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推开门,走出旅游中心,发现自己站在一块高地上,整座城市在他脚下伸展开来,直抵远处青葱的山麓。这里不是他想象中那种热带丛林间主要由低矮木屋构成的小镇,而是一座高楼大厦林立、由四通八达的立交桥连接起来的大都市,马修倒是没想到,在非洲腹地,在大森林深处,还有这样现代化的城市,这样一看和美国也没有多大区别,但高楼间仍有大片乌压压的贫民窟,提醒他这里仍是落后的国度。当然,还有四起的黑色烟柱和几座崩塌的高楼,以及零零散散的火光和枪炮声,表明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正经历战火摧残。马修从高地下来,好奇地沿着一条街道走下去。战争中,绝大多数居民已经逃难走了,几乎看不到人,这条街本身倒是没有遭到很大的破坏,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芭蕉树,充满热带风情。马修一边看,一边用“摄影眼”拍照。路边的建筑上,除了法语和当地语言外,还有许多方块字的招牌,当然马修一个字也看不懂,不过这让他想起了本市的唐人街以及他最爱吃的中餐馆,他决定晚上叫一份宫保鸡丁来吃……马修漫不经心地走着,忽然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映入眼帘,上面有一堆苍蝇嗡嗡盘旋着。他看了良久才看出来,那是一具尸体!他穿着政府军的军服,已经开始腐烂,身体侧卧着,肠子和其他内脏从破烂的肚子里流出来,惨不忍睹。马修打了个寒战,这就是战争,他想,残酷的战争,已经有两个世纪没有降临美国本土的战争。民主刚果的内战已经持续了一年多,这场战争表面上是上一次刚果战争的延续,但实际牵涉两大世界强国。这回,对外友好派在大选中获胜,上台组阁,但很快,反对派指责获胜一方选举舞弊,宣布退出联合政府,并在全国范围内发动游行示威,很快演变成暴动,军警弹压时打死了几个人,加之媒体大肆渲染,很快变成了一场人道主义危机。不久,在或明或暗力量的支持下,东部叛军的武装死灰复燃,在源源不断的先进武器帮助下攻城略地,占领了这个国家的半壁山河。而这座城市,就是这次战争中双方争夺的关键据点之一。不过今天,主要的战争已经结束,只有残余的敌对势力还在反抗。马修对着尸体拍了好几张照片,然后立刻上传到社交平台,“嘿,快看,我在刚果战场!”路边的尸体渐渐多了起来,有穿着对立双方军服的,也有的明显是平民,大都血肉模糊,死状可怖。还有几部被击毁的坦克和运输车,显示出这里不久前才发生过激烈的战斗。路边甚至有几条棕黄色的鬣狗啃食着尸肉。这未免太离谱了,马修想,难道反对派武装不收拾尸体吗,就让这些野兽糟蹋?他打开声音模拟器,发出一声响亮的枪声,鬣狗们听到后,呜呜叫着,一哄而散。马修抽空瞅了一眼社交平台的主页,没人搭理他,他略感扫兴。不过在今天这个网络极度发达的时代,要引起人们关注的兴趣是越来越难了。刚果战争对于文明世界来说,不过是一场边缘的战事,还不如德国最近培养的会说话的转基因猫更惹人关注。马修已经没有拍这具被鬣狗啃过的尸体的兴趣了,他刚要走开,尸体忽然动了一下。马修吓得退了一步。这是错觉吧?但尸体又动了一下,非常轻微,但很明显是尸体本身在动。马修汗毛直竖。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传说中的僵尸?不,不可能。或许这人还没死,或许……不管怎么说,他伤害不了我分毫,我随时可以离开这里……马修想着,上前几步,这回他看清楚了,是尸体下面有个什么东西在动。他轻轻拖开尸首,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黑人女孩,大而发亮的眼睛惊恐地盯着他,只有三四岁。“你是谁?”原来这就是那些鬣狗围着尸体的原因,马修想后问道,“怎么会在这里?”女孩更加瑟瑟发抖起来,嘴巴一扁,像要哭泣。“嘿,你别怕,”马修笨嘴拙舌地试图安慰她,“你别看我长得和你不一样,其实我也是人……我是……美国游客,你知道吗?美国……算了……你不知道……”他沮丧地摇摇头,女孩看来根本不懂英语。但女孩好像也发现他没有恶意,恐惧渐去,她细声细气地说:“pa-pa,pa-pa。”指了指地下的尸体,又比画了几个手势,马修忽然明白了,“你是说,他是你的爸爸?”女孩推了推地下的尸体,眼泪汪汪地看着马修,马修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一阵鼻酸,“对不起,孩子,你爸爸已经……我也不能把他叫醒……上帝啊,你的腿!”他这才看到,女孩的一条腿已经血肉模糊。他明白了,应该是在一次爆炸中,女孩的父亲将女儿扑倒在地,自己被炸死,而女孩也有一条腿被炸伤了,所以她只有蜷缩在父亲的尸体下面,躲避鬣狗的啃食,没有人来救她。“你要去医院!”马修说,“现在就去!可是,医院……医院是在……”他一时犯了难,他怎么知道医院在哪里?他打开主控电脑的地图功能,在眼前的虚拟界面上查询医院的位置,倒是找到几间,但在战争中估计早就关门了。“嘿,你,你是什么人,举起手,站起来!”从马修背后传来一声呼喝,典型的美国南方口音,马修用后视眼看到,那是三个一身墨绿色、全副武装的特种士兵,但既不是政府军的,也不是反政府武装的,他想起关于那些保安公司的传说,据说在战争中,反对派的叛军根本不堪一击,真正的顶梁柱,是一批隶属于某些秘密保安公司的特种部队,而这些公司背后真正的主宰是某种神秘的力量……马修知道是自己刚才发出的枪声把他们招来的,他站起身来,对他们说:“别误会,我是美国游客。”“游客?现在这个国家可不开放旅游,你还是个小屁孩吧?瞒着家里偷偷跑来的?”“听着,”马修压抑着怒火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这个孩子伤得很重,你们必须救救她,把她送到医院去!”