法规定每天不得超过22个小时),附加支出极少,不需要解决住房问题,没有生育和休假困扰,不会通过工会提出不合理需求……即使抱怨,也只是在机器人权益保障者那里吐吐苦水,只要稍微提高厂房里令机器人感到舒适的白噪声就可以解决问题。唯一的受害者就是被夺去工作岗位的产业工人。在需要情感、主官感受、逻辑判断力和决策的岗位上,人类还牢牢坚守战场,但我父亲那样的蓝领工人则被机器人成批驱逐。他们亲手制造了潘多拉的魔盒,禁不住**后掀开盒盖,却发现盒中的瘟疫已经长出翅膀,再不受造物主的管辖。这就是那场史无前例的大罢工的缘由,导致这座以重工业为基础的城市死亡的缘由。全机器人生产线(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机器人”生产线,电脑控制的机械手臂与具有主观能动性的机器公民不可相提并论)能够将生产效率提高4倍到5倍,厂房必须重新设计以适应高效化与极度精确的工作流程,厂区不再需要臃肿的生活配套区,只要留有足够的停放空间(州议会立法规定机器人的最小休息空间为该款机器人体积的1.5倍)即可。改造旧厂区意味着天文数字的投入,重型企业已经因解约赔偿而元气大伤,它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在更靠近罗斯巴特集团总部的城市新建厂区,放弃了这座戈壁滩中央的孤城。许多未能顺应时代潮流雇佣机器人工作的企业很快倒闭,失业率扶摇直上,社会动**,城市衰落……不过用州政府的话说,这只是走向新时代必须经历的阵痛而已。我远走他乡,进入大公司工作,直到两年后才知道所供职的企业是罗斯巴特集团的下属企业。在那座崭新的城市,汽车厂、钢铁厂、精密设备厂、机床厂、数码仪器厂已经以崭新的姿态重生。那些新生的工厂都有着低矮洁净的白色厂房,厂区充满电流的嗡嗡噪声和万向轮碾过地面的吱吱声。我喜欢机器秘书和机器巡警,喜欢代表先进生产力的机器人技术。一想起现在脚下这座笼罩着迷雾的钢铁城市,我就尝到肺中驱之不尽油烟的苦涩味道,感觉指甲缝里塞满黑黑的油泥,想起父亲临死前强颜欢笑的卑微样子,听见汽车制造厂最后一次下班汽笛声的清鸣。是的,我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同其他上百万人一样。这样做有什么不对?我紧紧捏着手中的照片,穿过窄街,大踏步走向双足机器人的方向。如果答案存在的话,一定就在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