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何一个物体在不受外力或受平衡力的作用时,总是保持静止状态或匀速直线运动状态,直到有作用在它上面的外力迫使它改变这种状态为止……“二、物体的加速度跟物体所受的合外力成正比,跟物体的质量成反比,加速度的方向跟合外力的方向相同……“三、两个物体之间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在同一直线上,大小相等,方向相反……”深夜,阿树躺在岩洞深处,远离温暖的火堆,身上只有几把干草蔽体,冷得无法入眠,只有默默背诵着古老的咒文给自己催眠。当然,不光是冷,也有对新环境的陌生,毕竟这是他们第一天住进这个山洞。阿树的部族从原来的河谷迁徙到这片森林已经半个多月了,在没有合适洞穴居住的日子里,他们之中冻死了两个50多岁的老人,被剑狼叼走了一个3岁孩子,后来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大山洞,山洞原来的主人是一窝熊鼠,他们把熊鼠杀了吃肉,在这里点起火堆,住了下来,人人都很开心,或许除了阿树。阿树很怀念原来那个山洞,那个洞比这个大很多,阿树出生和成长在那里,对那儿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但是,整个山谷中的猎物日渐稀少,邻近的部族也屡屡侵扰,族长不得不带领他们离开故土,到山谷外寻找新的栖息之所。但对于阿树来说,最大的损失是离开了那里的“图书馆”。“图书馆”是那片地方的名字,阿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对他来说,那是河边一片密密麻麻刻着好几十万字的石壁,里面有无尽的奥秘,包括人类的起源、历史和文明。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已经被时间的手磨平,几乎无法辨认,剩下的内容中他能看懂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还有许多奇怪的符号完全无法索解,他只认出来有些是数字,据说,这些符号描述了整个宇宙的一切:天地的形成、星宿的旋转、万物的结构、生物的分类,等等。但是,他读不懂那些内容,即使睿智的老师也不能完全读懂。即使他觉得自己能读懂的部分,也是通过记忆师历代相传的文字,其中许多字符已经失去了意义。譬如,他清楚地记得第一句话是“万物是由原子组成的”,但“原子”是什么?他只能想象是一种微小的颗粒,水有水的原子,树有树的原子,石头有石头的原子,这好像解释了一切,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解释。但刚才背诵的三大咒文他是懂得的,他花了很久才弄懂,但他确实懂了。比如他知道在一片平地上用力推一块石头,滑不了几步远就会停下来,那不是因为没有人继续推,而是因为石头和地面之间看不见的摩擦力,如果没有摩擦力,它可以永远滑动下去。他也知道如果用拳头去打一块石头,给出的冲击和受到的反击相等,只不过拳头远不如石头硬。他知道得甚至比这多得多!譬如,他知道天上的星星并不是围绕着大地转动,而是大地和金星、火星等一起围绕着太阳转动,月球又绕着大地转动。它们之所以进行这种亘古不息的运动,不是出于神的意志,而是因为它们的初始速度加上彼此间的引力,才能让它们能够永远运动下去。虽然他不知道具体怎么计算,但是他理解了最基本的原理。他的知识系统已经千疮百孔,残缺不全,但仍然有一个大致的框架,那是上古黄金时代最后的余晖。但这又有什么用?他曾经试图跟族人讲解一些最粗浅的知识,可换来的不过是嘲笑。在古代,记忆师享有尊崇的地位,人们相信他们掌握通神的天启,他们担任国王或皇帝的大法师,指导他们制造马车、帆船和玻璃,但如今,他连怎么捕捉一只角兔或熊鼠都不知道。那些抽象的高级知识只有在一个发达的分工社会里才可能派上用场,但他一辈子都活在一个不到100个人的小群体中,其中许多人甚至不知道怎么数到100……难怪在部族中,同伴们越来越看不起他这个记忆师,如果记忆师的存在不是历史悠久的传统,恐怕早就被废除了。而他自己呢,如果不是他小时候瘸了一条腿,他也会去当一个英勇的猎人,而不是跟着一事无成的叔叔去做一个记忆师,害他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孩……阿树知道,在大地上游**着几百几千个部族,但他不知道还有多少记忆师。