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是为罗斯巴特公司设计机器人。在机器人三定律的基础上,罗斯巴特集团生产的模拟神经元中枢处理器给机器人带来独立思考的能力,这种生物计算机具有2.5亿万个神经细胞,其工作原理与人脑相当类似—尽管与具有1000亿神经元的人脑相比,它在归纳、判断、联想与抽象化思考等方面远远不足。在州议会修改宪法之后,机器人的生存权利得到了承认,与此同时,“制造”机器人转变为机器人的“生殖”。之前罗斯巴特公司制造的200万名具有人工智能中枢的机器人成为原始族群,它们开始竞争社会工作岗位,为自己的生存赚取金钱,自由结合为伴侣。有人担心这些由金属和集成电路组成的异类不具有繁衍后代的自然责任,但事实证明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即使不加以规定,机器公民也很愿意建立“家庭”,并且共同抚育后代。200万名原始机器人分为1025种型号,每种型号的外形与功能都完全不同,而同种型号间又由于批次、零配件和装配工艺等原因出现差异,这些差异成了某种遗传基因,在“生殖”过程中被保留且放大,最终形成了家族的决定性特征。两名机器公民伴侣联合提出生殖申请,经州立管理委员会通过后转交罗斯巴特集团高级定制部门办理,定制部门将根据机器人伴侣的主观意愿(在允许范围内对某种特征的强调)及客观因素(显著特征、付出的金钱)计算出下一代机器人各项数据的模糊边界,将关于外观设计的部分外包给控股子公司完成,最终由集团工业机械部门完成制造。我的工作就是根据高级定制部门给出的数据边界,设计出崭新的机器人,从某个方面来看,这与上帝的工作并无不同。多年以来,成千上万的新时代机器人从我工作室电脑屏幕上的草图变为实体,遗传显示出恐怖的力量:崭新的机器人形态开始出现,旧式的机器人被社会淘汰,用尽最后一丝电力,变为阴暗小巷里生锈的废铁;结构更合理、效率更高、更美观的机器人走上工作岗位,用勤恳高效的态度赢得雇主欢心。由人类控制生育率和生殖过程,这是州政府锁在机器人脖颈上的最后一根锁链,没有人能否认机器人正在让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好,但直至今日之前,我都没有认真考虑过机器人存在的意义。归根结底,作为人类的创造物,它们的自然使命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曾经非常简单。琉璃坐在我身边,喝着一瓶温热的啤酒,她身上的气味没有丝毫变化,挂着两道油泥的侧脸被阳光照亮,尘粒在她鼻尖短短的绒毛上轻盈飞舞。“呸!真难喝。”她有些恼怒地放下瓶子,“明明还有几个小时才到保质期的,却已经酸成这个样子了!”“我是说,人形机器人是最不科学的东西。”我说。我**在外的手肘不小心触到她的臂膀,比20年前更加强烈的电流透过皮肤、肌肉和骨骼,闪电般刺穿了我的心脏。“为什么?说说看。”琉璃侧过头来问。我们肩并肩坐在一张双人床垫上,半透明天花板上站满了乌鸦,浑浊不清的阳光穿透雾气和太阳能玻璃照进室内,把这间起居室割成光暗分明的两半。阳光已经倾斜了,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天黑。床垫、衣柜、冰箱、水槽、电脑、工作台和电唱机,屋里的一切显得陈旧而凌乱,没有任何带有女性特质的物品,甚至没有一面化妆镜。只有靠近琉璃身边,那种淡而甜蜜的水蜜桃香味才会提醒我主人的身份,房间也因此变得温暖起来。“还需要说明吗?一直以来,人形机器人都只是科技企业向社会展示技术的手段而已,双足行走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为了解放双手而必须承受的原罪,机器人没有任何理由花费大量资源重现这种不科学的行进方式,双足机器人能够胜任的工作,更廉价且可靠的履带或多足机器人可以完成得更好。而巨大的人形机器人,那只是动漫作品中不切实际的幻想吧……”我想了想,如此回答道。“那你和乔当初为什么对巨大的人形机器人那么痴迷?”琉璃的这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我们一起沉默下来。琉璃抬手用遥控器打开电唱机,扬声器传出齐柏林飞艇的《十年飞逝》,我们静静地听吉米 ·佩吉令人心碎的吉他声在昏黄的阳光里回**。一曲终了,下一首歌曲的前奏响起,手表上的鲜红数字不断跳动,提醒我必须得主动开口说些什么。“距离那天正好10年,真是个巧合呢。”我说,“你的父亲……他还好吗?”“和他的老工友一起住在400千米外的新移民城市,依靠遣散金生活,每天进行8小时的虚拟工作,赚取一点儿网络信用点。他挺后悔当初的选择,不过人一旦选择了放弃,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琉璃淡淡地回答道,“有一次他在电话中说起他很羡慕你爸爸,‘死在最好时候的幸运老杂种’—这是他的原话。”我苦笑着摇摇头,“毕竟我们还活着,不是吗……我突然想起我与乔对巨大双足机器人着迷的原因了。”“因为那很酷。”琉璃放下啤酒瓶哈哈大笑起来,“对吗?”“没错。”我不由得随之露出笑容。我想了很多。“机器人”一词由“苦役”、“奴隶”的词根变化而来,其存在的原始意义是为人类提供服务,但没有人会否认,这种人造物其实也是孤独人类自我欲望的表达,巨大双足机器人是对人类存在形态的极端夸张,是充满雄性特质的钢铁图腾柱。崇拜巨大机器人,实际上就是崇拜人类之存在本身。然而,机器人的定义究竟是什么?现代文明将它定义为某种自动控制装置,具有在不确定情况下进行感知、决策、行动能力的活动机械,人工智能是这个定义的最佳表达。按照这个标准,我与乔设计出的“阿丹”根本就不是机器人,仅仅是一架人类手动操纵的大型机械而已,其本质与挖掘机并无不同。然而,自从见到这惊人的巨物之后,我未曾有一刻怀疑“阿丹”的身份,它不仅是机器人,而且是我所见过最纯粹、最粗糙与最美丽的机器人。是的,12岁的我们认为所谓“机器人”,就是具有人类形态的机器,它明明由钢铁制成,却拥有人的体形与灵活的手指,可以大步奔跑,每个关节都能够灵活转动。长大之后,形态为功能服务的古怪机器人充斥社会,我早已忘记了孩提时的想法—这真是可笑,还有什么能比巨大的人形机器人更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