“你胡扯什么呢?你以为我是特蕾莎修女吗?滚回你妈怀里吃奶去吧!”一个大兵骂道,众人哄笑了起来。“嘿!”马修说,“听着,我不懂军事法,但我敢肯定,你们有义务救助这个孩子,如果你们不去做的话,我会向媒体披露这件事。”大兵们沉默了片刻,马修听到他们交头接耳起来:“别理这小子,我们还有事情要办,赶紧把他们处理掉……”“最好别惹麻烦,上次罗伯的事,上头好不容易才遮掩过去……”尖锐的入侵警报忽然在马修的耳边响了起来,提示有人正在解除他的远程感应服。该死!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马修徒劳地挣扎着,“你们……必须……我说……”在他们诧异的注视下,他缓缓倒了下去。一阵晕眩过后,马修发现自己躺在费城的家里,身上的VR装备被解了下来,母亲怒气冲冲地站在他面前,“叫了你多少次,下楼吃饭!”“妈!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十万火急,回头再说!”马修几乎要疯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每天就上网干这些乱七八糟的……这些是什么?”“我跟你说过了,别进我的房间!我已经25岁了!”马修大吼大叫着,几下把母亲推了出去,还听到母亲絮絮叨叨地说:“25岁了,大学毕业都好几年了,也不好好找个工作,每天就待在家里玩这些活见鬼的游戏……”马修不去理她,心急如焚地反锁上了门,回到躺椅上,重新穿上VR衣,戴上头罩,大西洋另一边的数据又源源不断地传来。马修发现自己的临时身体倒在刚才的路边,他挣扎着爬起来,发现一条胳膊已经被打飞了,腿上和身上也多处中弹,好在没有伤到要害,还能走动。他向道路尽头看去,依稀还能看到那几个雇佣兵远去的背影。但那个女孩呢?她在哪里?马修转了一圈,很快再次看到了那个女孩。她躺在一片血泊中,眼睛睁得大大的,鲜血正从她刚刚被撕扯成两半的残躯上涌出来。马修气得发抖,这些浑蛋,就几分钟时间,他们居然用这么残忍的方法杀了她,这是对人道主义的公然践踏!他要告发他们!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些畜生的暴行!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不,这太难了。那些冷血杀手名义上和美国政府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和美国也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和自己目前使用的身体一样,属于某个保安公司的人形机装置,真正的操纵者可以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只不过一个军用,一个民用。当然,这些家伙十有八九是退役的美国老兵,没有他们,叛军不可能进展得如此顺利。但他毫无证据。他甚至没有拍下他们行凶的过程。当连接中断后,他的临时身体就自动处于休眠状态。这甚至还会给他自己招来麻烦,谁知道那个女孩是怎么死的?理论上也可能是他杀的。并且,他进入这个国家也是非法的。自从战争爆发后,为防止有人用作间谍、侦察等用途,通过远程操纵的人形机进行旅游的官方业务就中止了。他是偶尔在一个小论坛上看到网友推荐,动了一睹战场的念头,才设法找到那个遮遮掩掩的商人,达成以每小时1000美元的价格使用这部人形机的协议,结果却闹成了这样,机器毁损得不成样子,还死了一个孩子。他怎么能证明,这不是他自己出于某种变态欲望干的好事?但马修还是忍不下这口气,他想了想,拨打了那个商人的网络电话,简略地告诉他情况。“算我倒霉!”对方叹气说,“这件事你千万别闹大了,否则对我也没好处。这些机器是我们公司的,我只是趁没人管私下出租,想赚点小钱养活老婆孩子,如果你告发的话,我的事也得抖出来。”“可是他们杀了人!那个女孩……”“在我们的国家,同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成百上千起,”商人闷声说,“这就是战争!这回你看到了……好了,损坏的机器我自认倒霉,也不用你赔,事情到此为止,好吗?”马修握紧了拳头,很想打人发泄,却无可奈何。马修下楼吃饭的时候,还想着那个女孩,心里很难过,对母亲的唠叨也无心反驳。直到快吃完饭的时候,耳机忽然提示他,他接收到了一封新的声音邮件。“嘿,伙计,”是他的死党肖恩,“好消息,我在网上碰到几个女孩,她们说今晚要去艾尔斯石开party,你知道艾尔斯石吗?她们说那是奥地利沙漠里的一块什么石头,管它在哪儿呢,我约了和她们一起。这回可以好好爽一把了,听说那边的人形机都是仿真的,**功能超酷的!”马修不禁笑了起来,母亲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没什么。”马修说,在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惬意地喝了起来。有了远程感应服和人形机真好,足不出户,就可以去世界上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有时候闲了闷了,就去伦敦喂鸽子,或者去澳洲泡妞,晚上还能准点下楼吃饭,这才叫生活!以前的那些可怜家伙,他们是怎么活的啊?正如之前的无数异国经历一样,非洲的那座城市和那个死去的女孩,马修早已抛诸脑后,在这个伟大的时代,长时间想着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可不是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