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是谁?这个名字没能将沉睡的记忆唤醒,短短三个字母看起来有点儿陌生。“乔”应当是“约瑟夫”的缩写,现在几乎已没有人将男孩命名为约瑟夫了,因为那听起来又老气又陈旧,一点不时髦。我的交际圈当中没有人叫作乔或者约瑟夫,与琉璃共同认识的熟人更是屈指可数。我静下来梳理了一遍记忆,确实没有这么一个名字存在。死去城市的铁灰色遗骸像一个魔咒,逃离的念头一次又一次升起,我的身体却一次又一次背叛意志,不管望向哪里,都能看到童年的我的影子。我一边想着姓名的谜题,一边漫无目的地慢慢行走,圆形轨道上的寂寞机器人进入我的视野,我脑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喂。”我开口道,“可以帮个忙吗?”“当然,先生!T00485LL竭诚为您服务!”机器人立刻欢快地冲了过来,它似乎并不理解人类对字符串的差劲记忆力,总是重复自己那毫无意义的名字,可怜巴巴地想让我以姓名来称呼它。我犹豫了一下,“有没有名叫‘乔’的歌手或歌名?”这个广场、这个名字产生了某种关联,有隐约的曲调在脑中响起,此情此景突然令我觉得相当熟悉,似乎在某个不知是真是幻的记忆片段里,我就坐在这里,听着广场上的音乐声。“以Joe为关键词查询得出153328个结果,您要找的是不是Joe Cocker、Joe Jonas、Joe Nichols……”T00485LL欢快地唠叨着,我赶紧摆手加以制止,“不不,我想想……”音乐声由弱而强,来自我深深的脑髓。“Joe Brown,Joe Lattice……”音乐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我用力回想模糊的片段,直至一阵剧烈的头痛突如其来地爆发,轰的一声在头盖骨里爆炸,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接收到了短暂而强烈的疼痛脉冲。“先生?您怎么了,先生?您需要帮助吗,先生?需要我为您叫救护车或者联系家人吗,先生?”T00485LL欢快地呼喊道,我知道那不是它的本意,毕竟一个语音合成器只有一种基调,最适合售货员的就是这种该死的乐天派语气。“我没事……我没事。”我深深屈着身子,将头藏在双膝之间,直到难挨的疼痛过去。这种疼痛我一点都不陌生,自从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有许多次,我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因头痛而彻夜难眠。医生说我的检查结果完全正常— 一如我的心脏—健康得可以活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随着年纪增长,头痛的次数逐渐减少,自从结婚以后,这种电击般的苦刑已经极少干扰我的生活,我也乐于在妻子面前将秘密深深埋藏。我知道两分钟过后疼痛就会暂时退去,像潮汐暂时远离沙滩,如果此时立刻服下安眠药入睡,就可以阻止下一拨疼痛袭来。但这次我所做的是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抓住机器人的铁盒子摇晃着,“我想起来了!我不知道歌手的名字或者歌的名字,但我想起了一段旋律,你可以通过旋律找到相关歌曲吗?”“您这样做让我很困扰,先生,通常来说,我们是不太喜欢身体接触的,您身上的汗液对我的皮肤—我是说烤漆—有害。不过我确实能提供哼唱旋律找歌的服务,只需2.99元即可,只要激活服务,一份已付费的App拷贝就会出现在您的移动终端中……”T00485LL轻快地答复道。我立刻哼出那段曲子。在头痛的黑暗深海中微微发光的是一小段歌曲的旋律,非常简单的曲调,短短两句,没有歌词。在遗忘之前,我将这段旋律连续哼唱了三遍,然后紧张地盯着机器人的显示屏。“有15个近似结果,先生,如果有歌词或者下一段旋律的话……”T00485LL犹豫道。“对了对了,类似于二重唱,不不,我是说两个短句每个都重复两遍……”我立刻补充道。“啊,这就好多了!”机器人快乐地叫道,“匹配结果是唯一的,这是一首创作于1911年的歌曲,歌名是《牧师与奴隶》,作者是乔 ·希尔,您非常幸运,先生,这首歌的原版录音没有留下,幸好有另一名歌手犹他 ·菲利普斯在整整一个世纪之前翻唱的版本,现在为您播放30秒试听。”沙沙的背景噪声响起,接着音乐声传来,伴奏只有一把吉他,一个苍老的男声唱道:长发的牧师每晚出来布道告诉你善恶是非但每当你伸手祈求食物他们就会微笑着推诿你们终会吃到的在天国的荣耀所在工作、祈祷,简朴维生当你死后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伴随着撕裂般的声响和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记忆的冰山轰然崩塌。“乔”这个名字是一颗铁钉,音乐是将名字敲进冰山的铁锤,小小的裂缝不断扩大,悬浮在记忆之海中的坚硬核心终于分崩离析。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想起来了。乔,琉璃,我的父亲,10年前的那一天,“大卫”身上熊熊燃烧的火焰,鲜血和汽油,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日。我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