去年,在一场部族间的战争中,他们曾经俘虏了另一个部族的记忆师,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他们两个部族的语言完全不同,但那个老人和他都会说一些“恩格里希”古语,并且也会书写,他掌握许多阿树不知道的知识,甚至还会背几首古诗。阿树和他谈了一夜,学到了很多东西,他苦苦求族人留老人一命,但族人不耐烦多养一张嘴,第2天,那个老记忆师就被活埋了……“阿树,你睡了吗?”一个轻柔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阿树转过头,借着不远处的火光看到了一张令他心跳不已的熟悉面容,是果子。果子今年20岁,比阿树小,她和阿树一起长大,曾是部落里最出众的少女,阿树喜欢她,她也喜欢阿树。但一个记忆师没有资格挑女人,4年前,果子刚满16岁,就成了部落里最强壮的猎人大河的女人,第2年生了一个儿子。大河去年秋天在和邻近部落的战斗中被杀了,而果子3岁的孩子在10多天前也被剑狼活活吃掉了。为了儿子的死,果子哭了好多天,这几天才缓和一点。如今,她本该年轻的脸上已经多了几条皱纹,看上去像是老了10岁。“你还没睡?”阿树问。“我睡不着,”果子说,“一想起孩子就……”她擦了擦眼角,“而且这里好陌生,我有点怕,阿树,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小时候我倒是经常给你讲故事。”阿树感叹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一阵鼻酸的伤感袭来,怀旧,这几乎是黄金时代的奢侈情感了。“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当初你为了救我被恐猫咬伤了腿,只能去当记忆师,也许我们……”“别提了,”阿树挥挥手,像是驱走愁绪,“反正都过去了。”“阿树,你像小时候那样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好啊,”阿树说,“我给你讲一个古代达克王国的米妮莎公主的故事,那是3000年前……”“我听过了,”果子说,“而且那是个悲伤的故事。讲个别的吧!”“好吧。”阿树想了想说,“1.5万年前,在东方大陆上,有一个古老的帝国,叫作大夏,皇帝有一个聪明善良的太子,叫作后舜……”“这个故事我也听过了。”果子说。“那说这个吧……在更古老的时候—没人记得是多久,可能是5万年前,也可能是10万年前—那时候大地被热灰覆盖,天上也都是黑云,看不到太阳,大地上有很多恐怖的怪兽出没,有一位英雄,叫作古修罗……”“这个故事你也讲过太多次了。”果子说,“阿树,你给我讲讲黄金时代的故事好不好?我一直没太弄懂。”“黄金时代?”阿树说,“那是更早更早的事了,没有人知道在多久以前,那是历史开端之前的事,那时候,人类蒙诸神的赐福,住在高耸入云的楼房里……”“什么是楼房?”“楼房就是……我也不清楚,应该是人自己用石头造的……大树,但是很高很高,有的比山还要高,里面有很多洞穴,可以住几千个人……人们住在那些大树里,它们像森林一样一片片的,一座房子的森林可以住几百万人甚至更多。他们过着舒适的生活,抽取大地的血液,引下天上的电光,用各种不可思议的魔法满足他们的需要,他们乘坐迅捷的铁鸟,可以在太阳落山之前飞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去,甚至可以飞到天上,飞到月亮上去……”“多好啊,”果子叹了口气,“我想那时候他们一定不用担心剑狼叼走他们的孩子。”“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问题。”阿树赶紧把话题岔开,“那时候大地上有几万万人,不,是几百个万万人,他们耗尽了大地的丰饶物产,让世界变得贫瘠,最后他们自己也无法生存。他们想飞向遥远的星星,但是又不舍得离开大地上的洞穴……他们为争夺剩下的物产打仗了,不是像我们这样用木棒和石块,而是用恐怖的雷霆和天火,一个雷霆就能毁灭一座山丘,一道火光就能摧毁一片平原。他们让大地寸草不生,而他们自己也不能免于灭绝,剩下的一小部分人躲进了地下,几千年后才重新出来,黄金时代就这么结束了,接下来就是黑铁时代。”“那你说,”果子神往地问,“黄金时代会再度出现吗?”阿树苦涩地摇头,“不,再也不会出现。”“为什么呢?”果子很不解,“既然出现过一次,为什么不能有第二次?也许诸神会重新赐福给人类呢!”“不,要恢复黄金时代,需要大地上的很多物产,比如大地的黑色血液,或者山脉中的矿石,经过无数复杂的步骤,制造出巨大的机器,才能重新找回古代的魔法。而那些物产,特别是其中提供动力的部分,在第一次黄金时代已经消耗殆尽了,再也不会恢复。甚至人类只要稍微增加几倍的人口,就会让大地无法承受,几百年内就会重新崩溃,就像我们打完了以前山谷中的野兽一样。只不过我们可以离开山谷,而人类却无法离开大地。“自从黄金时代陨落后,人类已经有三次复兴,而又重新衰落,人类一度重新建立起城市和帝国,如今又消失不见,也许将来还会有无数次复兴和衰落,就像一年四季一样,不断循环。自古以来,我们记忆师承担着将古老的历史记忆传下去的责任,负责在今天这样的大衰落时代保留火种,引领文明的复兴。“但这场游戏不会永远继续下去。从黄金时代崩溃的那一刻起,这个世界的结局、这场生命游戏的最后一幕已经注定:我们无法离开大地,就只能灭亡。因为太阳也有自己的寿命,当它老去时它不会熄灭,反而会变得更加狂暴。它将在几万万年内变得越来越热,将大海烤干,让大地干裂,所有的人和动物都会死去,从此大地上不会有任何生命生存。“我们的末代子孙,将深深躲在地下的洞穴,吞下最后一块老鼠肉或其他类似的食物,喝干一点可以饮用的地下水源,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阿树说出了他知道的这个世界的最大秘密,也是叔叔临终时所告诉他的那个秘密,唏嘘着,扭头看果子,却发现她好像根本没有听自己在说什么,眼神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石壁上面。“果子?”果子回过神来,“啊,你说得太深了,我听不明白……不过你看,那是什么?”她向上一指。这下阿树也看到了,石壁上有一些斑驳褪色的图案。他坐起身,好奇地看着,借着远处的火光他认出来,那是几十头栩栩如生的动物,有的像是角兔,有的像是熊鼠或恐猫,但没有一种是他认识的,除了人。他看到一头野兽的脚下,踩着一个没有头的猎人,旁边一个男人拿着一把叉子叉向野兽,身后是一个女人抱着一个稚气的孩子。然后他看到了更多的画面,人们手拉着手围在火边分食动物的肉,或者在一起跳着欢快而古怪的舞蹈,或者一起围捕某头凶悍的巨兽……这当然是人类的手笔,但那是什么时代的画呢?阿树想不出来,那些野兽都是他见所未见的,一定是很古老很古老的时代,肯定在前几次复兴之前,也许还要在黄金时代之前,在阿树也只是朦朦胧胧知道的,人类时代的曙光……但他们坚忍地活着,那些原始时代的人,对一切历史和未来都一无所知,但他们仍然活下去了。生活着,奋斗着,甚至充满快乐……“看他们,”果子指着壁画上的一男一女和他们的孩子说,“他们像不像我们?”“倒还挺像的……”阿树感慨地说,“历经不知道多少万年,人还是人,我们又回到了出发点……”“阿树,”果子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我们像他们一样好不好?”阿树一怔,看向果子,果子的脸红了,垂下头说:“我还年轻,想再要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阿树呆住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胸中蓦然被奔涌的狂喜所充满,“果子,你愿意跟我?可是我……”果子嘴角含笑地说:“我就爱听你呆头呆脑地讲故事呢!”阿树狂喜地战栗着,几乎呼吸不过来,在这一刻,黄金时代或黑暗时代,过去或未来,一切都不再重要。他只有一个念头:果子会成为他的女人,他们将会有自己的孩子,从此幸福或平庸地生活在一起。纵然已经不可能再有新的未来,一代代的人们,他们总会生活下去,在亿万年生命的无奈和时间的残忍中,追求自己渺小却充实的幸福。纵然有一天这颗古老的行星烟消云散,至少人类这个渺小的种族,在宇宙中这个叫作地球的洞穴里,他们真正活过,如同无边无垠的宇宙中,亿万其他洞穴中的其他生灵一样。他颤抖地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果子柔软而温暖的身躯。